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漸漸靠近,她帶著一絲恐慌,無助地閉上眼,額頭上一暖,他的唇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小悅,像Get, Sit這樣的動詞,加ing的時候,要雙寫結尾的輔音字母。」
海雅指著卷子上的錯誤,苦口婆心地一遍遍解釋。她給這孩子做了一個多禮拜的家教,總算把她教得知道怎麼用現在進行時了,不過問題總是接踵而至,現在她又陷入動詞後面怎麼加ing的怪圈裡無法自拔。
小悅很憤怒:「我們中國人幹嘛要學洋鬼子的語言!還要考試!還要評分!」
海雅擦了一把汗,無奈乾笑:「我們先不研究這個高深問題,來,你看我怎麼給動詞加ing……」
講課的時候,小悅十有八九是在走神,眼下她不知又看到海雅身上什麼東西,兩眼放光湊過來,捏起她的袖子,連聲說:「小老師!你身上這件衣服我在XX雜誌封面上看過!是真品吧?是不是很貴?好漂亮!」
海雅低頭看看,身上穿的是從衣櫥裡隨便翻出的一件套頭衫,她買衣服從來沒想過多少錢的事,XX雜誌是什麼雜誌她也沒聽過。她現在只是對這孩子的不專心感到氣餒,每次都這樣,石頭人也會被氣得跳起來。
她張嘴想說點重話,可是見到小悅豔羨的目光,突然靈光一動,笑著說:「小悅,你想買好看的衣服就要自己努力賺錢,學習成績不好,找不到工作,到時候什麼好看的衣服也沒有。」
小悅切一聲:「我讓爸媽幫我買。」
海雅笑:「你考試不及格,他們也會幫你買?」
小悅咬著嘴唇一臉憋氣,儼然被說中要害。海雅攤開試卷,又說:「你要是下次英語測驗能考70分以上,我就和你媽媽說,給你大大的獎勵。」
小悅特不屑:「拜託小老師,你這套好老土!」
海雅不好意思地摸摸頭,不過小悅好像真的有點聽進去,一面拿筆抄單詞,一面咕噥:「不就是70分嘛,有什麼了不起……」
今天的英語輔導罕見地獲得了效果,起碼卷子上的題錯誤比以前少很多,海雅終於有了一絲成就感,說不定她意外地適合老師這個職業。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10點了,海雅正蹲玄關那裡換鞋子,忽然身後有人招呼:「海雅回來啦?」
她嚇一跳,回頭看,果然是楊小瑩,她正盤腿坐沙發上吃草莓,衝自己笑。
「你今天回來這麼早。」海雅脫下外套,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接過一粒草莓塞嘴裡,還問:「這個天的草莓能吃嗎?」
「十幾塊一斤呢,溫室裡的。」
楊小瑩今天心情似乎特別好,臉上簡直泛著光,眉梢眼角和蘸了蜜糖一樣。海雅認識她半年多以來,就沒在她臉上見過這種表情,更不要說在冬天吃草莓,平常叫她買個梨都舍不得,今天是怎麼了?
「今天沒打工嗎?」海雅看著廚房池子裡泡的碗筷,明顯她在家混了一天,自己白天忙著在咖啡館打工,晚上又要給小悅做家教,居然現在才知道。
楊小瑩甜蜜地嗯了一聲:「小陳說女孩子總上夜班不好,我就把樂來的工作辭了。」
海雅又嚇一跳,叫楊小瑩不打工簡直比登天還難,小陳怎麼做到的?
「對了,海雅……」楊小瑩吞吞吐吐,有點為難,「我、我可能下個月要搬出去,不好意思啊,應當提前一段時間和你說的。」
海雅驚愕:「搬回宿舍嗎?」
楊小瑩臉紅:「不是啦……呃,就是小陳他……」
海雅終於反應過來,楊小瑩不是什麼反常,而是進入戀愛甜蜜期了。她不由自主想起曾經那個滿面風霜,一心只要賺錢的孤獨女孩,現在的她,和那時候真不可同日而語。
海雅真心為她高興:「好啊,現在說也不遲。那下個月的租金你就別交了,我把押金還你。」
她起身拿錢包,楊小瑩一把將她拽得坐回去:「你急什麼?不是跟你說錢的事。」
她隱隱約約有點心虛,出神想了一會兒,才說:「海雅,我家是個小地方,小城市,挺保守的。你說……嗯,我這樣才上大學就、就和別人住一起,會不會不太好?其實我也挺煩心這事的,還沒真正決定。」
想來楊小瑩雖然朋友多,人脈廣,但在這種事情上可以談心的人大概寥寥無幾,只有問海雅。
海雅愣了半天,問她?她怎麼會知道。N大裡異性同居的學生也有,但並不多,像外面社會廣傳什麼大學生亂來的新聞,大多是假的,就整個社會風氣而言,學生異性同居並不值得提倡。可是,人家甜甜蜜蜜談戀愛,難道她要煞風景地說一句「不行,最好不要同居」?
海雅考慮了很久,才斟酌著開口:「這個……要看你自己怎麼想的。最好不要一時衝動,但也別太多疑。」
楊小瑩嘆了一口氣,喃喃:「我累了,不想每天再為賺學費賺生活費忙得裡外不是人。海雅,我從高一開始就偷偷打工了,大學學費,生活費,都是我一個人苦出來的,不然我連這個城市都來不了。我沒有什麼家人能指望,我爸那個樣子……奶奶就那麼點退休金。我一個人撐到現在,真是累了。」
海雅對她的事情一點也不瞭解,一起住了半年,只奇怪為什麼她從不往家裡打電話,家裡人似乎也從不聯繫她。想想她大年三十一個人買了站票回N城,臉上又那個樣子,海雅隱隱有點瞭解了。
「我沒什麼人可以靠,只能靠錢。」楊小瑩苦笑,「現在有了小陳,我覺得過去那個只靠錢的自己像個蠢貨。可是指不定以後我又會覺得現在的自己像個蠢貨。你說,做人怎麼那麼難。」
海雅一時有感,不由默然。
「算了,不說這些,你明天早上還要打工吧?早點睡。」楊小瑩拍拍她,提著草莓籃子回自己屋了。
海雅洗完澡再出來,已經11點多,她習慣性地打開手機,一個多星期以來,蘇煒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給她發短信道晚安,好像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看到他的短信,她才能安心睡著。
手機屏幕上顯示有一條短信,海雅滿懷期待打開,發件人卻顯示譚書林的名字,她反射性地一個哆嗦,整顆心都往下沉了一瞬。
他來找她,又為了什麼事?
海雅皺起眉,忍耐著打開信箱,譚書林的短信囉哩囉嗦一長串:「祝海雅,你媽說你的卡有點問題,錢打不到上面,下學期你的生活費就先匯到我這裡,讓我幫忙轉交。我不會用網銀,你只有自己來取。我媽還給你寄了點東西,你明天下午四點記得在XX大街2路車站等我。」
卡有問題?海雅眉頭皺得更深,她生活費用的是子母卡,根本不需要劃賬。
媽媽肯定又是故意的。
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飛快回覆:「明天有事,你有空就去XX路的空中花園咖啡館一趟,把東西帶著,沒空就再說。」
她不想再一個人在寒風裡煢煢孑立,等他一兩個小時,那根本是浪費生命。
發完信,她把收件箱裡每一封郵件都仔細看一遍,今晚,蘇煒沒有與她道晚安,已經11點半了。
海雅抱膝蓋靠在床頭,手機就放腳邊,盯著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短信鈴聲終於叮叮噹噹響起,海雅猛然回神,再次滿懷期待打開,依然是譚書林,他回覆:「小樣兒膽子越來越大了嘛!」
靠!海雅狠狠把手機摔床上,心裡沒來由一陣煩躁,甚至還有點委屈。為什麼今天他沒有短信?是出事了?手機沒電?手機掉了?忙忘了?她一項一項設想可能性,撿起手機一遍遍把他的名字從通訊錄裡調出來,手指在撥號鍵上猶豫不決。
她以什麼立場打給他?打過去問什麼?「你為什麼不給我道晚安」嗎?這理由太荒謬可笑了。
她像個犯了毒癮的人,找不到毒品,在床上輾轉反側,一遍遍看著他的名字,蘇煒蘇煒蘇煒……好像這樣就能飲鴆止渴。
你完蛋了。心裡有個聲音冷冷的說。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著,想再見他一面。可是見了以後,又能做什麼呢?
有一些問題她甚至想都不願想——會被未來的自己嘲笑是蠢貨?那就笑吧!活在現在的祝海雅已經中毒了,單薄柔軟的外殼已經快要破碎,那個她不認識的自己,蠢蠢欲動。
手機突然在掌心震動了起來,熟悉的短信鈴聲,海雅屏住呼吸,慢慢打開,蘇煒告訴她:「突然遇到一些事,遲了。好夢,海雅。」
海雅笑了起來,眼眶裡一陣發熱。
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按下按鍵,她回覆:「我想見你,蘇煒。」
她清楚聽見身後的繩子被拽斷的清脆聲音,越過刻滿虛偽與利益花紋的舞台,木偶在跌落。
靜默了五分鐘,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海雅飛快接通,蘇煒柔和的聲音熨帖在耳邊:「海雅。」
她感到一種極致的恐懼,還有一種極致的喜悅,兩相交錯,她瑟瑟發抖。
她沒有說話,他也不說話,靜默的話筒裡,只有淡淡的吐息迴響。
海雅把手機貼在耳邊,慢慢躺下去,像是找到一個依靠,在他的呼吸聲中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海雅起來,楊小瑩已經做好了早飯,笑吟吟地喊她來吃,她臉上那種如夢似幻的表情似乎收斂了不少,估計經過一整夜的思考,到底還是冷靜了下來。
「海雅,我昨晚考慮了一下,還是先繼續住著。」楊小瑩給她盛了滿滿一碗粥,一面說,「你說的對,這事不能衝動,我不能把之前努力的一切都丟掉。」
海雅笑了笑:「你自己決定就好。」
說真的,她在心底偶爾會希望成為如此堅強冷靜的女性,能在充滿激情與甜蜜的熱戀初期不被沖昏頭腦,不輕易做下任何不理智的決定,她就是佩服這樣的楊小瑩。
「過幾天就開學了,雖說不上夜班,但還是得找個下午4點後的工作,對了,你那個家教也得改改時間吧?開學了哪有精力每天做輔導?」
海雅點點頭:「昨天就說好了,以後一週補習兩次。你要不要到我現在打工的地方來試試?這家咖啡館生意挺好的,工作也不辛苦,同事有好幾個都是其他大學的在讀生。」
她總覺得在樂來KTV那件事上欠了楊小瑩的人情,必須得還給她。
楊小瑩二話不說換了衣服,跟她一起坐地鐵去空中花園咖啡館,巧的是因為快開學,店裡有兩個服務生不能繼續做了,經理很爽快地要了楊小瑩。一般來說都是叫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再來上班,不過楊小瑩能說會道,沒幾句就和店裡同事混熟,當時就借了套制服穿著,像模像樣地給客人送菜單。
「這姑娘不錯啊。」經理空閒的時候總愛跑來跟海雅套近乎,今天的話題變成了楊小瑩,「是你朋友吧?比你能幹。」
一般女孩子遇到經理這種話,總是要給點反應的,要麼微笑肯定,要麼玩笑似的否定一下,彼此的距離會拉近一些,接下來也有話題。經理滿心期待地看著她,海雅只給了他一個模糊的笑,接著就去門口迎接客人了。
還是這麼淡定!經理挫敗得淚流滿面。
午休吃飯的時候,楊小瑩偷偷說:「海雅,那個經理是不是對你有點意思啊?老跟在你屁股後面轉。」
海雅沒肯定也沒否定,只說:「不理他過幾天就好了。」
美女雖然有很多人追,但大多數人還是不愛熱臉貼冷屁股,追幾天對方一點機會也不給的話,基本都會放棄。
楊小瑩笑:「你也不能一輩子不理,既然出來做事,就是要學怎麼做人。現在咱們是大一新生,找不到好公司實習,回頭要開始實習,更噁心的事都有,應付不好的話,人家給你穿小鞋。」
「只單純不理會,也會被陷害?」海雅在這方面確實沒經驗,虛心請教。
楊小瑩撇嘴:「有些男人的心眼比針尖還小!他不一定要設局陷害你,在上司面前說說你閒話,給你散佈點不利消息什麼的,就夠你吃不了兜著走了。」
海雅頓時陷入沉思,其實她還有個弱勢,就是同性關係沒辦法處好,要是在辦公室裡,男女都針對自己,這局面確實挺可怕。
「那怎麼做啊?」她連飯也沒胃口吃了,連聲問。
楊小瑩笑得狡猾狡猾:「簡單,正經找個男朋友唄!」
海雅不由好氣好笑,說半天還以為她給什麼建設性的意見,結果弄這麼一出。
她正要說話,忽然門口有人喊:「祝海雅,有人找你,快過來。」
海雅疑惑地用面紙擦擦嘴,隔著櫥窗一看,就見譚書林手裡挽著個漂亮女孩,旁邊還有個略面善的男人,三人站在店門口有說有笑。
又是他。
海雅一百萬分不願出去,這會兒才想起昨天譚書林好像是有給她發過短信說錢和東西的事,她只是沒想到他居然真會紆尊降貴跑來這裡一趟。
「什麼人?不想見?我陪你吧。」
楊小瑩挽著她出店門,被外面那個男俊女俏的組合晃得花眼,確實,這麼養眼的情侶真不多見。
「你又換地方打工了?」
譚書林今天沒喝酒,所以沒說胡話,而且心情似乎特別好,臉上甚至帶著笑。
海雅僵硬地點點頭,指指楊小瑩,介紹:「這是我朋友,楊小瑩。小瑩,這是我……我的鄰居,譚書林。」
譚書林自小到大從來都是把非美女的姑娘當做空氣的,他看也不看楊小瑩,只朝馬路對面的銀行指了一下:「去銀行吧,帶著卡麼?把錢轉給你。」
海雅又點點頭。
譚書林今天帶的還是那個高挑女孩,大波浪捲髮,窄窄的皮裙包裹臀部,身材性感,雖然濃妝豔抹,但美女就是淡妝濃妝都很美的,走路上人人回頭看。
這情況真的挺詭異,以海雅對譚書林的瞭解,他身邊的女孩從來沒有交往超過一個月,這次算是大大的破例了,而且譚書林對她的態度似乎也有些不一樣,海雅記得以前他身邊雖然從來不缺女孩子,但他很少會和她們有說有笑,更談不上體貼,而眼下這姑娘被風把頭髮吹亂了,他居然會微笑著替她理理頭髮,順便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動作自然,顯然不是故意做出來的。
這是遇到他的真命天子了?不論真偽,海雅心底都鬆了一口氣,方才僵硬的腳步也漸漸變得流暢,到了銀行門口,本來以為會直奔ATM區,沒想到他們走正門去了櫃檯。
譚書林先沒搭理她倆,只和身旁那個陌生男人說:「老維,缺多少錢?」
老維低頭想了想:「既然小譚有心,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目前還缺個4、5萬的樣子。」
4、5萬?海雅暗暗生疑,雖然譚書林有自己的存款,譚家更不缺這點兒錢,可海雅還是覺得怪怪的。仔細看看那個叫老維的男人,面相很老實,但談吐舉止都顯得輕浮,海雅在樂來打工那幾天,也算見識了一番,心裡對這男人的第一感覺就很不好,該不會是騙子吧?
她仔細想想,拽了拽譚書林的袖子,低聲說:「沈阿姨他們知道你借錢給他的事嗎?這個人值得信任嗎?」
譚書林似乎對她的問題很反感,皺起眉頭:「關你什麼事啊?」
海雅立即鬆開手,確實不關她的事,她又無聊了。
譚書林又說:「這點錢還要和我媽說?我又不是小孩!」
海雅又看看老維,索性閉嘴裝啞巴。
「老維是我女人的親哥哥,他不能信任,難道你能信任啊?」譚書林突然又笑了,「哦,你嫉妒了吧?」
「沒有沒有。」海雅急忙擺手撇清關係,「你們天生一對,很好很好。」
譚書林二話不說,乾淨利落地劃了5萬給對方,兩人又說了幾句,老維先走了。楊小瑩看著他的背影,小聲說:「海雅,你這個鄰居一看就是毛頭小子,屁事不懂,這次肯定要被人騙,你還是提醒他一下吧。」
海雅搖頭:「說了他不聽。」
反正他素來大手大腳,不把錢當錢,給他吃個教訓也好。
「祝海雅,過來劃賬。」譚書林在櫃檯那邊衝她招呼。
海雅拿著轉好帳的卡,忽然又想起沈阿姨說給她寄東西的,在譚書林手上看了半天也沒發現有什麼東西,只好問:「阿姨的東西呢?」
譚書林笑笑:「就是一些吃的,太多了沒法帶,你又不缺零食。」
海雅點點頭,挽著楊小瑩走了,沒走幾步,隱約聽見譚書林女朋友跟他調笑:「……青澀,肯定還是個處女……」
楊小瑩搖頭:「這都什麼人啊!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讓他吃點虧也好,海雅難得惡毒地想,最好吃虧吃得淚流滿面,痛不欲生。
得知譚書林很有可能會被騙,海雅一整天的心情都變好了,她為自己惡毒的心腸默哀了一下,隨即對經理的搭訕也不再愛理不理,下午打工時很是說了一些話,雖然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寒暄,但還是讓經理燃起了希望之火,下班的時候更是親口提出邀約:「海雅晚上有空嗎?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餐廳。」
海雅猶豫著不知怎麼拒絕,回頭見楊小瑩衝自己做鬼臉,她於是笑了笑,扯謊:「不好意思啊,我晚上要和男朋友看電影。」
經理瞬間凋謝了,說的也是,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沒男朋友?
有男朋友是假,要給小悅做英語輔導是真,這是本週最後一次給她做家教,開學後只能一週去兩次,這孩子本來就沒學習主動性,上次還是被她戳到重點才提起精神,她可不想辛辛苦苦教半天,人家測驗還是不及格,那也太失敗了。
海雅這次特意提前半小時過去,繼續用漂亮衣服和化妝品來誘惑小悅學習。不得不說,因材施教是個高明的法子,今天給她做卷子,錯誤已經非常少了。這孩子並不是什麼石頭腦袋,她只不過沒興趣學而已,一旦有了動力,她學得相當快。
9點整海雅家教完畢,小悅親自把她送到門口,小聲問:「小老師,如果我英語測驗考到70分以上,我媽真的會幫我買XXX的衣服嗎?」
海雅點頭:「一定!你要是能考到80分以上,連我也有禮物給你。」
小悅歡呼著跑了,她媽媽笑說:「請了好多家教,她和你最投緣。看樣子是要換換法子教她,謝謝你了,祝老師。」
人生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中大獎?考試第一?找到上佳的工作?
對海雅來說,這樣得到別人的認同與肯定,讓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就已經是她有生以來最快樂的事情了。哦,還要加上——親眼看到一向自高自大的譚書林被人騙。
她幾乎是一路笑著回去的,嘴就沒合攏過,惹得地鐵上人人注目,及至進了小區,腳步也彷彿是踩在雲裡,刺骨寒風吹得人輕飄飄的。
「海雅。」
黑暗的角落裡,有個人忽然出聲喚她。
海雅猛然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轉頭,就見蘇煒靠在花壇邊,指間香菸的一點紅光若隱若現。
她想起昨晚自己發的短信:「我想見你,蘇煒。」
所以,他真的來了?
她覺得胸膛裡的心臟忽然一停,緊跟著劇烈的跳動起來,甚至撞得胸骨發疼,眼眶一陣發熱。
調轉方向,她慢慢走向他。
遠處的燈光像潮濕朦朧的霧氣,萬籟俱寂,唯有她的腳步,彷彿走在琴弦之上。
會不會是一場夢?
海雅停在花壇前,開口說話,聲音不由自主在顫抖:「……你等了很久?」
蘇煒掐滅香菸,搖搖頭:「餓不餓?」
她下意識摸了摸肚皮,從地鐵裡出來的時候,她買過一杯奶茶,可是如果說不餓,好像他就會馬上走掉似的,一個衝動,她大聲說:「餓!餓死了……」聲音到後來變得很是心虛。
他低頭輕輕笑了一聲,從花壇邊站起,走到她面前,忽然抬手替她把衣領豎起,拉鏈拉到最高處。
「上車,帶你去吃東西。」
他的手指很暖,淡淡的煙味,她並不喜歡煙味,卻對他身上的味道欲罷不能。
不到10分鐘,SUV停在一家人滿為患的大排檔門前。這會兒已經快10點了,一般餐廳早已關門,這家大排檔生意依然火爆,暖而潮濕的煙火氣撲面而來。
菜單是簡陋的一張A4紙,海雅很少來這種地方吃飯,為難地看了半天,蘇煒終於開口介紹:「這家的炒粉和烤翅不錯。」
炒粉她絕對沒本事吃完,只點了兩隻烤翅,一杯紫芋汁。
「你做家教的地址在哪裡?星期幾做?」他突然把焦點轉移到她身上,問得直截了當。
「在XX路附近,週二週四兩天……怎麼了?」海雅疑惑。
他喝了一口紫芋汁:「都是9點左右下班是麼?我會去接你的。」
海雅猛然漲紅臉,連連擺手:「不、不用麻煩你……地鐵很近的!」
他笑笑,沒有說話。
海雅把吃完的雞骨頭慢慢放進碗裡,胸口那塊跳得厲害,附近的肌肉都在發抖,甚至分不清那是悲是喜。她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要和他說,彷彿昨天晚上那樣衝動,可是她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她有一種恐慌,卻不願弄清是為了什麼。
「那、那就麻煩你了。」聲音發抖,但她嘗到了一絲甜味。
天氣預報說,今夜到明天白天會有中到小雪,從大排檔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開始落下米粒般大小的雪珠子,海雅搓搓手,呵了一口氣,濃厚的白霧瞬間就被風吹散。對了,她記得這附近不太好停車,蘇煒的車是停在後面的某個店舖門口……
「冷?」一隻手忽然握住她的,掌心很熱,手指有點粗糙,海雅微微一驚,下意識地想縮,那隻手略微握緊了一些,沒有讓她退卻。
手的主人神態溫和,牽著她走了幾步,又把她的手放進自己口袋裡,低聲道:「你的手很冰,還是打車吧。」
她可以清楚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還有口袋裡香菸盒的形狀,她想起蘇煙那股刺鼻又纏綿的菸草味,她曾一遍一遍將它們抽出來放在鼻前輕輕地聞,像上癮一樣。現在她與他靠得那麼近,淡淡的菸草味與清爽的剃鬚水味道摻雜在一起,彷彿是虛幻中的某個東西漸漸變成了實體,令人害怕,但又興奮。
「不要打車。」海雅垂下頭,聲音更低,「……吃太多了,走一走消食。」
不要那麼快分開,她還覺得不夠,她對他的癮一次比一次大。
橋上燈光橋下飛雪,城市裡星火閃爍,亮得恰到好處,身旁的人,掌心溫度也是恰到好處,她一路慢慢走,想著要和他說什麼,卻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好像只要這樣默默走著就很好。
「蘇煒……」她忽然開口,「你剛認識我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我像個傻瓜?」
她忘不掉那天晚上的大糗事,人家明明不是等她,卻讓她自作多情了一把,隨後慢慢接觸,她年輕幼稚,懂的事情不多,像個菜鳥似的,他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也是笑話過的吧?
她的手被加重了一些力道握緊,不疼,卻讓她有心臟也被握住的感覺,臉上漸漸開始發燙。
「不,我是覺得,這個女孩很辛苦。」蘇煒聲音低柔,「過得很累的樣子。」
海雅想不到他會這樣說,他的話像一串風鈴撞在她內心最不設防的地方,激起一陣陣漣漪與迴響。一個人的時候,她沒有覺得什麼,可是如今被他提到曾經那些窘迫傷心的往事,她竟有些鼻子發酸。
「我……」她聲音有些發抖,垂下頭,「其實……還好。」
頭髮被人輕輕撫摸了數下,和媽媽的撫摸完全不同的力度,可她卻並不討厭這樣,一點也不討厭。
「到了。」
蘇煒忽然停下腳步,她這才發覺兩人不知不覺走了那麼久,居然硬生生冒著風雪走回她的小區了。
「早點回去。」
蘇煒把她的手從口袋裡拿出來,輕輕撣了撣她頭髮上的雪珠子。海雅覺得那隻剛剛變暖和的手忽然又被風吹得冰涼,很不習慣地搓了搓手指,她靜靜看了他一會兒,露出一個笑:「那我走了,謝謝你,蘇煒。」
轉身,邁開腳步,聽見身後響起打火機清脆的「啪」一聲,她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看,蘇煒正靠在花壇邊點煙,被火光籠罩的側面,像一幅畫。
她心裡有一個衝動,還沒有弄清那是什麼,身體已經自動做出反應,快步又走了回去,站在他面前。
「我……」她愕然張口,卻發覺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甚至不能解釋為什麼就這樣回來了。她不敢想自己的渴望是什麼,也不敢想接下來要怎麼辦。她已經站在這裡,頭頂變大的雪花撲簌簌落下來,他被淡淡的雪色包裹,好像很近,又好像離她很遠。
不知是誰在逼迫她,迫得她喉嚨裡發痛,幾乎要哭出來。
一隻手輕輕扶住她的後腦勺,銷魂的菸草味充斥了整個天地,蘇煒解開大衣的扣子,將她整個人包裹在懷裡。她冰冷的臉頰貼在他胸口,他的心跳聲近在耳邊,急促而有力,像夏天的雨。
陌生的擁抱,她在微微發抖,是恐懼還是興奮,早已不得而知。
這荒冷而無聲的夜,他是唯一的真實。
「冷嗎?」蘇煒扶著她的後腦勺,低頭在她濃密的長髮上輕輕一吻。
海雅雙手放在他胸前,默默搖頭,半晌,低聲說:「……別抽那麼多煙,對身體不好。」
「好。」
她心跳開始加快,張開雙臂,猶豫著、試探著,抱住他的腰。
「下次給我說說你的事,好不好?」
「好。」
海雅從他懷裡抬起頭,目光迷離:「那……晚安,蘇煒。」
他撥開她臉上細碎的長髮,聲音溫柔:「晚安,海雅。」
他的臉漸漸靠近,她帶著一絲恐慌,無助地閉上眼,額頭上一暖,他的唇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海雅睜開眼,說不出自己是安心還是失落,對他笑了一下,慢慢放開他。
這一次他走得很快,她回頭再看的時候,人影已經消失在小區門口。她知道,如果他繼續留在那裡,她的腳步也一定會再度邁不開,她已經完全成了癮君子,像細碎的鐵粉狂奔向磁鐵那樣,她不能自主。
手機短信輕輕響起,打開一看,是蘇煒發來的,短短四個字:
「好夢,海雅。」
她抱住自己的胳膊,衣服上還殘留著他的味道,像夜色一樣覆蓋她。
一夜好夢。
在咖啡館的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家教也一切順利,小悅做題的錯誤越來越少,她父母樂得見到海雅就笑成開花饅頭。
在N城度過噩夢般的大半年後,一切看上去終於有了變好的跡象。
晚上見到蘇煒,海雅控制不住喋喋不休,她的好心情實在太少,而近期的生活又實在太美妙,一切都那麼好,沒一點煩惱。
在飯店裡她說了足有半小時,直到蘇煒第三次給她填滿杯裡的茶水,她才驚覺自己好像就這個事情翻來覆去說了N遍,蘇煒是社會人士,對學校這類的話題想必不怎麼感興趣。
海雅喝了一口水:「不好意思啊,你是不是覺得挺無聊?」
他在指間把玩著打火機,金色的那支還留在她那裡,手裡是一支黑色的ZIPPO,上面有一片金色的四葉草。
「我上學的時候,最頭疼的科目也是英語。」他笑了笑,嚓一聲點亮打火機,再一甩,蓋子清脆地合上。
「那最拿手的是什麼?」海雅好奇地問。
「數學和物理。」他眯起眼睛,似乎想起什麼美好的東西,「高中時,我是物理課代表,最大的志願是上中科大。」
海雅瞪大了眼睛:「那、那你現在做的工作是……」
蘇煒用拇指摩挲著火機上的四葉草,慢慢說:「我父親去世後,情況一團亂。我沒有遵循他的遺願好好唸書,退學了。」
這是蘇煒第一次對她提及自己的事,海雅聽得全神貫注。
「現在我開了一家小公司,自己做老闆了。」蘇煒放下火機,朝她微微一笑,「做一些家具裝潢的小生意。」
原來自己是老闆,怪不得不需要朝九晚五。
海雅看著他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香菸,流利地點燃,深吸。她緩緩伸手,也從裡面抽出一根菸,放在鼻前輕輕嗅,忽然問:「煙好抽嗎?」
他笑著撐起下巴:「你想試試?」
海雅把那根菸叼嘴裡,笨拙地點了打火機,才吸一口就被嗆得涕淚交流,急忙取了面紙壓住鼻子。
蘇煒難得大笑起來,為她把臉上的碎髮撥開,親暱地說:「傻姑娘。」
她心裡感到一種溫暖,試探著靠過去,小心地把腦袋靠在他肩上,就像小時候在電視裡看到的那些幸福的戀人一樣,她渴求那種依賴與安心,還有毫無顧忌。
手機鈴聲突然急促地響起,海雅被嚇一跳,打開一看,卻是媽媽打來的。時間已經是晚上9點多了,媽媽很少在這種時間給她電話,難道是有什麼急事?
她飛快接通,媽媽慈祥的聲音響起:「雅雅,你三天沒打電話回來,是不是最近學習比較緊張?」
海雅突如其來感到一陣愧疚,在她潛意識裡,真的有脫離了這個家庭才會獲得快樂自由的想法,目前感受到的所有愉悅,都是或自由或放縱得到的。
她柔順地道歉:「對不起啊媽媽,最近是有點忙。」
媽媽笑:「再忙也要注意身體,沈阿姨上次叫書林帶了點燕窩,記得叫保姆做給你吃。你一個人在外面,健康才是第一。你奶奶叫我帶話,說我們這邊一切都好,你爸最近可能要接一筆大生意,你壓力也別太大,書林要是還緩不過勁,你就暫時冷他兩天吧,太黏乎了也不好。」
看樣子這筆生意不是仰仗譚家,所以說話語氣都和以前不大一樣。至於那什麼燕窩,估計都被譚書林拿去餵他的新女友吃了吧。
海雅和她說了一會兒,掛掉電話,發覺自己還靠在蘇煒肩上,不知為什麼,突然有一種罪惡感,急忙坐直了身體,彷彿千里之外的媽媽會看到似的。
蘇煒沒有說話,送她回家的時候,他的手握得非常緊,這次終於令她感到一絲疼痛,那種疼痛讓她無話可說。
「到了。」蘇煒停在小區裡,緩緩鬆開她的手。
海雅遲疑著道別:「那、那……晚安。」
「晚安。」
他握住她的雙肩,低下頭,角度似乎與前幾晚有微妙的不同,她不可察覺地向後縮了一下,感覺他的吐息幾乎要噴在嘴唇上,可是很快又向上,握住肩膀的雙手也變成輕捧她的雙頰。
他的嘴唇在她額上停留了五秒,很低很低地喚她一聲:「海雅。」
她突然有一股不可言說的酸楚,張開雙臂投進他懷中,發狠似的用盡力氣,額頭在他胸前蹭了幾下。
停了一會兒,他開口,半開玩笑:「油跡擦乾淨了嗎?」
海雅忍不住笑了,輕輕捶他一拳:「乾淨了,多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