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我們總該還有別的聯繫

  他沒有辦法喜歡上別人,任何人,祝海雅一定對他落了什麼咒,叫他這樣死心塌地,無可奈何。

  飛機終於降落在首都機場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

  海雅打開手機,上面提示有一條未接來電,是譚書林的,她撥通他的號碼,很快,聽筒裡傳來他低沉的聲音:「二十分鐘前就說飛機到了,怎麼這麼久?你在哪裡?」

  「剛剛才落地。」海雅打開頭頂的行李艙,一旁早有大獻慇勤的男士替她把隨身行李搬了下來,她給了這位紳士一個微笑,一面朝機艙外走,「進機場了,馬上取行李,麻煩你再等一會兒。」

  才掛了電話,方才幫她取行李的那個年輕男人便湊了過來,含笑問:「你也是在美國讀書嗎?」

  類似的搭訕早已多到讓海雅完全無視,她撥了撥有些乾燥的長髮,聲音很淡漠:「我已經畢業了。」

  不等這個人再想話題,她加快腳步,逆著人潮走進了洗手間。

  鏡面裡映出她疲倦的模樣,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十九歲的朝氣蓬勃的姑娘,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讓她腰酸背痛,皮膚也因為機艙裡的乾燥難受無比。她匆匆掏出保濕噴霧噴了幾下,對著鏡子將殘妝慢慢補好。

  粉底和口紅很快讓她重現光彩,鏡子裡的女人縱然妝容整齊,雍容嫵媚,七年的時光終究還是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臉頰不再豐盈欲滴,眼眶下還有著粉底也掩飾不了的黑眼圈。

  海雅在洗手間裡花了十多分鐘把自己打理好,結果剛出去卻見那個搭訕男竟然等在原地,看到她從洗手間出來,他笑著揮了揮手。

  海雅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歲月的洗練為她披上了一層冷酷的面紗,這種冷酷的威力足以讓充滿信心搭訕的男人想要退縮,他臉上的笑容立即變得有些牽強,伸出的手也尷尬地停在半空,無所適從。

  「有點熱。」海雅拖著隨身行李朝前走,隨意一句話把他的尷尬化解掉,「好久沒回來了。」

  他識趣地搭腔:「是啊,我也差不多有一年的樣子沒回國,真有些不習慣。你呢?多久沒回?」

  「七年。」

  他張大嘴,正要發表一下感慨,海雅的手機忽然又響了。

  「還沒出來嗎?」譚書林的不滿十分明顯。

  海雅面不改色地撒謊:「入關有點慢,不要急。」

  旁邊搭訕的男士更加尷尬了:「……是你男朋友來接機嗎?」

  海雅想了想,為瞭解決眼前這個小麻煩,她又一次撒謊:「是啊,好久沒見到他了。」

  效果很好,他匆匆寒暄幾句,便藉口先走了。

  終於辦好入關把行李拿齊,已經是三十分鐘後,海雅推著行李車慢悠悠地朝外走,老遠就在接機的人群裡看到了譚書林。他身高腿長,往那塊一站跟男模似的,她想裝沒看到也不行。

  等的時間太長,譚書林臉色有些不好看,不過他終究不會像以前那樣亂發脾氣,接過她的行李車,他語氣冷淡:「等了你一個多小時。」

  海雅抱著胳膊跟著他往停車場走,11月的北京還是挺冷的,這會兒夜深人靜,到處都靜悄悄,冷風嗖嗖地刮在地上,說不出這裡的空氣與風和芝加哥的究竟有什麼不同,可一出來,她便有種強烈的「回到國內」的感覺。

  她不由有一瞬間的恍惚,又熟悉,又那麼陌生,從她離開這片土地,到再一次回來,中間隔了整整七年多。七年可以發生無數事,也可以改變無數人,可就這麼一個瞬間,她覺得這七年的時光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她回來了,給過她無數歡笑與淚水,讓她經歷地獄與天堂的土地。

  被遺忘很久的一絲脆弱襲上心頭,可是很快,她甩甩頭髮,又把它們丟在了角落。

  譚書林把她幾個巨大的行李箱朝自己的SUV裡使勁塞,海雅盯著這輛銀色的SUV看了一會兒,問:「這是你新買的車?怎麼買SUV了?」

  如果她沒記錯,譚書林向來不喜歡SUV這種類型的車,更偏向轎車。

  「大車開著穩。」終於把她的行李塞好,譚書林跳進SUV,一面又說,「上車,我明天一早還要開會。」

  海雅聳了聳肩膀:「那真是麻煩你來接機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譚書林皮笑肉不笑:「從你非要去美國讀研究生,還非耗那邊實習兩年多……我算算,三年不見了,你還是這麼不會說話。」

  海雅嗤地一聲笑了:「幾年沒見你倒是變得會說話了。」

  譚書林發動車子,打著方向盤繼續皮笑肉不笑:「怎麼說也是個董事,還不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手機又響了,是媽媽的來電。海雅立即接通:「喂,媽媽,我剛到……對,書林來接我了……嗯,是變了不少……我們在車上呢……爸爸和奶奶呢?哦,她睡了……別,別叫她起了,明天我會再打電話的。爸爸呢?……他沒在家?去哪兒了?」

  話筒裡媽媽有些支支吾吾,海雅皺緊眉頭,想了片刻,突然明白過來:「他又去澳門了?」

  媽媽只有連連嘆氣:「我勸了他好幾次……他非要去……」

  海雅緊皺的眉頭又漸漸鬆開,神色變得平靜淡漠,低聲和媽媽聊了幾句便掛了電話。她盯著窗外流逝的街燈,過了一會兒,又轉過頭望向譚書林:「你又給我爸撥錢了?」

  譚書林靜靜望著前面的路,語氣平淡:「這些年撥了不少,也不缺這一筆了。」

  海雅沒有說話。

  前兩年開始譚叔叔的身體情況就大不如前,譚書林在英國唸完碩士後立即回國接手譚家公司的事宜,留在了北京分公司管理,這兩年的交接替換,他已經慢慢可以掌握一些資金,也正因為如此,爸爸借錢的對象從譚叔叔變成了譚書林,更可怕的是,譚書林比他父親要豪爽得多,從來不提「還」字,弄到現在爸爸三天兩頭往澳門跑,樂不思蜀。

  海雅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她的偏頭痛好像開始發作了。

  「我還不起。」她說的直白,「請你不要再增加我的負債了,好嗎?」

  譚書林面無表情直視前方,良久,忽然低低笑了一聲:「你還真想還錢啊?累糊塗了?出國留學學了那麼多東西,還沒把你的白痴大腦洗乾淨?」

  海雅竟然無話可說。

  車廂一時陷入尷尬的沉寂,像是為了化解這令人不適的沉默,他打開車載音箱,溫柔的薩克斯風響起,他笑笑,說:「才見面別弄這麼嚴肅,明兒我還要開會呢,別影響我心情。」

  海雅閉眼靠在車座上,無聲地忍耐腦袋裡一波波的脹裂疼痛。

  她懂他們的意思,她試圖還清祝家負債的意圖那麼明顯,連媽媽都能看出來,何況譚家人。她在英國拚命地學習,拚命地打工,一刻也不敢懈怠,畢業後立即去了美國讀研,一樣拼著命,打工,獎學金……只為存下一點錢,將欠債的無底洞稍微填補那麼一些。

  可是,真正去做了之後才明白,以前的她是多麼天真。譚書林說得對,十九歲的祝海雅可以白痴,二十六歲的祝海雅不可能再那麼白痴。

  她甚至不敢想像以前的自己是怎麼鼓足了豪情壯志說能夠還債,好像去了美國就能天上下金子。面對龐大的債務,她做的所有努力不過是九牛一毫,還不起,她一個人累到過勞死也還不起。

  車停了,海雅睜開發脹的雙眼,愕然打量四周:「……不是酒店?」

  譚書林又開始努力把她那些巨大的箱子拉扯出來:「有地方給你住,去什麼酒店。」

  海雅本能地想要拒絕,話到嘴邊,不知為什麼,又縮了回去。

  就這樣吧,她為什麼不能輕鬆點?十幾個小時的顛簸,她累得只想找一張床狠狠睡上一天一夜,那些煩心的事都滾一邊去好了。

  譚書林住的是高檔小區,這傢伙漸漸開始能賺錢後,也比以前更能花錢了,生活上他從來不會吝嗇自己,跟他在英國讀本科那會兒,他三天兩頭往中餐館跑,花銷之大終於又惹惱了譚叔叔,最後海雅被迫保管兩人的生活費,每天買菜做飯,他才不抱怨英國食物不是人吃的了。

  或許也是那時候開始,他們的關係才漸漸不再齟齬,無論如何,兩個年輕人背井離鄉,在完全陌生的國度,心理上的恐慌讓他們本能地依賴彼此。可能是因為被她狠狠地拒絕過,也可能是異國他鄉的經歷,譚書林變了不少,縱然不能稱之為成熟,但他的努力學習和漸漸穩重卻是有目共睹。他們倆也從一開始的完全不說話,慢慢發展到偶爾能開兩句玩笑,時間的潛移默化就是如此神奇。

  推開門,海雅見著客廳的真皮沙發就覺得渾身骨頭都散架了,一坐上去便跟一灘雪水似的化開,最後乾脆躺在上面一動不動。

  好舒服,好柔軟,暖風吹得她暈暈乎乎,感覺馬上就要升天了。

  輕緩的腳步聲慢慢靠近,一杯水和一板藥放在了茶几上,譚書林拍拍她的背:「吃了止疼藥洗過澡上床睡。」

  海雅努力撐開眼:「……你怎麼知道我頭疼?」

  「廢話,你一直捂著腦袋,我又不是瞎子。」

  譚書林鑽進自己房間翻了半天,出來的時候帶了一件新浴袍幾條新毛巾,甚至連新牙刷都有。

  「起來了,去左手最裡面的房間,有浴室。」

  難得這樣細心的譚書林,她不由感慨地誇他一句:「你就是小叮噹啊!」

  「有空廢話不如趕緊睡覺。」譚書林明顯懶得搭理她的玩笑,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砰一聲把門給關上了。

  客廳裡沒有聲音,她沒有再說什麼。譚書林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從見到她一直到現在,它們始終不爭氣地微微顫抖著。

  三年沒見到祝海雅,大學畢業的時候他本以為她會和自己一樣留在英國讀研,誰知她悄無聲息早已報好美國的大學,連一句解釋都沒有給他。他氣過,傷心過,甚至沒有送她離開,自己先賭氣回國過暑假了,研究生畢業後他也沒有去美國看她,雖然那時候他們通信正常,關係也恢復如初,他依舊在賭著一口氣似的。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種賭氣毫無意義,可他又能怎麼辦?變回以前那個蠻不講理的熊孩子?他們都不是十幾歲了,兩個成年人,彼此有千絲萬縷脫不開的關係,誰都不想讓關係再度變得冰冷。

  何況,被她毫不留情的拒絕後,他就對過去的自己產生了無與倫比的厭惡。他想改變,想變得更好,想成為可以讓她刮目相看的男人,但她視而不見。

  譚書林靠在門上,緩緩吐出一口氣,想要把內心的躁動吐出來似的。

  和她分開的這三年,他想過喜歡別人,他也不想吊死在祝海雅這一棵樹上。他學的越多,年紀越大,便越發現到,他和她之間更像是一場交易,當他們越成長,經歷得越多,產生感情的可能性就越低,即便真的結婚,幸福的可能性也很低。

  他是學商的,及時止損他明白,比起她不愛他,他更害怕自己的感情在漫長的折磨中被消耗殆盡,最終變成恨,這樣的結局讓他不寒而慄。

  三年來,朋友介紹,長輩介紹,他見過不下幾十個女孩子,比祝海雅年輕美貌身材好的更是一大把,他也試著交往了幾個,可他怎麼也忘不掉她,午夜夢迴,眼前只有她的雙眼,她的容顏。

  想她,他好想她,想得要瘋了。

  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抑制自己推開門再度去找她的衝動,太愚蠢的行為。

  輕輕的關門聲傳來,祝海雅應該是進客房了。譚書林無聲無息地拉開房門,客廳裡暗沉一片,幾個巨大的行李箱堆在沙發旁,她的絲巾也放在上面。

  他慢慢走過去,將那截柔軟的真絲圍巾握在手中,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祝海雅的味道,殘留的香水味,洗髮液的淡香,化妝品和護膚品交織在一起的香氣,好像他已經將她擁入懷中一樣。

  真好,她回來了,與他一牆之隔,近在咫尺。

  他沒有辦法喜歡上別人,任何人,祝海雅一定對他落了什麼咒,叫他這樣死心塌地,無可奈何。

  早上在公司開會的時候,譚書林總有些心不在焉,老想著自家金屋裡藏著的祝海雅。她起沒起?該不會一個招呼都不打又偷偷溜掉吧?他忘記冰箱裡有沒有食物了,她肯定餓壞了……

  這個上午過得真難熬,好不容易午休,譚書林跟一陣風似的竄出辦公室,路過必勝客買兩隻披薩,興沖沖地往家趕。

  輕手輕腳打開房門,客廳裡的窗簾都已經被拉開,一室陽光,濃郁的咖啡香瀰漫在空氣裡,海雅從廚房伸出一隻手算是跟他打招呼:「你過的什麼日子啊?冰箱裡除了啤酒就是過期的麵包,連盒雞蛋都沒有,買冰箱是當擺設的嗎?還好我翻到廚房櫃子裡有咖啡……」

  譚書林有種渾身都暖洋洋的感覺,這真是又熟悉又讓他懷念的情景,好像他們又回到了英國,時常她打開他的冰箱,對著空空如也的冰櫃怪叫,然後他就可以吃到她親手做的飯菜了。再到後來,他開始故意不往冰箱裡放吃的,就為了可以每天等她打工回來跟他一起吃飯。

  「我帶了披薩。」他晃晃手裡的披薩盒,「中午先將就著吃吧,晚上帶你去吃好的,我請客。」

  海雅端了兩馬克杯的咖啡出來,可能是剛起,她身上還穿著浴袍,長捲髮鬆鬆散在背後,半乾不乾地滴著水。

  譚書林喉頭有些發緊,他一面撕開披薩,一面故意開玩笑:「穿成這個樣子就出來,是想勾引我麼?」

  海雅壓根不搭理他無聊的玩笑,毫不客氣抓起一塊披薩咬上一大口,腮幫子都鼓起來了,緊跟著再喝一大口咖啡,要是叫她媽媽見著她這樣吃東西,少不得就是一頓罵,太粗野太沒形象。

  可他一點也沒覺著她粗鄙,留學的那幾年她忙起來連飯都吃不上,為了節省時間,她吃飯的速度被壓縮到最快,甚至經常一邊啃麵包一邊下樓。比起曾經那個細嚼慢嚥淑女般的祝海雅,他像著了魔一樣,反而更喜歡現在這個她。

  「下午你有什麼打算?」譚書林將披薩上的青椒全挑出來扔在盒子上,一面問。

  「你不上班?」海雅好奇地看著他,之前沈阿姨和媽媽不是都說譚書林搖身一變成工作狂人了麼?不像啊。

  「暫時沒什麼要緊事。」他也塞了一嘴披薩,「可以趁機休個小假。」

  「你做主吧。」海雅將剩下的披薩塞嘴裡,「北京你待三年了,你比我熟,不過我可不想去爬長城,明天要坐飛機回S市呢,我才不要又累得腰酸背疼。」

  譚書林微微一驚:「明天就回?這麼快?不多玩兩天?」

  「總有機會玩的。」海雅抽出餐巾紙擦手,「這麼久沒回家,還是早點回去看我爸媽,而且回S市也有些手續要辦,簽證要換了。」

  譚書林眼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慢慢放下披薩,近乎調侃地開口:「還真要回美國工作啊?一夜睡過來還沒清醒點?」

  那時候海雅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堅持留在美國找公司實習,為此他父親很有些意見,原本他是想讓這兩個孩子畢業後一起來譚家的公司上班的,何況海雅幾乎年年都能拿獎學金,資質上非常優秀。

  要不是他壓著,她哪裡來的機會在美國逍遙兩年?

  海雅沒有回答,低頭默默地撕披薩,片刻後,忽然說:「回頭還要麻煩你,把這些年我家欠的賬做一下,我回S市後也要看看家裡公司的賬目,能還一部分先還一部分吧。你也不要再給我爸打錢了,這不是幫忙,而是縱容惡習。」

  譚書林一聽到這種話就煩躁,她急著還錢就好像急著跟他們家斬斷關係似的,他忍不住嘲諷:「你真以為能還清債務啊?還是你就想這麼拖著,既不出錢也不出人?」

  這話說得太難聽,海雅放下披薩,定定望著他,良久,她終於開口:「公司股份可以轉讓的。」

  譚書林終於驚愕了:「轉讓股份?你父母知道嗎?」

  這些年譚家不是沒想過走這條路,可海雅的爸爸始終固執地不肯放手,海雅上來就談轉讓股份,她父母還不得氣死?

  海雅的神情始終平靜,語調更是平淡無波:「我只是告訴你,我沒有那麼卑鄙。」

  是啊,她寧願轉讓股份,也不願意和他結婚,就像當初,她寧願跟一個惡劣的詐騙犯談戀愛,也不願跟他說一句話。

  怒火又燒了起來,很快被他強行壓抑下去。她剛回國,為這些事吵起來實在煞風景,更何況,大叫大吵起來,他和以前的自己還有什麼區別?

  譚書林低頭將餐巾紙折成一隻紙飛機,隨手拋出去:「好了,不說這個。換衣服去吧,我帶你逛逛。」

  ——所謂帶她逛逛,就是來故宮嗎?

  海雅有些傻眼地看著眼前的人山人海,再抬頭望向譚書林,問:「來故宮『逛逛』?」

  她本以為隨便找條商業街看看,要麼就是去人民大會堂啊天安門啊,再不行還能去水立方啊鳥巢啊,甚至後海的酒吧一條街她也能接受,來故宮是什麼意思?

  譚書林摩拳擦掌興致勃勃兩眼放光:「我早就想來玩玩了,今天總算有了個機會。」

  這位大少爺,到底是他陪她,還是她陪他啊?

  更倒霉的是,海雅穿的是細高跟,走了不到半小時就萎了,找了條石板凳坐著,死也不肯再起來。

  譚書林還趁機羞辱她:「你平時不是挺能嗎?就這點體力?」

  她乾脆裝死。

  譚書林丟下她去買飲料,排隊的時候忽然聽見旁邊傳來一陣低低的啜泣,他轉頭望過去,原來是一對學生情侶鬧彆扭,男孩子丟下女孩子大步朝前走,那可憐的女孩一路小跑追著他,拽著他的袖子,小聲哽咽地說著什麼,可他就是不停,把頭仰得高高的,像一隻驕傲的公雞。

  他突然就想起高中時的自己與祝海雅,他們從沒一起逛街玩過,一直都是她可憐兮兮地在後面求著他,而他驕傲得什麼都不聽,折磨她,令她時常淚流滿面,他卻始終篤定她一定會永遠跟在後頭。

  心裡有一種無可抑制的難受,她曾經把自己稚嫩的感情完完整整地奉獻給他,他卻像踩蟑螂一樣把它們徹底踩爛了。再也找不回她溫柔的目光,她為另一個男人改變,那個人不是他。

  譚書林端著飲料回頭,一眼就在人群裡找到了祝海雅。她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發呆,眉眼間始終瀰漫一種冷淡疏離的氣息,這個時候她心裡在想什麼?想著去美國工作?還是想著要怎樣切斷譚祝兩家千絲萬縷的關係?抑或者,想著那個七年前突然銷聲匿跡的男人?

  譚書林走過去,把溫熱的奶茶遞給她,隨後挨著她坐了下來。

  「海雅。」他低低地喚她,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個問題,「留學的時候也有不少人追你,你一個都沒答應,為什麼?」

  海雅揭開奶茶蓋子的動作停了下來,過了好久,她才開口:「為什麼這麼問?」

  譚書林放下奶茶,像是在做什麼重大決定,他的手握在一起,手指無意識地搓動,最後低頭凝視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開口:「海雅,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兩家之間沒有什麼欠債,你……還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海雅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她垂下眼睫,又一次問:「為什麼這麼問?」

  為什麼嗎?他也說不清。

  「我……給你父親打錢,並不是想要增加你的負擔。」譚書林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對欠債的焦慮,我這麼做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之間——至少對我來說,債務絕對不是最重要的聯繫,除了錢以外的,我們總該還有別的聯繫。」

  他期待地凝視她,想要從她臉上看出一些情緒的波動,可她的睫毛低垂,他什麼都看不到,她用拇指把奶茶蓋子撥得噗噗響,就是不說話,她的沉默和規律的噪音令他無比煩躁。

  實在受不了這種氣氛,譚書林久違的傲氣又冒頭了:「當然,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話音未落,海雅的手機突然響了,譚書林心中竟飄過一絲慶幸:幸好,他還沒來得及說出更難聽的話。

  「喂?」海雅聲音平靜,「媽媽?怎麼了?」

  聽筒裡傳來媽媽的哭泣聲:「雅雅!你爸爸出事了!」

  海雅猛然呆住了。

  S市的冬季總是陰雨綿綿,濕冷的寒意黏在每一寸皮膚上,令人瑟縮。

  譚書林很不喜歡這種天氣,儘管這裡是他出生的城市,可是氣候與N城太相似,時常勾起他想要遺忘的那些不快回憶。

  數輛黑色轎車在漫天飛雨中緩緩前行,今天是海雅父親下葬的日子,他去的那麼突然,叫人措手不及,海雅連他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醫生說他是突發的腦淤血,本來這些年他的身體就每況愈下,卻從來不考慮修生養息,還總愛去澳門賭錢,這次是因為贏了幾把太過激動,加上飲酒過度,回到酒店就倒下了,再也沒能睜開眼。

  沈阿姨一直在車後座低低地啜泣著,斷斷續續的哽咽聲讓譚書林心情更加陰鬱,終於忍不住回頭輕輕叫了一聲:「媽,別哭了。」

  去世的是海雅父親又不是他的老爹,她哭這麼傷心實在叫人費解。

  沈阿姨狠狠瞪了他一眼:「這麼多年一點長進都沒有!你怎麼不替雅雅想想?她這麼多年沒回家,連見都沒來得及見一面,她心裡什麼滋味?祝家頂樑柱倒了,就剩她們母女兩個,誰來照顧?你連這些都想不到,還談什麼照顧她!」

  譚書林啞口無言,他當然不會沒想到,可難不成他也要跟老媽一樣哭哭啼啼麼?那是女人的發洩方式,何況,她為之心疼的對象,迄今為止一滴淚都沒有掉過。

  他回想起海雅得知噩耗後的神情,還有她終於見到她父親遺體的神情,她的平靜讓人不由得心中產生畏懼,連他也不例外。她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有時候他覺得她非常清澈好懂,然而有更多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讀不懂祝海雅這本書。

  始終保持沉默的譚叔叔忽然開口:「老祝走了,他的公司只怕也是一團亂,本來就半死不活。書林,你找個機會和海雅談一下,把股份轉讓給我們算了——她不是成天想著還債麼?這個就當還掉了,既然遲早是一家人,遲就不如早,早點把這事定下來。」

  沈阿姨猶豫了一下:「可是……雅雅願意嗎?之前跟老祝提了那麼多年他都沒答應,就是小惠那關也難過吧?」

  譚叔叔呵呵一笑:「小惠哪裡懂這些,她只要日子還和以前一樣過就行。何況海雅也不是小女孩了,到現在應該知道這些年的債絕對不是她個人的能力可以償還的,再說本來也沒有債不債的說法。這丫頭聰明是聰明,就是愛鑽牛角尖。」

  說著他拍了拍譚書林的肩膀:「你們都是年輕人,有些話好說。你不如勸勸她,不要去美國了,留在國內,她自己家的公司她怎麼能當甩手掌櫃?」

  目的地到了,譚書林先一步下車,朝海雅走去。

  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長裙,不施粉黛,沒有了化妝品的掩飾,她的黑眼圈和蒼白的臉色分外觸目。她懷裡抱著骨灰盒,微微低著頭,眼臉也低低垂著,濃密的睫毛把眼睛擋住,使她看上去有一種適度的悲哀。

  她媽媽卻一直在哭,下了車沿著台階一層層往上走,走得越遠,她的哭聲就越大,沈阿姨緊緊攬著她,不停在她耳邊低聲安撫,但似乎並沒什麼效果。這位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從來受不得驚嚇,曾經還因為海雅的事發了心臟病,譚書林真擔心她突然又暈過去。

  冰冷的雨水淋濕了每一個人的頭髮和肩膀,大理石的墓碑也濕淋淋的,海雅將骨灰盒輕輕放下去,一顆雨水從她的睫毛上滑下來,像是一顆淚珠。

  她靜靜看著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爸爸還很年輕,精神煥發雙目有神。她又記起自己終於見到他遺體時,他胖了太多,巨大的肚皮,灰色的皮膚,還有這些年添加在臉上的紋路。

  不光是爸爸,還有媽媽,還有奶奶,七年時光的影響力超越任何想像,不知不覺,她長大了,而他們卻老去了。身後的媽媽還在斷斷續續地哭泣著,她注意到她沒有染髮,頭頂一片花白,蜷縮在沈阿姨懷裡的身體顯得佝僂而蒼老。

  意識到他們都老了,再過一些年,媽媽和奶奶也都會去世,海雅心中忽然慢慢浮現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像是失落,又像是空虛,還有點惶恐,夾雜著悲哀。

  他們曾是她的神,她的天和地。

  那時候她幼小而柔弱,他們年輕而強大,她是多麼的害怕他們,又是多麼無助的依賴他們,滿心想要做一個完美的好孩子,得到他們的愛。他們自私,知道公司半死不活卻依舊不放棄玩樂;他們也無情,明知道她不願意,卻還是逼著她嫁給譚書林;他們還會口不擇言,氣頭上連把她嫁給有錢老頭的話都能說出來。

  他們給了她一個家,遮風擋雨,不必顛簸流離;他們給了她優渥的生活,不必為錢財奔波,風吹雨淋;他們養育她長大,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祝海雅。

  時至今日,一切都反轉過來,現在,是他們脆弱地依附她的時候,她成了他們的神。

  睫毛上的雨水很沉,海雅眨了眨眼睛,又一顆雨水掉在唇邊,冰冷的。

  她悲傷嗎?她是悲傷的,至親離開人世,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她的悲傷深邃刻骨,可她卻流不出眼淚,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她的心已經被麻木和空虛吞噬。

  爸爸,你在地下看著我,我是不是已經長大了?有沒有變得成熟?還是變得冷酷了?

  不會有回答,冰雨刺痛她的頭皮和肩膀,她抬起頭,緩緩吐出一口氣,化作白霧裊裊散開。

  墓室被完全合上,媽媽的哭聲驟然變大,她突然抓住一旁譚書林的袖子,涕淚交流近乎哀求:「書林!你千萬別不要雅雅!我們已經沒什麼人能依靠了……你別不要雅雅……」

  譚書林急忙扶住她,連聲安慰。

  一陣淡幽的冷香慢慢靠近,海雅走過來輕輕摟住媽媽的肩膀,她的聲音聽起來有種遠在天邊的淡漠:「媽媽,別哭了,小心身體。」

  媽媽抱住她,哭得快要斷氣:「你不要再任性了,不要再任性了……雅雅……你爸爸都去了……我只有你……你和書林好好的不行嗎?不要讓你爸爸在地下也擔心……」

  海雅沒有說話,只低頭靜靜看著她,她平靜的神情讓媽媽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

  「回去吧,再淋雨要受涼了。」海雅扶著她轉身下台階。

  譚書林愣了一小會兒,反應過來後急忙追上幫忙攙扶。祝海雅的平靜讓他不知該說什麼,最終只小聲說了一句:「海雅,節哀。」

  她輕輕「嗯」了一聲,揚起睫毛看了他一眼,帶著一種妥協後的溫柔,她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