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完美?

  空虛的生命又一次被填滿,高亢的愉悅呈幾何倍數增長,海雅完全無法抑制地發出驚呼聲。不要離開她!

  這絢爛的、活著的感覺,彷彿她不曾心如死灰,彷彿她不曾失去愛的能力。

  海雅父親突然離世帶來的震盪,在歷時一個多月後,終於漸漸趨於平緩。奶奶和媽媽不再每日以淚洗面,家中低沉的氣氛也開始緩和。無論如何,人死不能復生,失去至親的傷心人,終究要習慣以後的生活。

  這天出了太陽,海雅和媽媽推著輪椅上的奶奶,在小區裡散步曬太陽。爸爸去世後,奶奶太過傷心,中風也更嚴重了,以前還能說話,最近連話也不能好好說,只能用渾濁的雙眼茫然地看著外面的一切。

  走了一段路,蓋在奶奶膝蓋上的毯子滑了下來,海雅立即彎腰去撿。媽媽看著她明顯消瘦的腰身,忍不住說:「雅雅,我知道你在操心公司的事,書林上次的提議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考慮一下?怎麼說你也是個女孩子,公司的事還是交給男人……」

  似乎明白家裡的主心骨從海雅的父親變成了海雅,媽媽對她的態度也有了微妙的改變,強硬的命令再也沒出現過,隨之而來的,是她越發蒼老的外貌。海雅有時候甚至對她明顯的衰老感到驚恐,她只有柔聲安撫她:「媽媽你別操心這些事,養好精神就行了。」

  媽媽還是不放心:「書林兩天沒來看我們了,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上次你沈阿姨說他身邊經常有美女圍著……雅雅,你得把他抓牢一點啊!不管怎麼說,先把婚結了才能放心。」

  海雅未置可否,將毯子重新蓋好在奶奶腿上,繼續推著輪椅慢慢朝前走。媽媽跟著走了幾步,突然又開始小聲哭泣,海雅覺著她那低低的啜泣快要將自己腦中一根線扯斷了,她沒有回頭,低聲說:「我知道了,你別哭好嗎?」

  「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媽媽不理她的安慰,絮絮叨叨,「養個女兒不聽話,年紀輕輕跟外面的野男人鬼混,現在丈夫突然死了,她還是不聽話……這個家怎麼辦?以後沒錢了要我去要飯嗎?」

  她哭哭啼啼說了很久,海雅扶著輪椅站在路邊等了很久,她什麼都沒有回答,只靜靜地等著,直等到媽媽的情緒漸漸穩定,她才開口:「什麼都會和以前一樣,媽媽你放心,不要想太多。」

  媽媽帶著惶恐望著她,海雅的反應和她預想的不一樣,是的,什麼都不一樣,她完全變了,再也不是記憶裡七年前的孩子。自己的嚴厲換不來她的柔順,自己的淚水也換不來她的服從。像是受到驚嚇般,她又一次沉默了。

  「我會和書林好好談的。」海雅推著輪椅繼續走,「現在你不要再想這些,放鬆心情,看看風景。你好了,我才能放心。」

  媽媽到底還是有些不甘心,她始終有一塊心病,先前海雅跟譚書林一起留學,相處融洽,她便從來不提,可如今兩個人都大了,相處還是不冷不熱的,她的心病便又開始冒頭。

  「雅雅,那個男的……叫蘇什麼的,你不會還想著他吧?所以才不肯跟書林在一起?」

  海雅的腳步頓了一頓,她回過頭,臉上終於有了一些表情,皺著眉,忍耐般望著媽媽:「為什麼突然提這個?」

  媽媽支吾了一會兒:「你跟那個男人……有沒有上過床……書林該不會是因為這個……」

  「媽媽。」海雅生硬地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想聽你再提起這些,我和譚書林的事我會處理好的。」

  媽媽張開嘴,還想再說,忽然迎面走來的一個人讓她雙眼重新綻放出光彩。

  「書林!」她近乎激動地叫了出來,對面匆匆而來的人正是譚書林,他含笑問好,體貼地從海雅手裡接過輪椅,陪她們一起散步。

  久違的笑容再一次出現在媽媽臉上,她挽著譚書林絮絮叨叨只是聊家常,對他越看越喜歡。這孩子長得好,脾氣也是越大越好,聽說公司更弄得有聲有色,這麼好的男人,海雅怎麼就看不上?那個姓蘇的到底給她下了什麼詛咒?

  回家的時候,媽媽硬生生把海雅朝外推,非要她把譚書林送回去:「時間還早,你們兩個可以在外面吃晚飯聊聊天,怎麼說也是幾年沒見了,你爸爸又突然出事,這次回來你們都沒好好在一起過吧?快去快去!家裡有保姆做飯,你不用管。」

  大門被使勁關上,海雅近乎苦笑地低頭看看自己兩手空空素面朝天的模樣,再抬頭看看譚書林,他也望著她,目光中有一種小心謹慎的溫柔。

  心裡不知道為什麼彷彿突然被一個軟刺輕輕紮了一下,有點疼。如果這樣的譚書林早來幾年,一切都會與現在不一樣。

  海雅走近他,仰起頭,面上露出近日來第一個笑容:「我沒帶錢包,恩准你請我吃飯,怎麼樣?」

  她終於笑了,還能開玩笑。譚書林也笑了:「遵旨。」

  他們倆肩並肩走在小區的石子路上,由於出了太陽,她只套了一件家常的灰色粗毛衣,下面配著呢子短裙,清水芙蓉的一張臉,頭髮也隨意散著,以前那個學生時代的祝海雅像是又回來了似的。

  一陣風吹過,她的長捲髮在單薄的肩膀後搖曳,譚書林下意識地伸出手,搭在了她肩膀上——她沒有驚愕,也沒有反抗,一切像是理所當然,她微微靠向了他的身體。

  「冷不冷?」譚書林低聲問。

  海雅沒有說話,微微點頭,靠著他更近了。

  他脫下羊絨圍巾圈在她肩膀上,再一次攬住她,她的整個身體都依在他懷中,安靜而柔順,讓他漸漸綻放出狂喜。

  「海雅,」他情不自禁輕輕叫著她的名字,「你不要太傷心,我會替你父親好好照顧你的。」

  她在他懷中仰頭,曾令他魂牽夢縈的那片溫柔而魅惑的目光又一次將他籠罩。她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笑,忽然又抬手,細白的手指捏著他領口鬆開的一粒扣子,將它重新扣好。

  「或者我們也可以買點菜,我做給你吃,就像留學時那樣。」她狡猾地避開話題,卻又提起一個更令他興奮的新話題,他臉上都快放光了。

  「真的?」他問。

  留學英國的時候,他最喜歡的時光就是海雅偶爾會來他屋子裡幫他做飯。她做菜的手藝並不是特別好,也只會做兩三道簡單的炒菜,讓他懷念的,是飯後隨意的聊天,有時候用電腦看電影,有時候放點曲子,有時候她還會跟他玩一會兒網遊,溫馨而愉悅的相處時光是他這麼多年來最珍貴的回憶。

  她點頭,譚書林一把就將她給抱了起來,惹得小區裡的路人頻頻相望。

  可樂雞翅,有點糊。清炒白菜,有點生。芹菜肉片,略甜了點。番茄蛋湯……就這個最正常。

  譚書林一面吃一面幸福地挑刺,挑到後來海雅終於惱了,揚手去搶他的筷子:「那你就別吃了!」

  他靈活地躲避,還在刻薄她:「你的手藝還沒以前好,以前雞翅好歹不會燒糊。」

  海雅懶得跟他繼續這幼稚的玩鬧,她夾了一塊雞翅放碗裡,忽然說:「你上次和我提的,轉讓股份的事,我覺得也不錯。」

  譚書林有些意外她突然提到這個,漸漸把玩笑之色收斂起來,停了一會兒才開口:「我倒覺得這並不是最好的方案。」

  「哦?怎麼說?」

  「我瞭解過,祝叔叔的公司開的是酒店業務,這些年一直半虧損,這個與經營者不善經營也有一定關係。但譚叔叔一直不想轉讓股份,我也理解,畢竟是他半輩子的心血,現在他去世了,就更不能讓這個公司落在別人手裡。我有個想法,把祝叔叔持有的股份轉讓一半,這樣我就是公司的第二大股東。第一股東還是你和你母親,你要是喜歡,把公司的業務改善一下,還是會有起色的,如果不喜歡弄這些,就交給我吧,我不敢保證每年盈利,但絕對不會讓你們過得比祝叔叔在的時候窘迫。」

  他說完,見海雅還是不說話,只含笑看著自己,不由有些怦然心動,低聲問:「怎麼了?這個法子不好麼?」

  海雅搖了搖頭,笑得眉眼彎彎。

  「你什麼時候想到這法子的?」她扶著下巴,腦袋歪過來,像貓一樣。

  譚書林臉上有點泛紅:「一直都有想。」

  他見海雅吃吃地笑,不由又是怨恨,又是牙癢癢:「笑個屁啊!有意見直接說!」

  海雅在他腦袋上使勁摸了摸,鼻子微微一聳,露出個俏皮可喜的笑容:「真聰明啊!你什麼時候變這麼能幹了?真讓我刮目相看。」

  譚書林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的笑靨近在咫尺,他把正事兒全丟在了腦後,真想將她抓在懷裡狠狠親一頓。

  抓在手裡的胳膊靈活地抽離,海雅像沒事人似的拿起筷子繼續吃飯,如同一隻慵懶的思維散漫的貓,她的話題又變了:「這房子我以前沒來過,是你新買的?」

  譚書林恨不得狠狠打她一頓屁股,翻著白眼沒好氣地開口:「我家在S市有四套房產呢!我又不在這邊工作,買什麼房。」

  結果她瞬間又給他丟下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哦……那就是譚叔叔和沈阿姨不會過來了?真適合做壞事。」

  他一口湯活生生嗆在嗓子眼裡,咳得差點厥過去,這次他絕對不饒她了!他恨得牙癢癢,起身就去捉她,海雅卻早已端著碗站起來往廚房走,一面說:「我吃完了,你快點,還要洗碗呢。」

  他怎麼從沒發現祝海雅這麼可惡?一旦她卯起來認真對待他,戲耍他,他簡直一潰千里,毫無招架之力。

  譚書林飛快把湯喝完,端著殘羹冷炙進廚房,海雅已經打開水龍頭刷碗了。

  「書林啊。」她低著頭叫他一聲,忽然變得一本正經。

  這次她又耍什麼花招?譚書林把餐具倒進水池,蓄勢待發,只要她苗頭不對,他就立刻出手,非把她治得求饒不可。

  「謝謝你。」海雅的聲音很輕。

  譚書林愣住了:「謝什麼?」

  「所有的。」她轉頭,朝他溫柔一笑,「我真開心。」

  譚書林快步走過去,從後面緊緊抱住她,他的聲音在微微發抖:「我會努力讓你一直這麼開心。」

  所以,請答應他,請忘掉曾經的一切傷痛,這一次他一定好好珍惜她,再也不會任由自己的幼稚傷害到她。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忽而仰頭詢問:「那你幫我把碗洗了吧?」

  譚書林只能啼笑皆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客廳的液晶電視上,一部清新的愛情文藝片也即將尾聲。故事很簡單,年輕的男孩和女孩,青梅竹馬,女孩子先墜入了愛河,男孩卻尚未成熟。可是幸好,結尾他們在一起了,共同種下一顆樹苗,攜手而笑。

  譚書林很喜歡這個結局,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和光明,所有的錯誤都可以被挽回,所有的忍耐也終究得到補償。

  他忍不住低頭去看海雅,她斜斜靠在沙發裡,兩條腿蜷起來,只有肩膀微微靠著他。

  她現在又在想什麼呢?

  他的手輕輕按在她的腦袋上,她平和深邃的呼吸近在耳邊,頭髮上淡幽的香氣籠罩整個世界,他覺得自己快要醉了。

  現在他又要說什麼呢?腦袋裡好像空空的,敏捷的思路都已變得遲鈍。

  忽然,她柔軟的身體完全靠在了他身上,腦袋也倚在他肩上,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朦朧的沙啞:「天黑了,我該回家了。」

  可她的身體卻做著與話語完全相反的事情,柔若無骨地依賴著他。他真的不能明白她在想什麼,也已經沒有能力去弄明白了。

  譚書林扶著她腦袋的力氣忽然變大,垂下頭,嘴唇像是試探一般,輕輕落在她額頭上。

  她沒有反抗。

  他的勇氣瞬間倍增,沿著她漂亮的鼻樑向下親吻,最後,微微發抖的唇在她柔軟的嘴唇上,好似羽毛拂過般極輕微地觸碰了一瞬。

  上天保佑,她沒有躲,沒有發火。黑暗裡,她細細地笑了一聲,帶著一絲嬌俏。

  下一刻他便重重地吻了上去,像是終於發覺寶藏的探險人,急切而兇猛,又有著些許的小心翼翼。吸吮,舔舐,她柔軟的嘴唇在他口中好似糖果般美味,他忍不住想要挖掘更多,更深。

  她是開放的寶庫,歡迎他的侵入,為他開啟雙唇,與他急躁粗暴的舌頭糾纏在一處,摩挲著,包裹著。

  深吻令他一發不可收拾,懷裡柔軟的身體被他揉捏緊抱,像是完全沒有骨頭。理智像是決堤的水,潰散千里,譚書林已經完全沒有能力去想他們之間這樣的關係是不是太快,太突然,他俯身將她柔軟的身體壓在沙發上,飢渴的手早已穿過粗毛衣下襬,抓住了她柔膩的肌膚。

  海雅只覺一顆心要從嗓子裡狂奔出去了,久違的情慾困住她,讓她的身體無比迎合,可冥冥中又有另一個她在冷眼旁觀。

  此刻在她身上親吻咬噬的男人非常陌生,他的力氣,體溫,氣息,方式,都與她曾經熟悉的那個人截然不同,這讓她理智上拚命排斥。可是這具身體早已成熟,它需要撫慰,那麼,譚書林是最好的對象。

  就這樣吧!把她從苦海中解脫出來,把她從孤獨中解脫出來,十九歲的譚書林讓人厭惡,二十六歲的譚書林至少不再讓她討厭。就這樣繼續,所有人都會開心這個結局,改邪歸正的初戀,不用償還的債務,安心的長輩,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完美?

  越快越好,越效率越好,早點和譚書林定下關係,就什麼煩惱都沒了。她知道他對自己的感情,也知道自己只要放下身段,他一定會上鉤,這法子有些卑鄙,但她不以為意。

  撫慰她吧!她給他所有的權力,觸碰愛撫她身上任何一個角落。她是如此孤獨而空虛,帶她去愉悅的最頂峰,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她又能重新愛上他,幸福總會降臨。

  他進入的時候,劇痛令海雅皺起了眉頭,這些年她始終單身,此刻他的驟然入侵讓她像第一次一樣疼痛難忍。她的手指緊緊嵌入他肩膀的皮膚中,咬牙無聲地忍耐著他粗魯的撞擊。漸漸地,疼痛過去了,她剛剛嘗到一絲甜頭,卻聽譚書林喘息著呻吟一聲——一切突然就結束了。

  她剛剛蒸騰起的快感瞬間煙消雲散,失落的空虛又一次抓住她,她喘著氣,定定看著譚書林,他臉上飛快掠過一絲窘迫,卻什麼也沒說,只迅速起身從茶几上抓了手紙擦拭。

  海雅怔了半晌,最後也只能慢慢坐起來。

  沒有人說話,方才旖旎的氣氛瞬間落至冰點,整個世界都變得尷尬至極。過了很久,譚書林有些結巴地開口:「我……太久沒……抱歉……」

  她應當溫柔地撫慰他,說一些甜蜜的話,好讓他忘掉這尷尬的沮喪。可她張開嘴,卻麻木得什麼都說不出來,只用手摸了摸他汗濕的頭髮,低聲道:「我去洗個澡。」

  她覺得自己像個卑鄙的騙子。

  到了睡覺的時候,他們兩人心照不宣地選了不同的房間。被施加了情慾魔法的時間過去,理智都回到了身體裡,譚書林大概也覺得這關係來得太快,尷尬的完全不知如何交談,只說了句晚安就關上了臥室的門。

  海雅在客房的床上輾轉難眠,沉睡數年的情慾被喚起,卻沒有得到釋放,不知道是心理上的因素還是純粹生理上的未滿足,一種深刻的罪惡感正在吞噬著她,一直熬到凌晨12點多,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睡到一半,忽然感覺皮膚上彷彿有細小的火點在流竄,刺激著她沉睡的神經,突兀的愉悅令她發出含糊的呻吟,就此驚醒。

  房門大開,本該在另一個房間睡覺的譚書林不知什麼時候爬上了她的床,正在對她為所欲為。睡袍被他撕扯得門戶大開,這一次他不再急切粗魯,像是品嚐美味一樣,將她的每一寸皮膚都細細咀嚼。

  他正在親吻她最脆弱嬌嫩的地方,海雅發出一個驚嘆似的呻吟,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他的頭髮。

  依舊沒有人說話,言語在這個時候是最無用的垃圾,一切都只需要行動。

  退潮的情慾又一次洶湧而來,遍佈她的四肢百骸,她的身體驟然蜷縮起來,顫抖的腳掌無力地擱在他的肩膀上,腳趾奮力地曲張著。下一刻,譚書林欺身而上,她被折得快要斷開,可是卻絲毫不覺得痛苦。

  空虛的生命又一次被填滿,高亢的愉悅呈幾何倍數增長,海雅完全無法抑制地發出驚呼聲。不要離開她!這絢爛的、活著的感覺,彷彿她不曾心如死灰,彷彿她不曾失去愛的能力。

  譚書林漸漸遊刃有餘,到後來海雅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時候才停息的,他們從彼此略生澀,到全然放開地狂野,似乎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所有的動作和配合都是那麼順理成章,久違的滿足感令她最終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海雅睡眼朦朧地在床頭摸索著手機,身後早有一隻手替她拿了過來,譚書林環著她,在她赤裸的肩膀上印下一吻,他的聲音裡帶著饜足的沙啞:「你媽媽早上打過電話了,是我接的,她知道你在我這裡過夜了。」

  海雅索性丟下手機,轉身枕在他胳膊上,他們靠得那麼近,近到她可以清楚看到他下巴上新鑽出來的青黑色鬍渣。她伸出手指在上面輕輕劃動著,好半天才輕聲說:「睡得好嗎?」

  譚書林將她的長髮撥到腦後,一連串的親吻落在她脖子上,他的呼吸又開始急促起來:「從沒這麼好。」

  海雅故意把腿抬起來勾住他的腰,他一把抓住她纖細的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妖女。」他的手驟然收緊,再一次將她鎖在身下。

  他沒說錯,這輩子他都沒這樣好過。

  海雅和譚書林熱切的關係顯然得到了雙方長輩的高度認可,媽媽和沈阿姨甚至已經在偷偷商討結婚的事情。

  這樣多安靜,再也沒有人流淚,再也沒有嘆息聲,再也沒有不解的責備,多疑的試探。而她也不必再辛苦地拚命,就像媽媽曾經說的,女人不能過得這麼艱難,她要對自己好一點,安逸的生活和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她是幸福的。

  爸爸去世帶來的悲慟終於褪去,媽媽臉上恢復了笑容,連輪椅上的奶奶近來都能含糊不清地說幾句話了。

  海雅坐在沙發上,含笑聽著媽媽和沈阿姨此起彼伏的聊天聲,紅茶的香氣在溫暖的客廳裡蕩漾,愉快的下午一眨眼就過去了,時間的飛逝令她有種安全感。

  直到媽媽輕輕拍了拍她:「雅雅?發什麼呆?沈阿姨和你說話呢!」

  海雅揉了揉眼睛,歉意一笑:「對不起,沈阿姨,我……有點走神。」

  沈阿姨臉上露出一絲瞭然而帶有深意的笑容,聲音也變得曖昧:「沒睡好吧?這會兒書林該從公司出來了,不然我跟他說,今天不許他去城南的房子了,必須回家吃飯。」

  海雅愣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她話裡隱隱笑話他們兩個小年輕縱慾過度的善意,她乾咳一聲,臉上泛起紅暈,手足無措般連連搖頭,很快又趕緊點頭,一連串慌亂的動作讓兩個長輩都哈哈大笑。

  她坐不下去,索性起身套上大衣,赧然開口:「我、我出去走走。」

  沈阿姨等她人到門口才故意高聲說:「那我們不等你們吃飯啦!你們倆玩得開心點!」

  海雅落荒而逃,一直快步走到大街上,臉部的熱度才恢復如初。其實時間還早,譚書林在公司辦完事只怕還要好久,她這麼早出來只有無所事事地閒逛,但這也比坐那個客廳裡感覺要好得多。

  下午四點多,還沒到下班的時間,街上行人稀稀疏疏,海雅漫無目的隨意走著。

  七年沒有回來,回來後又出了不少事,直到現在她才能單獨一個人在街上散步,懷念這裡的一草一木。那條林蔭道,她從小學到高中,每天都背著書包從這裡走。還記得左邊倒數第三個路燈是壞的,經常她惹了譚書林不開心,恐懼回家面對爸爸媽媽的責備,便一個人在那塊光影交錯地徘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海雅的腳步停了,她靜靜看著這條林蔭道,這裡一切好像都沒變,又好像全變了,路燈都已換新,樹也長高不少,就連她自己,也再不會背著書包惶惶然無處可歸。

  過去的都已過去,生活還要繼續。

  海雅轉過身,正要離開,忽然不遠處一個女人試探般地叫了她一聲:「……海雅?」

  她愕然回頭,卻見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豐滿女人在街對面看著自己,是誰?以前的同學?

  豐滿女人終於確定是她,欣喜地揮著手快步靠近,親熱又不失客套地上下打量她,一面噼裡啪啦連珠炮似的說:「真的是你!我剛還有點不敢確認,不過像你這麼漂亮的人也少見啊!你留學回來啦?在國內工作還是回來度假?」

  海雅茫然地看著她妝容精緻的臉,她不停翕動的兩片紅唇,突然,她一個激靈:「你是……小瑩?楊小瑩?!」

  楊小瑩哈哈大笑:「你才認出來啊!我變了不少吧?」

  何止「不少」!要不是聲音有點印象,她根本完全認不出好吧?!以前那個細柳似的姑娘去哪兒了?她怎麼這麼胖了?

  「真是好久不見!」海雅欣喜地握住她的胳膊,「你現在在S市工作嗎?還是來玩的?」

  「我是來這裡出差。」楊小瑩晃了晃手裡的公文包,「來之前還想著你以前說過自己是S市的人,說不定能遇到你,結果還真遇上了!你怎麼樣啦?工作在哪裡?」

  海雅想了想:「可能就留在S市吧。」

  多年不見的老同學驟然重逢,兩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楊小瑩像以前一樣挽著她的胳膊,一面笑一面朝前走:「走走,找個地方坐坐好好聊聊!正好我事情都辦完了。」

  她們進了附近一家咖啡館。

  很明顯,楊小瑩對這次意外相遇非常興奮,她嘰裡呱啦不停說著那些被海雅錯過的事情,同學們誰和誰談過戀愛可畢業又分了,誰和誰感情一直很好去年結婚了;以前食堂裡做飯的大廚肺癌去世,換了新廚子一天到晚做菠蘿炒肉片這種菜……

  咖啡店的背景音樂像是應景似的,來回播放《同桌的你》,恍惚中,海雅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在國內大學讀書的那段時光:傍晚的咖啡館音樂柔和,咖啡的味道和咖喱的味道交雜在一起,她和楊小瑩穿著制服打工,一直盼著早點下班,她期盼見到一個人,黑色的SUV,菸草的氣味,幽深專注的眼神……

  海雅刻意換了個坐姿,試圖專心聽楊小瑩說笑,可她的目光不能自主地四處游移,最後落在楊小瑩左手的無名指上,那裡亮閃閃地,套著一枚金戒指。

  注意到她的視線,楊小瑩有些赧然地摸了摸戒指,含笑開口:「被你發現啦……今年6月我才結的婚。」

  海雅卻想起她和小陳的那一場感情,下意識地問:「是小陳嗎?」

  楊小瑩一愣,笑得有點不自然:「怎麼會……嗯,後來的事你不知道,我們沒在一起,怎麼說他只是個KTV打工的,沒什麼前途,我想通了就早早斷啦。」

  海雅自悔失言,只能裝渾然不覺:「那你先生是……?」

  楊小瑩用指尖撥動金戒指:「是我一個同事介紹的,他家境不錯,人也挺好的,雖然年紀大了些,但能照顧我,看我現在這麼胖就知道啦。女人嘛,可以好好過太平日子就行,感情什麼的,在當學生的時候瘋一把足夠了。」

  她看著海雅微微一笑:「你呢?年紀不小了,也該談婚論嫁了吧?」

  海雅喝了一口咖啡,默然點頭:「應該……快了,你也認識,就是和我青梅竹馬的譚書林。」

  楊小瑩先是有些驚訝,很快又瞭然地眨了眨眼睛:「嗯,他是不錯,門當戶對。」

  海雅失笑:「這話有點言不由衷吧?」

  楊小瑩也有點失笑:「確實……他脾氣壞得很,一般人吃不消,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也該成熟了點吧?其實我現在想想,你們倆在一處也是最好的,脾氣性格這種東西,再好的兩個人也會吵架,都是靠磨合。他這麼個高富帥,放外面不知道多少狂蜂浪蝶呢,誰管他脾氣怎麼樣?你們兩個一塊兒長大,彼此也那麼熟悉,條件都匹配,在一起合情合理,外人看來不知道多羨慕呢!」

  是啊,這些道理她都知道,所以她妥協了,無論是什麼名義,她是被拿去還債的,還是專門養來當童養媳的,都已經無所謂,人生本已艱難,何必自找苦吃。

  「你啊,當年說走就走,手機停了,QQ和郵箱全換了,想聯繫都聯繫不到你。」楊小瑩低聲說著,語氣裡意外的不是埋怨,而是一種讓海雅感到茫然的同情,「我知道,蘇煒的死對你打擊很大,但他畢竟不是常人,你們兩個就是在一起也沒法長久,他……」

  「你說什麼?」

  海雅驟然打斷她的話,楊小瑩驚訝地抬頭,正對上她瞬間死灰的臉。一個念頭在楊小瑩腦中頃刻間轉了千萬遍,她張開嘴,像是後悔,又像是無比的驚訝,最後只變成短短一句:「你、你不知道?」

  海雅只覺地底忽然鑽出無窮無盡的野火,它們在焚燒著她的軀體,她說不出話,只有瞪大了眼睛看著楊小瑩。

  楊小瑩終於變得為難起來,她遲疑地搖著手,試圖安撫她:「海雅你冷靜點……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早知道我不該提……反正都過去了,你、你別想太多……」

  海雅眼怔怔地望著她,過了好久,她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怎麼死的?什麼時候?」

  楊小瑩後悔萬分,可說出去的話又不能收回來,她只得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我也記不太清了,就是你說要出國那會兒吧……當時是警察給他手機上保存的聯繫人一個個打電話通知,我以為你早就知道……好像是因為車禍,那天下雨,他闖紅燈結果和一輛貨車撞上了……」

  話還沒說完,海雅驟然起身,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楊小瑩急切的聲音被遠遠丟在了後面。

  不是開玩笑吧?蘇煒死了?下雨天闖紅燈車禍?她的靈魂像是瞬間被撕扯成兩半,一半沉在海底,失魂落魄,一半卻高高飛起來,穿過灰色的天,冷然嘲笑這個低端笑話。

  她記得那個下雨天,雷鳴電閃,她被淋得像個落湯雞,狼狽不堪。那是終結了她所有天真幻想的夜晚,祝海雅在那一天真正變得現實冷酷,為自己的離開找到了最好的理由:他是個心懷叵測的騙子。

  身上又冷又濕,她又回到了那天晚上,隔著密密麻麻的雨簾,黑色SUV的車燈在閃爍,她知道,蘇煒追在後面,就像電視裡的狗血情節一樣,女主角絕望中落跑,男主角在後面追逐。她哭了,在公交車上哭得像個傻逼,還從頭到腳都滴著水。

  終於,荒誕的電視劇結束,公交車遠遠開走,她飛在半空,飛在風雨裡,四處尋找蘇煒,黑色的SUV被車流堵在後面,他的臉藏在黑暗中,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紅燈亮了,她覺得那個瞬間他大概說了一句什麼,油門被踩到最低,SUV像一匹野馬射出去,化作千萬道火光,消失在雨幕中。

  海雅忽地停下腳步,她真切地感覺到肉體上實際的劇痛,心臟像是被一隻鐵手用力地攥緊扭動,沒有辦法呼吸,眼前的街景和人潮變成一片片刺目的白色。

  連她自己都感到害怕,竟然有這麼疼,她竟然會這麼疼。

  好心的路人見她神色不對,紛紛關心地靠過來,最後有人在她後背重重拍了一巴掌,憋在肺裡無法動彈的空氣終於被拍了出來,她開始劇烈咳嗽,嗆得涕淚交流。

  恍恍惚惚,好像周圍有人在叫著打120。不,她不去醫院,她要去找蘇煒,她必須要找到他。

  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海雅像魚一樣彈跳起來,在驚呼聲中奮力推開面前阻撓她的所有人,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就好像當初她不顧一切掙斷木偶的繩索狂奔向他那樣。

  不相信,她不相信。蘇煒是一個詐騙犯,這次一定又是他的一個騙局,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跟楊小瑩串通一氣,向她張開捕獵網。

  可你還是在朝網裡撞。心底一個聲音冷冷地說。

  海雅蜷縮在高鐵的座位上,暖氣很充足,她卻覺得自己一直在發抖。窗外的天暗了下去,黑暗與橘紅暈染一處,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看著,直到黑暗吞噬了晚霞,夜色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