「祝海雅。」火哥用一種緩慢的速度念她的名字,「我在等你。」
不知道該不該托這樁囧事的福,第二天醒過來的海雅除了情緒低落一點,被撞的腦袋倒是沒有半點異常了。
人生就是由這些亂七八糟的小插曲組合而成,所以,祝海雅,你要淡定。
在鏡子前安慰了自己一番,海雅提起精神,繼續去KTV上班。
或許是昨天她冷靜的表現叫人意外,沒有哭鬧,也沒有發火,老張和其他同事們看她的眼神反倒有了一絲欣賞,老張甚至抽空過來跟她說了幾句話:「妹子,看你柔柔弱弱的,膽子挺大,我喜歡!」
海雅只有乾笑兩聲。
到了晚上,KTV的客流量驟然增多,每個人都忙得焦頭爛額,海雅剛送完一批客人進包廂,前台又按鈴叫她下去接待來客,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便見三四個年輕男女正在大廳裡大聲說笑,她敬業地迎上去:「歡迎光臨樂來KTV……」
話說到一半卡住了,新來的兩男兩女客人裡,譚書林赫然身處其中,胳膊還攬著一個漂亮女孩,還是上次在地下商業街遇到的那位,這花心大少罕見地沒有換新女友。
譚書林一看見她,表情簡直千變萬化。先是不可思議,眼睛瞪得溜圓,緊跟著像是警覺似的盯著她上下打量,發現她身上穿的是樂來KTV的制服,那表情又變成了滑稽和譏誚。
「靠!」他歪著腦袋笑,「你家已經窮到要你來這種地方工作了?」
海雅假裝沒聽見,勉力維持笑容,聲音清晰地再說一遍:「歡迎光臨樂來KTV,客人請先去前台登記一下。」
譚書林瞅著她只是笑,海雅目不斜視,用手勢示意他們朝前台走:「客人請去前台登記一下。」
一行人裡另外一個男生也說:「先去登記啦!」
海雅帶著他們領了一個包間,再領上樓,譚書林看著她還是一個勁不可思議地笑,笑得她心神不寧。
記得上次媽媽給她電話,說沈阿姨因為生譚書林的氣,所以停了他的零用錢,不過眼下看他大手大腳的模樣,光最貴的啤酒就點了一打,想來沈阿姨也不過是一句氣話,甚至只是說給媽媽他們聽一下而已。仔細想想,她兒子在這件事上頭根本就沒什麼錯,又是一個人孤身在外求學,做媽媽的疼還來不及,怎可能把他逼到絕境?
譚書林好像專門跟她作對,全場就他們那個包間事情多,一會兒是開酒,一會兒是話筒出問題,海雅在外面簡直站不了五分鐘,陀螺似的一會兒被迫進去轉一次。沒一會兒那一打啤酒就被消滅掉,譚書林又叫了一打。
海雅把啤酒送進包間,譚書林正攬著那女孩,兩人只用一個話筒,在唱《廣島之戀》,屋子裡香菸酒氣熏得人腦殼子疼,喝完的那些啤酒瓶就隨便丟在地上,她彎腰把酒瓶收拾好,順便替他們又開了四瓶啤酒。
一張百元大鈔被丟在她手邊,海雅頓了頓,面無表情地抬頭,譚書林大約是醉了,滿身酒氣,臉衝著她笑,嘴對著話筒說:「服務得不錯!小費!哈哈!」
海雅抿著唇,飛快捏起那張錢,一言不發地退出去。
她死死捏著那張鈔票,雖然剛才被他顯而易見的侮辱給氣得紅了眼,但現在細細想來,氣憤之餘,她又有些好笑。她已經摸索著自己走了很遠的路,譚書林卻還在原地不動,像個被寵壞的小孩,用自以為是的方法對待任何他不喜歡的人。
兩打啤酒下去,譚書林叫喚她的次數終於少了,海雅抽空去了一趟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忽然眼角餘光瞅見對面男洗手間的門沒關,裡面有個眼熟的身影一閃而過。
她想了想,索性抱著胳膊在門口等,沒過幾分鐘,譚書林就從裡面出來了,海雅抬手一攔:「譚書林。」
他嚇一跳,抬頭看看門上的標誌,臉上一陣綠一陣紅,大吼:「靠!這裡是男廁所啊!」
海雅不為所動,把他剛才給的一百元遞過去:「錢還給你,我不要。」
他半醉地笑了:「你不是窮到來這邊撈錢嗎?我幫你一把,你應當感激我。」
「我不是撈錢,只是出來歷練。」她忍耐地看著他,把錢舉高,「錢也不是拿來給你亂丟的,拿走。」
譚書林哈哈大笑:「你在我面前裝什麼?」
海雅有點不耐煩:「我還要工作,拿走你的錢!」
譚書林或許是醉了,或許是因為沒被海雅用這種不耐煩的表情面對過,先愣了一下,緊跟著卻開始惱羞成怒:「給你臉不要臉!什麼歷練?外面做家教什麼的多著呢!你非要來這種娛樂場所歷練?我不說你還得意了,誰知道你私地下做什麼亂七八糟的工作!」
海雅被他的口不擇言驚怒了,不自覺提高音量:「你少亂說!」
譚書林哈哈笑起來:「怎麼是亂說?我今晚就給你家打電話!哈哈!祝海雅在娛樂場所做不正當工作!哈哈!你等著!」
海雅只覺整個人在往深淵裡掉落,眼看他要走,她沒命地攔住:「譚書林!你不要亂說!」
她縱然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架不住譚書林胡說,他添油加醋的本領她見識過。
他不耐煩地打開她的手:「走開!」
海雅固執地攔住不放。
真好笑,她為什麼不能冷淡地甩手,告訴他隨他去說?這種事說出來,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祝家雖然窘迫到要靠譚家資助,但也不至於讓養女去淪落風塵賺錢,沈阿姨只會認為兒子又找藉口說她壞話,笑笑不置一詞。
她也知道這樣不顧一切攔著他更傻,更蠢,更讓他看不起她,可她居然不能。
媽媽身體不好,爸爸有高血壓,奶奶年事已高,她不敢想像被譚書林胡說後,一向愛面子的他們會氣成什麼樣。
「譚書林,譚書林。」她用盡所有力氣拉住他,一遍一遍地說,「請你不要亂說!」
他冷哼:「什麼亂說?!」
她咬住嘴唇,終於改口:「請你不要告訴我家人!」
他終於停下來,輕蔑而居高臨下看著她:「憑什麼我要幫你瞞著?」
她被逼得彷彿上了絕路,猛然抬頭,眼睛通紅的:「譚書林,我沒有欠你什麼……做人不能那麼過分!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一次信口胡說,我家人會被你氣成什麼樣?!」
譚書林沉下臉:「你們死活本來就和我沒關係!」
海雅眼裡滿是淚水,將那張一百元摺疊得整整齊齊,送到他面前:「好,算我求你,譚書林,我求你不要亂說。你討厭我家人,我可以不來煩你,但希望你尊重一下事實!不要憑著喜好去折磨人!」
譚書林不動了,站在那邊垂頭盯著她看。海雅固執地舉著錢,一步不讓。
兩人僵持在那邊,也不知過了多久,旁邊突然有人碰了碰海雅:「……能讓一下嗎?」
海雅這才發覺自己正堵在男廁所門口,趕緊挪開:「不好意思……祝您……」
她情緒激動,把平常送走客人的話給順出來了,話到嘴邊才覺得不對勁,祝什麼?祝您好好上廁所?祝您排泄愉快?話堵在喉嚨裡,她憋得臉色發綠。
那人沒在意,忽然低頭在她胸前的名牌上仔細看了一眼,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祝——海——雅。」
海雅愕然轉頭,卻見他竟然就是那個「火哥」,他繞過譚書林進了洗手間,又望向她,語氣認真而且溫和地問她:「祝小姐,我能關門嗎?」
海雅這才發現自己就正面對著男洗手間,裡面景色一目瞭然。
她被眼前這一會兒讓她憤怒,一會兒又讓她窘迫的情況逼得胸悶,把錢硬塞進譚書林口袋裡,低聲說:「……就這樣吧。」
她轉身走了。
來KTV工作,雖然沒幹幾天,也發生了不少不愉快的事,但海雅還是自覺學了不少東西。
忙碌而充實的生活永遠讓人充滿希望,可是眼下,她又一次不得不丟掉這個希望。
海雅下樓找了個角落給楊小瑩打電話,委婉地提出不想繼續做下去了,楊小瑩倒沒什麼意見,只說:「有事就算了,等我回去再替你看看有沒有家教之類的工作。」
明明是人家熱心幫忙,最後卻變成這種結果,海雅內疚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加上老張知道後臉色變得很難看,她更加感到尷尬與無所適從。說真的,自己做了幾天就走,而且是在年前最忙的時候離開,人家會給什麼好臉色才怪。
海雅無力解釋其中複雜的內因,也不想解釋,至少最後一天她得好好做到打烊,現在能做的也只有這個。
譚書林回去後沒一會兒就走了,好像還在生悶氣,一個人背著手走在最前,後面那漂亮姑娘一個勁拽他袖子,他也不理。
海雅遠遠避開他,她為自己不得不選擇低聲下氣哀求他而憤怒,憤怒後,卻只剩無力。
她跟譚書林不知不覺就鬧到這種地步,他簡直把她當死敵來看,一見面就想著法子叫她難受。她現在已經不再像高中那會兒,對他的敵意感到莫名和委屈,因為她多少已經能夠理解其中的真實。
譚書林這個人,自尊心非常強,強到近乎自大,加上沈阿姨寵他,自小事事如意,所以特別接受不了被別人逼迫。
記得那個時候他們高中同校不同班,海雅成績好,他成績中游,沈阿姨為了表示對她的好感,時常反過來苛責譚書林,教育他:要多和海雅學學,你看她就從來不讓別人操心。
爸爸媽媽很少拿她和別人比,通常都是誇她漂亮,懂事,成績好,所以海雅那個時候不能懂得,一個還未成熟的孩子在遭到親人對自己的否定,和對別人的肯定時,會呈現攻擊狀態,無關男女。
高中時候的譚書林活生生被沈阿姨折騰成了刺蝟,那股憤懣無處發洩,只有折騰給海雅,對她幾乎沒好臉色,她每天放學找他一起回家,他就避開,有時候遇見了,態度也冷冷的。
十六歲的海雅不懂這些,她每天只琢磨為什麼譚書林不喜歡自己,她長得不醜,追求的人海了去,每天放學都有人蹲校門口等她,譚書林自己身邊也是漂亮女孩一個接一個換,可他怎麼就不肯找她呢?
及至後來,海雅從爸媽的談話中知道自家有跟譚家攀親家的意圖,沈阿姨因為喜歡海雅,似乎也默許,她高興得好像白痴一樣跑去找譚書林表白,譚書林的怒氣值就在那個時候到達了頂點,從此沒下來過。
過了很久她才明白,原來譚書林根本不相信她的喜歡,無論她怎麼做,都是錯。在他眼裡,自己就是為了錢接近他,加上沈阿姨或軟或硬的逼迫,他那種刺蝟性的攻擊狀態也越擺越厲害,已經快變成盲目打倒了。
是的,整件事情從本質上來說,他並沒什麼錯,她也沒什麼錯,十九歲的祝海雅已經可以理解。她只不過是被折磨夠了,再怎麼純真的單戀也禁不住一次次被羞辱。
譚書林是個固執而且自大的人,喜歡的時候,覺得都是無傷大雅的小缺點,一旦被這種性格刺傷變得清醒,才明白這些缺點多麼可怕,而且他似乎越來越知道她的軟肋在什麼地方,她只有一避再避。
她可以預見兩人最後的結局,要麼譚書林抗爭到底獲得勝利,祝家死活跟他沒關係;要麼他最終屈服,兩人最後成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祝家繼續仰仗譚家。
這兩種結局都令她絕望,她只有不去想,盡力維持目前微妙的平衡,他要怎麼鬧,都是他自己的事,她選擇敬而遠之,這樣的日子能過一天,就暫且過一天。
凌晨兩點半,KTV打烊,同事們似乎都已經知道海雅不打算再幹的事情,早上剛生出的一點點親切都消失殆盡,面對這種情況,海雅也只能繼續沉默,這事是她處理得不好,怪不得別人。
今天的大街好像更加孤冷,一輛車也沒有,全世界都靜悄悄的,只有她的雪地靴踩在雪裡,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一回生二回熟,海雅熟練地拐過十字路口,剛轉彎,就見對面不遠處的路燈下,第三次遇見的老熟人火哥與他的SUV靜靜矗立。今夜沒有下雪,朦朦朧朧的燈光和月光籠罩著他,又是一張光影上佳的相片。
他……呃,他又在這裡等人啊?
海雅疲憊地把衣領豎起來,尋個暗地加快腳步,試圖不知不覺走過去。
車旁的男人忽然動了,將香菸丟在腳下輕輕一踩。
「上車,我送你。」
他開口,聲音裡有一種奇異的冷靜,與昨夜全無區別。
海雅埋頭使勁趕路,這次指不定又要從陰影裡跳出某位路人甲,她決定裝作沒聽見。
「祝海雅。」火哥用一種緩慢的速度念她的名字,「我在等你。」
周圍突然變得好安靜好安靜。
「……」海雅迷惘地看著他。
「……」火哥默默無語地看著她。
路邊松樹上的積雪撲一聲彈落,海雅如夢初醒,懷疑地前後左右看看,他剛才叫的是「祝海雅」吧?該不會是在叫什麼和她很像的名字?比如朱海洋什麼的……
「你……是和我說話?」海雅覺得自己有必要確定一下。
火哥只說:「很晚了,過來,我送你。」
她那顆昨夜被傷害得無所適從的心臟終於穩穩落下,這種時候好像應該得意地暗笑兩聲:看吧,果然還是這麼回事。被人追求才是她經常遇到的事,昨夜那種烏龍實在不該發生。
可是她又沒心情笑,他出現得時機太巧,她對自我的厭惡已經到了一定程度。譚書林不放棄一切機會羞辱她,爸爸媽媽用恩情逼迫她,她試圖找一條歷練的路,卻又被迫變成牆頭草,到最後所有人都不高興。
好累,累得想放棄一切,有一種隱藏的危險的情緒在暗處漸漸滋生,無法扼制,她似乎也不想扼制了。
「……嗯,麻煩你了。」
海雅聽見自己清晰的說。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SUV在空曠的馬路上風馳電掣,她坐在副駕,與旁邊的男人彷彿很近,又彷彿很遠。車裡有淡淡的菸草味在流竄,令人有一種醉酒般的迷濛。
暈黃而連成一線的路燈,黑白的殘雪,被熱氣模糊的玻璃——真像一場夢,暈暈沉沉。
無人的公路,SUV在身下無聲狂奔,把她帶離那個噩夢般的現實,愈快愈好,景色越模糊越好,一切越陌生越好。身旁的男人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種認知讓她從迷離裡剝離出一絲興奮來。
凌晨三點差五分,SUV停在海雅家樓下。
海雅艱難地從車上跨下來,微笑著向他道謝:「謝謝你送我回來。」
火哥朝她伸出一隻手:「手機給我一下。」
海雅疑惑地遞過去,看著他飛快按下一組數字,很快他懷裡的手機開始震動,沒設任何音樂鈴聲,是最簡單的「嘟嘟嘟」。
「我的號碼。」他把手機還她,頁面正停留在通訊錄那一欄,兩個字赫然在列:蘇煒。
這是他新建的?他叫蘇煒?那為什麼別人叫他火哥,不是叫煒哥?海雅差點將這個愚蠢的問題問出來,幸好及時反應,急忙咬住了舌頭。
「明天下午有沒有空?」蘇煒問得直截了當。
海雅腦海裡突然再度浮現出那些網絡上流傳的各種謠言,天真的女大學生被社會人士傷害。她一直比任何人都善於保護自己,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面對這個世界,她本應時刻保持清醒。
可是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說出口的話卻是:「嗯,不用上班了,有空。」
他並沒問怎麼不上班了,只點點頭:「五點我來接你。」
海雅靜靜聽著SUV的聲音消失在遠方,聲音像是從夢裡傳來的,那麼不真切。
你在做什麼?她問自己。
是籍著他的追求,來減輕自我厭惡?還是單純的疲憊了,只想找個陌生聽眾?
可她又不願去想那麼清楚,搭電梯上樓回家,開始一個深雪橘色的夢,這樣就好。
海雅記得自己有一段時間很喜歡照鏡子,大概是在喜歡譚書林之後,整天琢磨到底怎麼表情最漂亮,什麼姿勢最合適。譚書林跟她鬧翻之後,她就很少再這麼臭美。
現在,對著鏡子裡映出的人影,她有點恍惚,覺得好像很久沒有這樣仔細看過自己了。
小學的時候,有很多同學懷疑她是混血,或者有新疆人的血統。因為她皮膚比常人要白很多,鼻樑高,眼眶微凹,連頭髮顏色也很淡,在太陽底下看起來尤其明顯。後來進入發育期,輪廓長開,才沒有人再問她是不是新疆人。
她跟譚書林喜歡的女孩類型完全不同,他喜歡純東方的,清純黑髮嬌小,她卻身材高挑,深深的雙眼皮,漂亮是漂亮,卻有股清冷的味道,不是那種容易親近的外貌。
海雅用梳子將額髮撥到一旁,快到後腰的長髮絲絲縷縷掛在肩上,有著不是很明顯的波浪弧度,媽媽不喜歡她把頭髮放下來,覺得小小年紀看上去太成熟太嫵媚了,所以平時她都扎馬尾。
不知為什麼,今天她很想挑戰一下曾經束縛自己的尺度,放下長髮,換上高跟長筒靴,象牙白風衣裡穿的是大人們都不喜歡的短裙。打量鏡子裡煥然一新的自己,海雅感到阿Q似的勝利快感。
五點整,蘇煒的電話來了,海雅挎上包,最後看一眼鏡子,裡面的女孩臉上還寫著一種叫「猶豫」的表情,她假裝沒看到,關門下樓。
蘇煒倚在車旁,他今天沒穿西裝,一身休閒服,頭上還戴了一頂棒球帽,看上去就像個清清爽爽的大學生。
他拿著手機,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時不時低聲說點什麼,或許只有臉上偶爾掠過的一絲深沉才讓人知道他絕不是單純的學生。
海雅慢慢朝他走過去,像是發覺了她,他回頭,明顯愣了一瞬,隨即勾出一抹笑,沖淡了方才略顯凌厲的表情。
過來。
他朝她伸出手,雖然沒有說話,但她已經知道意思。
海雅一直走到他身旁,就見他飛快掛了電話,按下關機鍵。
「你有事要忙?」她問。
蘇煒搖頭,抬手在她肩頭輕攬一下,又低頭看看她的裙子,第二次笑了:「很適合你。」
海雅不好意思地跟著笑,看起來好像她是為了今天的約會特意盛裝打扮似的。她有點後悔,可蘇煒的神情又讓她隱隱感到愉快,她並不討厭這個人的恭維。
蘇煒表情很柔和:「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
海雅腦子裡空空的,什麼也想不出來,半天只憋出兩個字:「……隨便。」
雖然從小到大追求者不斷,但貨真價實的約會她還是頭一次,這方面她完全是個菜鳥。
原本她的構思是用自然的態度跟蘇煒說:謝謝你幫了我,今天我來請客。然後帶他去狠嘬一頓美食,最後再用非常自然非常平淡的語氣告訴他:蘇煒,謝謝你今天陪我出來,我很開心,我們很適合做朋友——這樣又合理又委婉地放縱一下自己,順便拒絕他的追求。
可是事到臨頭她才發覺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腦子已經有點暈了,彷彿又回到昨夜那個恍如夢境的狀態。
……算了,待會兒再找機會說吧。海雅安慰自己。
SUV再一次在公路上奔跑,車裡的暖氣熏得海雅鼻頭髮膩,她有點緊張,抓緊了裙邊,手心裡全是汗,滿腦子只是想他這樣的社會人士,會帶她去什麼地方吃飯?豪華奢侈的私人會所?高消費的酒吧?該不會要灌她喝酒吧?
直到蘇煒把她帶進一家不大不小,很整潔也很溫馨的餐廳時,海雅已經對自己貧瘠的想像力無力了。
「這家的杭州菜很地道。」蘇煒領她進了一個雙人包間,將菜單遞給她,「你應當喜歡南方菜吧?」
海雅很驚訝:「你怎麼知道?」
他笑了笑:「聽口音,你是南方人。」
她還以為自己的普通話很標準呢。
海雅點了兩個菜,又把菜單還給他。蘇煒似乎是常來這家餐廳,對菜單很熟悉,很快又點了幾道菜,侍者問:「先生要酒水嗎?我們餐廳的紅酒很受歡迎。」
海雅一聽「酒」字不由警覺,蘇煒卻搖頭:「不要酒,來兩杯熱玉米汁。」她的心又安穩落回去,今天真委屈了她的心臟,一路起起落落就沒停過。
熱熱的玉米汁很快就端來,海雅小心喝了一口,口感濃郁香甜,暖暖的熱氣也漸漸緩解她的緊張僵硬。
「你在N大讀書?」蘇煒習慣性掏煙,不過手伸到一半又放回去,轉而端起杯子,抬眼問她。
海雅又開始驚訝:「你、你怎麼知道?」
聽口音能猜出是南方人也算了,怎麼連她還在讀書,甚至在哪個大學都知道?
「你一看就是個學生,」他想了想,笑得很溫和,「至於在N大,是我猜的,因為你住那附近。」
海雅再一次感覺到這個人與自己確實不處於一個世界,無論是看人的眼光,還是深刻的閱歷,他都比自己強太多太多。這是一個在社會摸爬滾打擁有了無數經驗的男人,而她只是個菜鳥大學生,戰戰兢兢地打工,還不敢再幹下去。
她對這個人有點好奇,開口想問一些他的事,可是腦子裡突然響起一句名言: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感到好奇的時候,就證明她離陷落不遠了。她立即把嘴給閉上,強迫自己殺死一切好奇心。
蘇煒並不介意她的沉默,只是態度隨和地給她介紹這家餐廳的特色,轉而再說說附近街上有什麼有趣的店舖。
海雅本來以為他會大談特談自己的事業,怎麼成功的光輝經歷,誰知道他一個字也不提,她的注意力反而被他話裡有趣的內容轉移走,早把緊張忘到天邊了。
這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海雅喝下最後一勺甜湯,滿足地呼出一口氣,蘇煒將自己面前未動的水晶蝦餃推到她面前,笑問:「還能再加油把它們消滅麼?」
海雅苦笑著搖手:「不行了!我好撐,還是你加油吧。」
他不推辭,將剩下的菜一掃而空,包括被她挖了一勺就沒再動過的龍井蝦仁。
「那天在KTV的男人,是你男朋友?」
氣氛最融洽的時候,蘇煒突然問了這個問題,海雅輕鬆的笑容立即消失,嘴裡有點泛苦。
她搖頭:「不是,他只是……嗯,只是個熟人吧。」
海雅突然有點心虛,自己想要籍著他的追求來逃避現實,那點兒卑鄙的無聊的心思彷彿被人赤裸裸地看穿。
這個人,會不會一開始就知道?
她勉強說:「你都看到了啊?」
蘇煒不動聲色:「他還小,不懂事。」
海雅淺淺一笑:「說得好像你很老一樣。」
他但笑不語,很快又轉換話題:「吃飽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消食?」
海雅想起他剛才說的這條街上的那些有趣店舖,立即有了興趣,連連點頭。蘇煒叫了侍者來買單,海雅急忙找自己的錢包,誰知侍者動作出奇的快,還沒等她把錢包找出來,這邊賬單已經打印好了。
「誒,這速度也太快了,我連錢包還沒拿出來。」
海雅目瞪口呆,她還打算瀟灑付錢呢。說到底,這場約會應當是她佔據主導,不該是他。
蘇煒聲音溫和:「以後有機會。」
那真是一次愉快的約會,讓人忘記所有煩惱。
九點前蘇煒把海雅送回小區樓下,周圍建築物的燈光都亮著,像另一端遙遠星球傳來的一點星火,現實的世界統統遠離而去——多麼美妙的夜晚!海雅有一種苟且偷歡後虛脫的愉悅,對未來的一秒種都不情願去考慮。
然而,該來的還是要來。
海雅將他借給自己驅寒的羊毛圍巾疊得整整齊齊,遞過去:「今天很開心,謝謝你,蘇煒。」
微妙的惴惴不安和愧疚,還有些依依不捨,可是,必須要停止。
蘇煒接過圍巾,輕輕一抖,兜在她肩頭。
「你還要走一段路吧?」他聲音平靜,「晚上風大。」
海雅尷尬地拽著圍巾上的流蘇,確實,她家在小區最裡面那棟,還得走10分鐘。她只是不想讓一個陌生男人知道自己具體住哪裡,果然,他什麼都看出來了。
她後退了兩步,不自然地盯著自己腳尖,低聲說:「那……我回去了。謝謝你。」
圍巾上殘留一星半點的煙味,不能說好聞,海雅把長髮從圍巾裡撥出來,慢慢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蘇煒正點了一根菸,棒球帽回到了他頭上,一點香菸的紅光讓他側面看上去模模糊糊。
「祝海雅。」他突然開口,「早點回家,不要受涼。」
她彷彿又要被拉進那個深雪橘色的夢裡,情不自禁說:「明天大年三十……嗯,祝你新年快樂。」
蘇煒笑了笑,卻沒有回答。
海雅轉身加快腳步,腦子裡卻不由自主在想,他多大了?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看上去好像他工作並不忙的樣子,那是怎麼掙錢的?他為什麼對自己的事情一個字也不提呢?
她滿腦子都是好奇與疑問,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念頭,忍不住第二次回頭看,SUV已經不在原地,蘇煒走了。
手機突然叮叮噹噹響起來,是有新短信的提示。海雅急忙把手機從口袋裡翻出,蘇煒的信息非常簡單,只有兩個字:
「晚安。」
海雅選擇回覆,手指在按鍵上停頓了好一會兒,最終卻什麼也沒寫,默然將手機合上。
大年三十一早,媽媽就打來電話關心情況,囑咐她別忘了給沈阿姨還有譚書林拜年,海雅小心聽她語氣,不像是知道自己在外打工的事,一直懸著的心終於稍稍落下。譚書林總算有點良心,沒在老人家面前信口胡說。
天快黑的時候,外面已經有人零零星星放起了鞭炮,海雅吃完飯看了一會兒春晚,只覺無聊的很,索性把筆記本電腦搬到客廳,聯線上網看小說。
突然玄關那邊傳來開門的聲音,海雅嚇一跳,抱著枕頭驚疑不定地偷偷探頭望,卻見楊小瑩提著行李進來了,正蹲玄關換鞋。
海雅驚訝極了,急忙過去幫她搬行李,一面問:「你怎麼今天就回來了?今天……大年三十啊!」
楊小瑩好像沒什麼精神,頭髮凌亂地披在臉上,勉強笑:「在家裡呆著沒什麼意思,不如早點回來,趁著年假打工,還能多賺點加班費。」
說罷又塞了一隻真空包裝的油淋鵝給海雅:「我家那邊的特產,你嘗嘗。」
海雅見她用額髮蓋住的左眼上青紫交錯,臉頰那裡似乎腫了起來,還有幾道指甲刮出來的疤,急忙拉住她:「小瑩!你臉上怎麼了?」
楊小瑩用手摀住:「沒什麼,不小心撞的。」
這種傷怎麼可能是撞的?手指印還在上面,青青紫紫,分明是被人打了,而且似乎是過了好幾天的樣子,可她的態度分明是不想說,海雅也不好多問,只得去房裡拿了酒精棉花之類的東西過來:「至少要消個毒吧?」
楊小瑩搖頭:「不用,一路站票回來,累死我了。海雅你忙你的別管我,我去洗澡睡覺。」
海雅無奈地看著她拿了換洗衣服進浴室關上門,她對楊小瑩的事情瞭解的並不多,或者說,她們彼此對各自的事情都不怎麼瞭解。
起初招租是因為海雅覺得一個人住太冷清,楊小瑩和她一個系,人也爽快好相處,就放心讓她過來租房了。雖然大家一起住了有半年,平時聊天也是說學校裡的事,開開心心,但要說什麼知心好朋友,卻實在是算不上。
她站了半天,外面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鞭炮聲,這才發覺已經11點多了,想起要給沈阿姨他們拜年,趕緊回頭找手機,收件箱裡居然多了幾十封短信,都是同學發來的新年賀詞。
她一時也顧不得看,先給爸媽打電話,然後是奶奶,沈阿姨,其他熟識的長輩們,一圈年拜下來,她簡直口乾舌燥,楊小瑩已經洗好澡回房,門是關著的。
要不要進去看看她?海雅在猶豫。
「想念是會呼吸的痛,它活在我身上所有角落……」
海雅的手機鈴聲設置成梁靜茹的歌,驟然響起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由著它響了十幾秒才急忙抓起,屏幕上清清楚楚顯示著蘇煒的名字。
她定定神,立即奔進臥室把門關上,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便再也聽不見了。
「喂?」按下接聽鍵,她發覺自己的聲音裡竟然帶著一絲顫抖。
蘇煒那帶著奇異冷靜的聲音就迴旋在耳邊:「新年快樂。」
海雅試圖讓自己顯得自然一些:「嗯,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想了想,再加一句:「身體健康。」
他聲音溫和:「謝謝。」
海雅不知怎麼接口,只好沒話找話:「你吃過了嗎?年夜飯……呃,那個,年夜飯好吃嗎?」
蘇煒笑了:「你想問什麼?」
海雅羞愧地垂下頭,她壓抑不住想要瞭解這個人的念頭,總是不經意間就暴露出自己的小心思。
可他什麼也沒回答。
「早點睡,晚安。」他與她道別。
合上電話,海雅發了半天的呆,目光無意識地四下掃射,最終定在沙發上那條羊毛圍巾上。
這樣下去不行啊……她疲憊地揉揉額角,得找個時間還他圍巾,把還未來得及發展的一切趕緊結束掉。
楊小瑩那邊有點動靜傳來,似乎是開門了,海雅趕緊出去,見她是去廚房往冰箱裡放東西,於是小心地問:「小瑩,你、你想吃點什麼嗎?」
楊小瑩對她笑了笑:「我不餓。去睡了,晚安啊。」
她還是太不成熟,楊小瑩的態度明顯是希望她裝作什麼也沒發覺,一切如常,每個人都有不想讓人過問的事情。
海雅只好真的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回房洗澡睡覺。
感覺是沒睡幾個小時,手機鈴聲把她從夢鄉裡拽了出來。海雅迷迷糊糊地接通,就聽譚書林在一片噪雜聲中大叫:「祝海雅!XX路16號紅方夜總會!馬上過來!」
她看了一眼鬧鐘,才四點,天還沒亮,於是睡意迷濛地拒絕:「我在睡覺……」
「祝海雅!」譚書林叫得更響,「……打賭……過來!」
他那邊噪音實在太響,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麼,海雅睏得上下眼皮打架,直接回絕:「我要睡覺,你找別人。」
說罷直接關機了。
這種情況她高中那會兒好像遇過一次,他們一群男孩子湊一起玩幼稚的遊戲,比誰的女朋友最聽話一叫就到,譚書林就拿她來充數,因為只有海雅是真的一叫就到。她那天興沖沖地跑過去,在街上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最後終於等到譚書林和他那幫狐朋狗友,他特得意,指著她對自己兄弟說:看到了沒?兩個小時!我贏了啊!
這種無心又殘忍的遊戲,也只有不懂事的男孩子能做出來。
事隔兩年了,他果然是越活越回去,海雅翻個身,很快再次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