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束

  我越是逃離,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過臉,卻越是看見你。

  我是一座孤島,處在相思水之中,四面八方,隔絕我通向你。

  時隔七年,N城變化巨大,蘇煒曾經住的小區通了地鐵,周邊又擴建了許多居民區,海雅一路走過來,熟悉又陌生的風景,像是在做夢。

  小區花園裡孩子們正在嬉笑打鬧,對面的一塊空地上,遛狗的人們聚集在一處——這些和曾經沒有太大變化,她甚至覺得七年時間真的是一場夢,她醒來,人還在N城,下課後趕來蘇煒的公寓,渡過他們愉悅的二人時光。

  海雅像一抹遊魂飄進電梯,狹小的空間裡異味撲鼻,不再像七年前那樣嶄新明亮,頂上的燈還壞了,忽明忽暗,她像個傻子一樣盯著看。

  「叮」一聲脆響,電梯停了,海雅快步走出,熟練地朝左轉彎——這個拐角她曾走過許多遍,猶如本能。走廊裡的燈亮著,而她心心掛念的那個房間,大門也開著,裡面燈火通明。

  心裡的笑聲越來越大,看吧!果然如此!燈亮著,門開著,蘇煒一定在裡面,他臉上會掛著近乎嘲弄的笑容,居高臨下看著她又一次自投羅網。

  海雅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那扇打開的門靠近,她像是踩在棉花裡,又像是踩在滾燙的木炭上。

  房間裡有人影在晃動,還有人在說話,很快,幾個人一面說著一面從裡面出來了。她停下腳步,茫然地看著這些陌生人,這是一對陌生的年輕男女,像是夫妻,見海雅愣愣地站在走廊裡,他們也不由呆了一瞬。

  「你是……?」又有一個中年男人從屋裡跟了出來,見著海雅,他疑惑地招呼,「也是來看房的嗎?你是哪位?」

  海雅怔怔地看著他們,嘴唇翕動,什麼也說不出來。

  「等一下,你難道是……」中年男人細細看了她半晌,臉色驟然變了,「你是那位……祝小姐?」

  認識她?他是誰?海雅定定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他穿著普通的羽絨服,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雖然兩鬢斑白,卻眉目俊朗,是個十分儒雅的男人。

  凌亂的記憶紛至沓來,她想起這個人——是蘇煒的叔叔。

  他望著她,表情很複雜,手一會兒放進口袋,一會兒又拿出來,最後只長長嘆了一口氣,低聲說:「你怎麼……怎麼會來?小煒已經……很多年了。」

  已經什麼?什麼很多年了?海雅還是不說話,白痴一樣瞪著他。

  蘇煒的叔叔又嘆息了一聲:「進來坐吧,正好,有些東西也可以給你。」

  海雅默然跟著他進屋,反射性地四處打量,窗簾都已卸下,家具也幾乎都搬空,角落裡堆放著捆紮在一處的書刊雜誌之類雜物——這不是蘇煒的家,她不認識這裡,好陌生。

  蘇煒的叔叔扯過一張椅子,示意她坐,他自己也搬了一隻摺疊椅,苦笑道:「亂糟糟的,東西都搬空了,沒什麼喝的,祝小姐別介意。」

  海雅忽然開口,聲音艱澀而低啞:「這屋子,怎麼……」

  「本來一直留著,畢竟是小煒的房子。」蘇煒的叔叔扶了扶眼鏡,聲音苦澀,「不過他畢竟已經去了七年,房子空著也沒什麼用處,人死了,可活著的人還要生活……今年我兒子也要結婚了,手頭實在緊張,只能把這套房產出手。你來得巧,再遲些,可能再也遇不到你了。」

  說著,他在角落的紙箱裡胡亂翻動,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海雅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黑暗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將她一寸寸淹沒。她幽幽地問:「蘇煒他……已經……真的?」

  蘇煒的叔叔頓了頓:「是啊……車禍,他當場就去了。當時一直給你打電話,始終關機,也聯繫不到你,所以這事就……祝小姐你不要想太多,你條件這麼好,小煒本來就配不上你。你應該也知道了吧……他背了個詐騙案子,他性子就是這樣,從他爸爸去世後,變得特別偏執瘋狂。不是他的錯,請你不要鄙視他,之前我見他交了你這麼好的女朋友,特別開心,一時自私沒告訴你真相,也請你不要怪我……不管怎麼說,小煒命不好,不過他走了那麼多年,你還記著來看看他,我想他在地下知道也會高興吧。」

  他終於從紙箱裡翻出一個積滿灰塵的牛皮袋,打開,裡面有一個黑皮的筆記本,還有一隻寶藍色的戒指盒。

  「這兩樣東西,」他轉身把它們送到她面前,「對不起,我翻過……當時在整理他的遺物……我想應該也讓你知道,這個戒指,是你的。」

  海雅慢慢接過筆記本和戒指盒,慢慢打開那隻寶藍色的盒子,一枚鉑金戒指緊緊地放在裡面。她捻起那枚戒指,它重得出乎意料,突然就從手指間掉下去,叮叮叮,在地上滾了好遠。

  她急忙去撿,卻聽蘇煒的叔叔猶在嘆息:「今天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不然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些東西……對了,雖然我不知道這樣說好不好,不過小煒如今葬在XX山的公墓,你如果有空願意去看看他,他應該也會很高興吧……祝小姐,祝小姐?」

  他愕然看著海雅撿起戒指,像是後面有鬼追著似的,狂奔出去,連電梯也不等,順著樓梯連滾帶爬,沉重的腳步聲響徹樓層。

  「XX山公墓」,她的腦海裡只有這幾個字在不停迴響,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人已經在出租車上了。

  蘇煒就在那裡,她要找到他。

  很快,公墓到了,海雅沿著台階一級級向上走,淒冷的月光照亮整座山,遍地墓碑,冷風幽幽,她卻全然感覺不到一絲恐懼。她在尋找,她在搜索,蘇煒就在這裡,她知道,她可以感覺到。

  沒有燈,黑暗裡彷彿有無數看不見的眼睛在觀察她,無數聽不見的低語在呼喚她。只有一雙眼幽深而安靜,只有一個聲音低緩又神秘。

  海雅停在一座漆黑大理石的墓碑前,黑白照片裡,年少的蘇煒微笑地看著她,狂跳的心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蘇煒,終於見到你了。

  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照片上少年的輪廓,冰冷刺骨的觸感令她顫抖了一下,像是忽然從夢中驚醒一般。

  她是一個名叫祝海雅的女人,在迷惘的青春裡,做了一場名為蘇煒的美夢。

  她記得堆滿了雪的街道,萬物靜籟,路燈的橘色光影,蘇煒在燈下,一個人,一輛車,香菸的青霧像一個夢,包圍著他。她記得第一次選擇叛逆的自己,狂跳的心,上升的血壓,車窗外飛逝而過的燈,還有車裡那首歌:你可不可以愛愛我?她記得他床單上柔軟劑的味道,刺蝟般的煙缸,他捧著她的臉,叫她「小女王」,月色下他的求婚,等到二十歲的誓言。她還記得自己幼稚的豪情,盲目地相信著一定能夠在一起,她做的那些徒勞的努力,他的欺騙,他舉起那枚帶血的鉑金戒指,告訴她:這個是真的。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瑣碎而漫長的生活為她打磨出鐵的面具,不再需要那座名為蘇煒的孤島。她選擇最現實的方法生活,將來人到中年,大約也可以像沈阿姨那樣,用愛惜後輩的語氣提點那些處於迷惘中的青春少女,然後某日心頭偶爾劃過的一絲憂傷,還能夠為生活增添一些調料。

  現在,夢醒了。

  海雅忽然失去全身的力氣,緩緩癱坐在大理石的墓碑前。

  那個雨夜,知道他是詐騙犯的那個瞬間,她轉身離開的那個瞬間,她竟然有一絲慶幸,竟然覺得可以解脫了,她毫不猶豫地放棄他,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

  虛假的矯情在蘇煒黑白的遺像前,被撕得粉碎,從那些碎片的罅隙深淵中,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醜陋與自私。

  蘇煒,我一直想做個好孩子,不是因為我善良,而是因為我貪婪,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我害怕被拋棄,可是到最後,卻是我拋棄別人。蘇煒,你知道嗎?爸爸去世的時候,我也感到輕鬆,我是不是大逆不道?我一直努力,想要把家裡的債還掉,可是當我發現我做不到的時候,我又選擇了放棄,就像當時選擇放棄你一樣。蘇煒,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給自己留後路?在英國留學我故意拒絕譚書林,後來我照顧他也是故意的,我受夠了媽媽的眼淚,所以我又故意去勾引他,我現在變得這麼卑鄙無恥了。

  蘇煒,恨我嗎?我已經不是你的海雅了,你看,我把自己糟蹋成了這幅模樣,我已經完全忘記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已是行尸走肉。

  不知過了多久,天慢慢亮了,海雅扶著蘇煒的墓碑緩緩起身,最後一次低頭凝視他的笑容。

  終於明白,她失去他了,永遠地失去他。

  回到S市已經是凌晨四點多了,海雅把手機開機,不出所料,上面有無數個未接來電,全是譚書林的。她突然失蹤,他大概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她給他打了個電話,對面幾乎是瞬間就接通了,譚書林的大嗓門像炸開鍋一樣:「你跑哪裡去了?!怎麼一直關機?!」

  海雅的聲音很低:「51%的股份,我轉讓給你,不夠還債的話,給我一個賬目,按房貸算利息,我每個月打錢還款。但是要保證我媽媽的收益,不要讓她知道。」

  譚書林聽起來要發瘋了:「你在胡扯什麼?!你人在哪裡?!」

  「你先答應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譚書林壓抑著怒氣,聲音變得低沉:「我知道你去什麼地方了,我看到你的定位了……你在火車站,你去找蘇煒了!你到今天還想著這個詐騙犯!你……」

  「蘇煒已經死了。」她靜靜打斷他的滔滔不絕,「車禍,七年前就死了。」

  聽筒裡驟然安靜下來,可是很快,譚書林又罵了幾句粗話,最後只丟下一句:「你等著別動!」就掛了電話。

  不到一刻鐘,譚書林就開著車橫衝直撞地來到了她面前,他腳上還趿著拖鞋,滿眼血絲,狼狽得一塌糊塗,見著海雅,他衝上來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把將她逮住了。

  「你到現在還跟我玩這套!」他從齒縫裡吼出來,「你把我當什麼?!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我是狗嗎?!蘇煒是什麼東西?一個詐騙犯!他死又怎麼了!你也要跟著死?!」

  海雅沒有動,任由他提著自己的領口,她安靜地看著他暴怒的臉。

  「我剛才說的轉讓股份的事,你考慮一下。」她說。

  譚書林不可思議地瞪著她,她滿不在乎的神色勾起他最不願回憶的過去,她是一堵牆,他是對著牆狂吠的狗,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打動她。挫敗、憤怒、自傲……舊夢襲來,他的理智迅速被吞噬,聲音驟然沉下去:「你既然一定要跟我談債務,那我們就公事公辦。實話告訴你,把你們那個破公司整個送給我們,也還不清債務!你以為自己是怎麼能留學的?又怎麼能安穩留在美國實習到現在?沒有我你和你媽早就破產流落街頭了!可笑,憑什麼你一句話我們就要答應分期還款?祝海雅,你無情,我自然無義,明天就可以走法律程序,你們睡大街上做乞丐去吧!」

  他轉身就走,海雅在後面低低叫了他一聲:「書林。」

  他像戰勝的公雞,驕傲地把頭仰得高高地,居高臨下看著她如塵埃般再度跪下去。心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他想起自己那些殘存稚氣的痴念,他和她說,希望兩個人之間不光有債務的聯繫,還應該有些別的。可是,到最後,他們之間依舊只有赤裸裸的金錢交易。

  「你告訴我,這些天你對我……是真心的嗎?」譚書林冷冷盯著她,「還是無路可走了,想起我這個一直喜歡你的傻子,才來討好我?」

  如果是真心的,為什麼她能那麼快翻臉?如果不是真心,如果不是……他忽然不敢再往下想,未知的恐慌攫住他,心底的脆弱讓他迅速用強硬武裝起自己:「你不要真以為我非你不可!」

  蘇煒,你看看,七年了,一切都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或許這正是對她的懲罰,她注定要穿上燒紅的鐵舞鞋,把自己跳死。

  譚書林死死瞪著她,慢慢地,她的鼻尖紅了,眼睛也紅了。他這時才注意到,她的外套並不厚實,衣著單薄,纖瘦的身體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嘴唇都青了,豆大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拚命忍著,就是不讓淚水掉下來,實在是楚楚可憐。

  他的怒氣剛剛脹滿成一粒一觸即發的氣球,此情此景,卻又讓他迅速洩氣。

  「書林,我只是有些被刺激到。」海雅的聲音聽起來那麼虛弱無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一顆淚珠恰到好處地落在腮邊,「我今天遇到了楊小瑩,她和我說蘇煒死了,我……我只是……我去他的墓地看了一眼……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情緒有些不穩定,你不要生氣……」

  多麼婉轉脆弱的解釋,不管蘇煒的身份是什麼,他們畢竟相愛過一場,前男友死了,她去墓前看望一下再正常不過,他可以理解,無論有多不高興,畢竟死人爭不過活人。

  可他靜靜看著對面的祝海雅,她肩膀縮著,整個人都縮著,全無光彩,讓他迷戀瘋狂的神采飛揚忽然消失了,她變回了高中時唯唯諾諾跟在後面的尾巴,用可憐近乎卑微的態度,流著淚討好地看著自己。

  他的心突然冷了下去,一瞬間,這些年的過往在眼前飛速掠過,她的突然強硬,她的偶然溫柔,她的針鋒相對,她的巧笑倩兮,還有她此刻的卑微討好。

  假的,全是假的。

  用魅惑的態度勾引他,說著甜蜜的謊話欺騙他——祝海雅早已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詐騙者。

  徹骨的寒意令人齒冷,譚書林張開嘴,像是懷抱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沙啞地問她:「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點點真心?」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很快就要回答,他心中卻忽然升起一股極細微的絕望,急切地抬手阻止:「不……我不想聽,當我沒問。」

  「對不起,書林。」她擦去眼淚,新的眼淚又湧出來,掛在睫毛上顫顫巍巍,「我再也不會了,我對你……」

  「我不想聽!」他失控地大吼,轉身就走。

  他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女人,他再也不能多呆一秒。

  「你不要我了嗎?」海雅在後面輕輕地問他。

  譚書林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無神地看著遠處不知名的黑暗,他怎麼會不要她?七年了,他做了那麼多努力,改頭換面,為了不再從她眼裡見到對自己的冷漠與鄙夷,為了堂堂正正底氣十足地與她站在一個高度。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但不是這個她,不是這個充斥了謊言與狡詐之心的女人。他愛的祝海雅,獨立而善良,冷漠又有人情味,神采飛揚,從不依附任何人。他想和這樣的她在一起,想和這樣的她一起生活。

  一雙手從後面抱住他,她冰冷的身體緊緊貼著,微微發抖。

  「你不要我,我只能去死了。」她幽幽地說著。

  他想起自己盛怒之下說的話,要讓她破產,讓她們母女流落街頭,到最後,她還是為了債務向自己奴顏婢膝。而他,也依舊是十幾歲的譚書林,用金錢打壓她,迫得她向自己低頭。

  到最後,他只能用這種手段留住祝海雅,多麼卑鄙無恥。他和她根本是一丘之貉。

  心裡的憤怒漸漸弱了下去,徹骨的冷意卻已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就說你愛我。」譚書林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連自己都感到陌生,「說你從來沒有愛過蘇煒,也不是為了債務,你愛的只有我。」

  「我從來沒有愛過蘇煒。」她回答得那麼快,那麼流利,「當然,也不是為了債務,我愛你。」

  騙子。

  他忽然難受至極,這麼卑劣明顯的謊話,她到底在騙誰?他又到底想騙誰?

  蘇煒活著的時候,他輸給他,蘇煒死了,他依舊輸給他。七年,他做的所有的所有,頃刻間意義全無。

  「……算了,上車吧,我送你回去早點休息。」

  譚書林緩緩吐出一口氣,疲憊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即便是欺騙也好,即便是演戲也好,請不要告訴他真相,請不要對他說再見,不要像當年放棄蘇煒一樣,把他也放棄。他已經為年少時的愚蠢付出了無數代價,即便是欺騙他也好過離開他。

  或許終有一天,他的忍耐會到極限,再也不愛她,也或許到那個時候,他才可以得到解脫。可是,在那之前,請繼續欺騙他,哪怕是假的,也請留在他身邊。

  繼續欺騙他吧!用這雙手緊緊抱住他,抱住他這愚蠢的、無可救藥的惡人。

  海雅走在公墓的台階上,一級一級,她緩緩攀爬。

  這裡好像沒有盡頭,漫山遍野的墓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黑有的白。不遠處,一座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前,蘇煒正在低頭點煙。

  海雅靠近他,他便忽然抬起頭,鮮血從他身體每一處迸發出來,他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血人。

  「我什麼壞事都做過。」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笑得猙獰,「而且我一次也沒後悔過,祝海雅,我不是你想像裡的白馬王子。」

  他將胸膛狠狠撕裂,從裡面掏出一枚染血的戒指,狠狠拋向她:「但這個是真的!你背叛了我!」

  戒指像刀一樣扎進腦袋,海雅瞬間驚醒過來,冷汗浸透了睡衣。

  又是噩夢,這些天她每夜被噩夢纏身,不得安寧。

  海雅在床上靜靜躺了很久,直到心跳趨於平緩,才坐了起來。

  床頭櫃的第三排抽屜裡,放著一個帶鎖的小盒子。

  海雅拉開抽屜,將盒子捧出來,輕輕打開。曾經盒子裡只有一枚金色的打火機與半盒蘇煙,七年過去,煙早就壞了被扔掉,只剩那枚打火機,她依舊每個月灌油,仔細擦拭,盡力維持它的整潔,儘管如此,時間的流逝依舊讓它金色的外殼黯淡無光。

  現在,盒子裡多了一個黑色的日記本,還有一隻藍色的戒指盒。

  海雅望著戒指盒,卻沒有伸手拿,它太過沉重,她已經拿不動了。

  她拿起那本黑色的筆記本,一頁頁無意識地翻動,任由蘇煒陳舊的字跡在眼前晃動而過。她曾以為這是他的日記,或許會記載一些纏綿動人的字句,或是隱秘的心事,但這只不過是他記載雜事的一個普通本子,上面寫的不過是一些備忘錄之類的東西。

  蘇煒是如此慎密深沉的一個人,把那麼多的東西藏在內心深處,從不說,從不寫,讓她無從瞭解。

  陳舊的筆記本有幾頁黏合在了一起,海雅下意識地慢慢摳開,小心翼翼,不敢損壞任何一點。最後一頁摳開,出乎意料,上面滿滿的字跡不再是枯燥無味的備忘錄,蘇煒竟然用漂亮的筆跡整整齊齊抄了一首小詩。

  「我越是逃離,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過臉,卻越是看見你。我是一座孤島,處在相思水之中,四面八方,隔絕我通向你。一千零一面鏡子,轉映著你的容顏,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束。」

  在這首詩的下面,寫了三個字,是她的名字:祝海雅。

  海雅忽然再也抓不住筆記本,它輕輕掉在了地毯上。

  她定定看著筆記本漆黑的外皮,她記得那天,淒白的月光,在一片廢墟中,他單膝跪地,向她求婚。他們約定,等她二十歲就嫁給他。

  那時候她一直渴望有一個人真正地愛著自己,讓她一生一世都住在蜜糖裡。原來她得到過,她將戒指拋還給蘇煒的時候,他的眼神她一輩子也忘不了,他說:這個是真的。

  是真的,她被他這麼深沉地愛過,一世蜜糖,他早已給她了,現在它們去哪兒了?她把它們丟哪兒了?

  房門突然被敲響,媽媽的聲音很高,帶著無法壓抑的喜悅:「雅雅,起來了沒?要快點啦!不是說了今天和書林去領證嗎?」

  海雅渾身都震顫了一瞬,近乎無助地回頭望著緊閉的房門,她被硬生生從前塵往事中拽回現實,是的,她終於徹底屈服,答應了今天要和譚書林領證。

  「我、我馬上,20分鐘!」她乾地回答,清楚地聽見媽媽欣喜的腳步聲走遠。

  海雅極慢地從地毯上撿起黑皮筆記本,它好重,重的她手臂都在發抖。合上筆記本,她再也沒有勇氣看它一眼,彷彿手裡拿著的不是本子,而是蘇煒胸膛裡跳動而滾燙的心臟。

  除了將這顆心臟鎖進黑暗的角落,她別無選擇。

  外套裡裝著新買的蘇煙和護照,她將護照壓在筆記本下面——她不會回美國了,七年時光,像夢一樣,醒來後,現實還是那個現實。

  撕開蘇煙的包裝紙,她抽出一根菸,熟練地點燃它,苦澀的煙味刺痛了她的喉嚨,她還是不能習慣菸草的味道。

  其實她也不用習慣,這是最後一次了。

  海雅狠狠抽進最後一口煙,嗆得使勁咳嗽。

  最後一次了,蘇煒,最後一次回憶你的味道。

  她想起那個深雪橘色的迷離世界,蘇煒站在彼岸華燈之下,什麼也不說,就這樣靜靜望著她,像是等著她跨過那條河,靠近他。

  可她再也不能靠近了,身後鐵鏈的聲音猶如勾魂般,人偶自己回到了華麗的舞台上,烈焰燃起,鐵做的舞鞋正在被炙烤。她只能同樣靜靜地看著他,任由淚水爬滿整張臉。

  推開門,外面一片素白,昨夜下了一場雪。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回國就已經快三個月。

  譚書林的車已經等在路邊,媽媽笑眯眯地把海雅送上車,又交代了好幾句,這才放心地回去。

  車開得很慢,這會兒正是上班的時間,加上路面積雪,譚書林開開停停,速度慢得跟蝸牛一樣。他一句話也不說,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就好像旁邊的海雅是空氣一樣。

  從那天她從N城回來,他就變了,只有在長輩面前才會和她交流,單獨相處的時候幾乎將她當不存在。城南公寓的門被緊緊鎖上,他沒有再去過,她也沒有再去過。美麗的謊言構建起來非常容易,可是要破壞它,更是容易一萬倍。

  「蜜月後我回北京。」譚書林突然開口了,語氣平淡,「你就留在這裡吧,你家公司的業務就交給你自己弄。」

  他的意思是分居?

  海雅未置可否。

  到民政局的時候已經快9點了,裡面排了老長的隊,不登記真不知道,結婚的人有那麼多。排了整整兩個小時,結婚證終於順利辦了下來,海雅將證書裝好,扭頭一看,譚書林還低頭看著結婚證,怔怔站在原地。

  「書林?」她過去招呼了一聲。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個古怪的笑意,神色複雜。

  「給。」他將結婚證合上,扔在她懷中,「如你所願,也如我所願。」

  他們之間那麼多年的糾纏,今天終於有了結果,到最後,也不過就是一個紅色的小本子。

  回到家之後,媽媽見到兩張結婚證,又是一場歡天喜地,她緊緊握著海雅的手,眉梢眼角都開出歡喜的花來:「你的事終於定下,媽媽真是開心,你爸爸在地下知道,肯定也開心。」

  海雅笑了笑:「我上回聽見你都開始和沈阿姨商量婚禮的事了,怎麼還會不定下,不是早就決定了嗎?」

  「我不是老擔心你還想著那個蘇……」媽媽說到一半,又趕緊打斷,「大好的日子,我嘴快了,都過去啦!你跟書林結婚,我們就放心了。」

  她感慨地輕輕拍著海雅的手,幽幽地說:「書林小時候脾氣壞,那是被寵壞的,可他性子是好的。雅雅,欠債的事先不說,書林多好啊,年輕帥氣,配你不是綽綽有餘?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之前還不願意。你爸爸去了,奶奶老了,媽媽就只有你一個人能依靠,你以後要跟書林好好的,別惹他生氣,多讓著他一點,早點生個孩子,定定心。」

  結婚只是開始,後面的路還十分漫長。

  海雅愣愣望著暗沉窗外一點點路燈的光,月亮已被烏雲遮蔽,小雪窸窸窣窣地下,她握緊媽媽的手,給了她一個溫順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