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好人,也沒有想過要做什麼好人,我不是你心裡想像的白馬王子,如果你沒發現,我會瞞你一輩子,但現在你發現了,我也不會為了你回頭是岸。
海雅也愣住了。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中間隔著巨大的垃圾箱,滿地污水,臭氣橫流。骯髒的角落,若不是找他,她或許一輩子也不會來這種地方,嗅著刺鼻的臭氣,聽著比這些臭氣可怕一萬倍的對話。
「操!」蘇煒對面的男人一見她,和見了鬼一樣,轉身一溜煙跑得沒影。
海雅盯著他的背影看了片刻,目光又轉回到蘇煒身上,他正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眼神凝視她,像是有點絕望,還像是帶著興奮。
這不像蘇煒,不像永遠平靜無波深邃不可測的他。站在她面前的,是那天晚上決然離開自己的蘇煒,所有銳利的尖刺都張開,再也不屑維持柔和的外表。
她可能從來也沒真正認識過他。
要和他說什麼?海雅的嘴唇動了動,卻發現嗓子乾得厲害,好像有一團巨大的東西堵住了喉嚨,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我……這幾天一直在找你。」她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不認得,乾燥平淡,像是機械音,「給你打過很多電話,也發了好多短信,不過你一直關機,家裡也沒人,我……就找來這裡看看,看到了你的車。」
蘇煒動了一下,從口袋裡取出紅色煙盒,她知道,那是蘇煙,他最常抽的一種煙。橘色的火光一閃而逝,大團大團的煙霧將他的臉龐遮蔽,叫她看不清他。
這畫面曾讓她怦然心動。
海雅看著他,在心裡打好了無數遍的腹稿,此刻那些話顯得無比荒唐可笑,可她無法壓抑,不受控制,漲到了極致的氣球突然鬆開一道小口,她的話像氣流一樣傾瀉而出。
「那個……蘇煒,我本來找你是想和你說……我還是決定留學,去英國。」話語漸漸變得流暢,不再乾澀,「一年回國兩次,我會努力打工掙機票錢。我會每個月都給你寫信,發照片,視頻。我會好好學習,爭取早點休完學分,回國找一個好工作,獨立起來。我知道你會說,這些在國內讀大學也可以做到,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父母對我們的態度,我不想火上澆油,讓這件事暫時冷一下是不是更好?請你給我一些信心,請你相信我。」
她近乎麻木地說完,意料之外地順暢,說完的那個瞬間,心裡掠過一個巨大的響聲,彷彿是一聲冷笑,也彷彿是什麼東西狠狠墜落,氣球裡的氣放完了,她整個人也癟下去,完成了一個任務。
她靜靜看著站在對面的男人,他們相遇在深雪橘色的冬夜,那時候隔著彼此的,絕不是亂糟糟的垃圾箱。他站在虛偽而華麗的舞台下,代表著她渴望的一切自由與寵愛,他遠得讓人心碎,她只有不停追逐。
現在他停了下來,站在臭氣滔天的垃圾箱後面,她終於也停了下來。
深雪橘色的夢,醒了。
「這些話,現在說起來就顯得很荒唐了。」海雅忽然覺得自己在發抖,不由得捏緊雙拳,「那個人是老維?你們是一夥的?你一開始接近我,是為了訛詐?」
她並不想要他的答案,答案她已經猜到了,過去那些她沒有深想的細節,此刻變得清晰無比。他叔叔為什麼會對他那麼失望那麼憤怒;為什麼那天在譚書林的酒吧附近遇到蘇煒,他卻放棄工作送她回去;為什麼一個自己開公司的老闆總是那麼閒,認識的都是一些社會邊緣人士。
開裝潢公司的小老闆,開SUV的白領小精英,這些都是假的,真實的蘇煒崩壞在他父親死後,他是一個詐騙共犯,有一家用來洗錢的小公司。
病床上譚書林毫無血色的臉劃過她的視界,他們叫他「傻×富二代」,背著她,他們又怎麼稱呼她呢?「傻×小妞」?「無腦女」?「花痴女」?
她竟然比譚書林好不到哪裡去。
「我……沒什麼錢。」海雅發現自己的聲音也開始發抖,可她無能為力,「我家的情況和你說過的,欠了譚家好多錢,只有個花架子罷了,你……會失望的。」
蘇煒將煙尾巴丟在地上,隨著煙霧噴出的,還有他沙啞的聲音:「海雅。」
他朝她走近一步。
她立即退了一步:「別過來。」
太可笑了,她竟然以為自己墜入愛河,遇到真命天子。他的沉默寡言不是因為內斂,而是在觀察她;溫柔體貼也不是因為對她心有憐愛,而是裝模作樣騙取信任。他的戲演得真好,甚至還買了戒指求婚,她就這麼當真了。
媽媽說過,她還年輕,不會看人,她還曾對此不屑一顧。錯的人竟然是她,她就是太年輕,太愚蠢,完全沒有看人的眼光。她遇到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這一切都是精心籌劃的騙局。
你怎麼這麼輕賤自己?此時此刻,媽媽的話又一次扎得她血流滿地,無地自容。
她真的為他們兩人的未來絞盡腦汁廢寢忘食地計畫過,那些脆弱倔強的堅持,那些深夜無眠的哽咽,那些強撐的執著,都是愚蠢荒唐的笑話。
「你接近我,是因為譚書林?」海雅的聲音很低,只有這樣才不會讓他聽出顫抖,「你們看中他有錢,所以找各種路子套關係?讓你失望了,我和他關係特別差……為什麼後來你還不對我放手?發現我也是富家女,想再撈一筆?長期作戰?你……求婚是為了以後騙我家的錢?你……」
「不是。」蘇煒驟然打斷她的話語,「不是。」
她要怎麼才能再相信他說的「不是」?海雅低低笑了幾聲:「你找錯人了,我不但沒錢,你和我結婚後反而要背上債務,我家欠譚家太多錢,可能一輩子都還不完,這就是個坑,你進錯坑了,你玩脫了……」
「海雅。」蘇煒又朝她靠近一步,伸出手想要觸摸她。
海雅退了一大步,像一隻警惕的野貓,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不要碰我。你是怕我報警?怕我把你參與詐騙袒護通緝犯的事說出去?你放心,我不會說的。譚書林下場那麼慘,我膽子小,不想落得和他一樣。」
她開始用力拉扯中指上的鉑金戒指,天太熱,手上出了好多汗,她越急越拔不下來,反倒把手指的皮扯破了,劇痛無比。
終於,那枚戒指還是被她強行拔脫,帶著一絲血跡,她將它用力拋給他,拋出的那個瞬間,竟然有一種奇異的如同得到解脫般的輕鬆。
她又一次倒退數步,看了他一會兒——這真像一個夢,她感官中所能感覺到的所有情緒,皆是麻木。唯有顫抖,從身體最深處一層層蔓延,明明是熾熱的夏夜,她出了許多汗,卻感覺是走在風雪路,寒顫一個接著一個。
「祝海雅!」
蘇煒在後面嚴厲地叫她,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海雅像是被凍僵的迷路者,遲疑地轉身。
他臉上有一層奇異的潮紅,眼睛亮得驚人,聲線像是被撕裂了一般:「詐騙,敲詐勒索,我什麼壞事都做過,而且,我一次都沒後悔過,被騙的人都是咎由自取!我不是好人,也沒有想過要做什麼好人,我不是你心裡想像的白馬王子,如果你沒發現,我會瞞你一輩子,但現在你發現了,我也不會為了你回頭是岸。」
海雅麻木地看著他,這一點他並沒有說謊,她終於徹底看清他了,偏執而厭世,狂熱而冷酷,他確實不是好人,更不會試著做好人。深雪橘色裡的白馬王子,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她的天真,他已經用殘酷的事實給她代價了。
「可是這個,」蘇煒舉起手裡帶著血跡的鉑金戒指,「這個是真的。」
海雅靜靜看著他,月光下的他,燈光下的他,籠罩在煙霧中的他,她開口,聲音比薄霧還要不可捉摸:「我已經不信了。」
蘇煒將戒指緊緊攥在拳頭裡,他第一次露出近乎脆弱的神情:「二十歲就結婚的誓言,還算數嗎?」
二十歲就結婚?海雅忽然想大笑,狡猾的詐騙犯,居然問了這麼愚蠢的笨問題。
「我們過去的所有,都不算數了。」她說。
蘇煒盯著她,眼裡的脆弱漸漸凝聚成凜冽的怒意,他壓低聲音,彷彿在壓抑著什麼:「因為我是個騙子,你的道德感不能接受?還是因為你對我不切實際的幻想落空了?」
海雅沒有回答,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也不想回答,現在她只想離開這裡,離開破碎的幻夢。
「活在幻想裡,用自以為是的眼光看我。」蘇煒尖銳的話語像刀一樣刺在她背後,「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愛過我,你愛的只有自己,是不是?」
她依舊沒有回答,緩慢僵硬的腳步漸漸變得流利,她沒有回頭,像當初義無反顧地躍下舞台的木偶,如今她又義無反顧地離開他,回到那片光影迷離的舞台上。
她走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遠很遠,最後的最後,蘇煒在很遠的地方大聲叫了一次她的名字,他是想質問她,還是懷疑她責怪她?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本以為自己會痛苦得嚎啕大哭,然而乾涸的眼眶裡一滴淚都沒有,長久以來壓在肩頭的千斤重量突然煙消雲散,她不願承認自己是這樣卑鄙的人,竟然因為這個自己不必承擔責任的離開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不該是這樣的,欺騙者是蘇煒,他的所作所為踐踏了她的一切努力,可為什麼感到輕鬆的人是她?難道在她不知道的靈魂最深處,她是期盼著這樣的結果?
後背忽冷忽熱,一層層的汗水浸透了衣裳,不知道是什麼導致了她此刻的麻木,她不覺得疼,不覺得恥辱,不覺得熱也不覺得冷,夏夜的悶雷一個個炸在頭頂,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筆直而飛快地朝前走,一直走。
終於,大雨傾瀉而來,海雅驟然停在一個公交站台前,像個傻子一樣,從頭到腳滴著水,愣愣地看著站牌,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像蝌蚪般攢動,怎麼也看不清。
身後閃爍的車燈與剎車聲讓她下意識地回頭,不遠處一輛黑色的SUV停在了路邊,車門打開,蘇煒正要下車。
他追來了。
正巧一輛公車進站,海雅快步跳上公車,車裡開著空調,冷得她一個哆嗦。
快開車,快開車……她緊緊捏著護欄,祈禱般地默念,不要讓他追上來,快些啟動,送她離開這裡。
車門輕輕合上,最後一個乘客走到了她身後,與她擦肩而過——不是蘇煒,他沒有上來。
海雅輕輕吐出一口氣,麻木的輕鬆又一次襲來,她甚至在車廂裡走了兩步,想找個位子坐。回過頭,公交車後窗裡閃爍的燈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車已經發動了,越來越快,黑色SUV的燈光一直跟在後面,不遠不近,不離不棄。
海雅怔怔地看著那兩道燈光,直到雙眼疼得再也無法睜開——一瞬間,被麻木的感官忽然全部甦醒了一樣,疼痛,它們送給她的只有劇烈的疼痛,從心裡,到胃裡,到大腦裡,到靈魂深處。
他追在後面,一直追著。
無法抑制的淚水沖破眼眶,車上每一個人都在看著她,看著這個落湯雞一樣的姑娘死死抓著護欄,哭得像是遭遇世界末日。
沒有辦法在一起,他們不可能在一起,他沉醉在黑暗偏執的世界裡無法自拔,她為輕鬆光明的未來所迷惑——為什麼還要追逐她?
他是個詐騙慣犯,或許這一次也是輕鬆的玩弄,她不會再給他任何信任,一絲一毫也不會給。
所以,離開吧!這樣他們都可以輕鬆一點,他是毒藥,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毒死。
雨幕中的黑色SUV依舊執著地跟在後面,那裡曾是她的彼岸華燈,她像踩著琴弦般期待而又小心翼翼地接近過他,那個時候,她再也不會想到,他們的結局是這樣的倉促,戛然而止。他追在後面,在彼岸望著她,像是盼著她回頭。
可她再也不會跨過去了,再也不會。
她逼著自己低頭,逼著自己不許看,她什麼也不敢回想,什麼也感覺不到,只有臉上的淚被冷風吹得發涼,一直流著,她沒有辦法讓它們停下來。
蘇煒,永別了。
「祝海雅……祝海雅!」
黑暗裡,蘇煒撕裂般的聲音一直呼喚著她,橘色的路燈一盞盞被點亮,深雪的夜晚,他站在燈光盡頭,像一個最完美的情人。
他朝她溫柔的笑,忽然抬手將胸膛撕裂,從裡面取出一枚血跡斑斑的鉑金戒指。
「這個是真的!」他說,將它用力朝她拋來。
海雅猛然睜開眼,冷汗浸透睡衣,她有些遲鈍地動了動,怔怔看著頭頂又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過了幾分鐘才漸漸反應過來,這裡是自己的家,她早已跟著父母一起回到了家裡。
又是一個有關蘇煒的噩夢。海雅疲憊地從床上坐起來,輕輕拉開窗簾,陰沉的天色提醒她外面是雨天,幾片濕漉漉的枯葉滑落在窗檯上——已經十二月了,她回家已有三個月,可是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彷彿還留在N城,醒來後望見的天花板上應該有一盞楓葉形狀的燈,那是蘇煒臥室裡的燈。
這一味名叫蘇煒的毒藥已經滲透五臟六腑,不知何時才能將餘毒排淨。
海雅用力甩了甩頭,將蘇煒的殘像甩出腦海,她得早點起來收拾東西,明天就要去英國了。
從她決定答應沈阿姨,和譚書林一起去英國留學後,家裡每一個人都歡喜異常,媽媽高興得甚至提早了兩天出院,兩家人一起回到老家S城,著手辦理兩個孩子的留學簽證事宜。
對海雅來說,雅思考試並不是特別困難的事,可譚書林就不一樣了,回到家之後譚叔給他專門請了英語家教,幾乎一天24小時的強行教學,熬了兩個多月,到底是讓他的雅思成績勉強合格了。
簽證也很快辦下來,一切都非常順利,很快她就要離開生活了十九年的國家,去一個嶄新的世界,那裡什麼都是新的,未知的,充滿了希望。
這是好事,她應該感到興奮才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自己好像再也高興不起來了,也再沒什麼事情讓她感到痛苦,她的心出奇地平靜,甚至冷酷,只有在夢見蘇煒的那些夜晚,才會感到胸膛急震的悸動。
中午沈阿姨帶著譚書林來家裡做客,大概因為之前埋頭苦學英語兩個多月,譚書林竟清瘦了些,也白了一點,看上去多了一絲書卷氣。
他坐在沙發上就是不說話,眼睛盯著沙發扶手上的織花,好像那裡面能結出果子似的。媽媽心裡還是有點著急,正要給海雅丟眼色,這乖巧的丫頭卻已經起身,從罐子裡抓了一把糖,輕輕放在賭氣的男孩面前。
「給。」海雅將朗姆酒夾心的巧克力捧在掌心送到譚書林眼皮子下,自然得好像她已經做過幾千遍一樣,「恭喜你雅思合格。」
譚書林有些驚愕,她手心裡的是朗姆酒夾心巧克力,她還記得這是他最喜歡的糖果。
她悔悟了?知道錯了?這是在向他示好?
譚書林充滿懷疑地盯著她,面前的祝海雅像是又換了一個人,回家幾個月養尊處優的千金生活把她之前的疲態一洗而空,黯淡的臉頰再一次變得豐盈白膩,頭髮也長了一些,有幾絲搭在腮邊,被她濃密的長睫毛帶的微微顫抖。她是化了妝?還是怎麼樣?記憶裡的祝海雅有過這樣的嫵媚?
她漆黑的眼珠坦然地與他對望,那些疏離的冷漠,輕蔑的鄙夷,統統消失不見——他再也看不穿她的情緒了,眉眼彎彎,她是在笑?是真的在對他笑嗎?
「你不吃我吃了。」海雅朝他開玩笑,作勢要把巧克力丟嘴裡,譚書林下意識去攔她,嘴裡忽然一甜,她把巧克力直接塞進來了。
他差點嗆住,不知是被她突如其來的大膽嚇的,還是因為這粒巧克力實在太好吃。
海雅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嘴裡的甜味忽然之間就滲透到了四肢百骸,他覺得全身暖洋洋地,竟盼著她多看自己幾眼。
可她偏就不看他了,自顧自地在糖果堆裡挑挑揀揀,譚書林按捺不住,拽著她的胳膊,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你還沒向我道歉。」
沈阿姨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你又開始發瘋!」
海雅咬著一粒水果糖,吃吃地笑,她那片若隱若現的眼神令他目眩神迷,從來也沒有想過,祝海雅也有這樣迷人的時候,以前他知道她漂亮,卻更多像個木頭人,如今木頭人活了,活色生香,巧笑倩兮,他喉嚨裡有點乾,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
「對不起啊,書林。」她的道歉毫無誠意,更像是開玩笑,可他忽然一點都不在乎了。
大約是這兩位小輩的互動難得有愛,媽媽和沈阿姨立即識趣地轉移到小客廳聊天,離開的時候沈阿姨給了海雅一個近乎感謝的微笑,她知道,她是在感謝自己選擇給了譚書林一次機會。
海雅垂下眼睫,繼續在糖果堆裡挑挑揀揀,譚書林這根直腸子意外地打開了話匣子,在旁邊嘰嘰呱呱說著去英國後的安排,譚叔叔已經把他們去英國後住的地方都安頓妥當了,有他的老同學照應,生活一定不成問題。
他說倫敦時常下雨的天氣,說倫敦塔橋的壯麗古老,說著名的炸魚和薯條,他越說越興奮,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興奮。本來他對去英國留學並沒有那麼期待,但方才的祝海雅像是把他心底的一盞燈點亮了。在陰雨濛濛的異國他鄉,只有他和她兩個人,他對即將到來的留學生涯生出了無比的期盼。
可旁邊的祝海雅像是不感興趣似的,剛剛掛在眉梢眼角那一抹令人心悸的笑意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她沒有表情的漆黑眉眼,竟顯出一絲凌厲的寒意。
譚書林倏地住口了。
海雅又瞥了他一眼,不帶笑意的一眼,低聲問:「怎麼不說了?」
他不喜歡她這樣的表情,下意識地便要打壓,故意提起一個名字好讓她的平靜外表崩壞:「聽說上個月抓到老維了,審問的過程他把蘇煒也供了出來,他們真是一夥的,祝海雅你挺有本事啊,跟一個詐騙犯談戀愛。」
譚書林屏息等待她的面具破碎,可他很快就失望了,她連一根睫毛都沒有動,像是聽見一個陌生人似的,無比平淡地開口:「哦,是嗎?我剛知道,他這麼厲害啊,不過我和他已經分手了。」
他不服氣地皺起眉頭:「少裝了!你忘了之前怎麼在我面前趾高氣昂?!」
海雅靜靜剝開一粒水果糖:「你對我這麼在乎啊。」
「我……」他又哽住了,沒來由地氣急敗壞,聲音驟然提高,「你再說一遍?!」
小客廳裡的沈阿姨她們立即被驚動了,急忙趕出來看究竟,見他氣得臉紅脖子粗,沈阿姨也有點來火了:「譚書林!你還記不記得你答應過你父親什麼?!動不動就大呼小叫!你什麼教訓都沒吃到?真要下次被人捅幾刀?!」
譚書林頓時像個鬥敗的公雞似的縮了回去,兀自有些不甘心,惡狠狠地瞪著海雅,她卻又笑了,那片魅惑的目光像夢一樣籠罩他。她靠過來扶住他的肩膀,頭髮上幽然和暖的香氣撲面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她嘴裡水果糖的甜香。
她的聲音溫柔如水:「阿姨,沒事,我們鬧著玩兒呢,你別罵他。」
他已經被搞糊塗了,木頭做的祝海雅突然變成了千變萬化的女妖,捉摸不透,他討厭這種感覺,卻又無法抗拒地被吸引過去,是什麼讓祝海雅變成今天這般模樣的?
回去的時候,海雅當著所有人的面輕輕拉住了他的袖子,她垂著腦袋,像是有什麼為難事,睫毛開合了良久,終於低低吐出一句話:「書林,下次不要提蘇煒這個名字了,我只想忘了他,好不好?」
她柔聲哀求。
好。他心裡默默答應,嘴裡卻倔強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後板著臉點點頭,轉身走了。
留學前最後一個晚上,海雅又夢見了蘇煒。
他站在深雪橘色的夢境裡,低頭點煙,大團大團的白霧籠罩了他的臉龐,靜謐得像一幅畫。
沒有血腥的撕裂胸膛,也沒有歇斯底里的大笑,他就站在那裡,靜靜看著她。
如夢如霧的目光,凝視了她一整個夜晚,直到她安靜地醒來,窗外拂曉初晨,陰雨停了。
海雅在床上坐了很久,最後打開床頭櫃,裡面有個上鎖的小盒子,她從書櫥裡抽出一本書,將藏在裡面的鑰匙拿出來,打開盒子。裡面空蕩蕩地,只放了半包蘇煙,和一支用舊的金色打火機。
推開窗,冰冷的空氣拍打在臉上,她捻出一根蘇煙銜在唇間,菸草苦澀的氣息瀰漫整個口腔。笨拙地用手掌擋著風,她點燃了這根菸,輕輕吸了一口,肺裡頓時又麻又痛又癢,她用手摀住嘴,不讓這個咳嗽咳出來。
荒誕混亂的十九歲結束在這裡,完全屬於她自己的新生活即將開始。
她深深吸了一口煙,用力地吐出去,看著那些煙霧飄散開來,直到再也看不見。
走吧,走吧。
送行的時候,沈阿姨哭了,她一哭媽媽也跟著哭,媽媽哭,爸爸的眼眶也紅了。他們用前所未有的柔軟目光凝視海雅,她做了最讓他們滿意的選擇,幾個月前的混亂像是從未發生過,她依舊是讓他們滿意而驕傲的小海雅。
「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書林。」爸爸翻來覆去只有這兩句話。
媽媽握著她的手,反覆交代一些生活細節,又一遍一遍幫她清點錢包護照之類的重要物品。沈阿姨那邊大概也是同樣的情形,可譚書林哪裡忍得這樣的絮叨,在沈阿姨第十次強調落地後一定要報平安時,他終於忍無可忍,揮著手抗議了。
他最討厭別人把他當小孩來輕視,可偏偏許多人都要挑戰他的底限,特別是他老媽。他皺起眉頭,正要抱怨,右手卻忽然被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握住了。
他僵了一下,正欲噴射而出的抱怨全部吞了回去,低頭有些震驚地看著身邊的海雅,她主動而親暱地握住他的手,半邊身體輕輕靠了上來。
「我們走吧。」她抬頭朝他微微一笑,頑皮地握著他的手搖了搖。
她的舉動讓譚書林震驚,卻讓前來送行的大人們欣慰而喜悅,看著他們手牽手出關,媽媽又一次落下了眼淚。
終於再也看不見這群聒噪的父母,譚書林陡然有一股抑制不住的興奮,好不容易等麻煩的安檢過完,他一面忙著穿鞋,一面到處找祝海雅,她正在前面,也在彎腰穿鞋。機場裡暖氣太足,她的外套就搭在胳膊上,裡面穿著白色的T恤和最簡單的牛仔褲。
褲腰有些低,所以她一彎腰就露出一截雪白的腰,顯然,這賞心悅目的景象不光是他一個人欣賞,周圍露過的人們都在偷偷打量這腿長苗條的美人,他甚至發現更前方有個男人正蠢蠢欲動想朝她走過來。
譚書林立即動了,走過去直接摟住她那截露出來的纖腰,周圍男人們頓時露出遺憾的神情,這種表情讓他感到意外的滿意。
「走了。」他將她的腰摟得更緊,輕輕推了她一下。
海雅直起身體,直截了當地從他懷中掙脫開,魅惑而充滿暖意的笑再一次從她的眉梢眼角消失,她像是不認識他一樣,自顧自走了。
譚書林被她的忽冷忽熱逼得越來越糊塗,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發火似的扳住她肩膀,聲音猛然拔高:「你搞什麼?耍我啊?!」
出乎意料,她反抗得十分迅速而且兇猛,好像他手裡有刺似的,她用最大的力氣摔開他的手,抬頭看著他。她凌厲而冰冷的眼神令他不寒而慄。
「不要隨便碰我。」她丟給他一句話。
譚書林愣愣地望著她,他好像又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被她放在手裡隨意搓揉捏拍。
無名火充斥整個胸臆,他突地大吼:「祝海雅!你到底要怎麼樣?!」
當著他們家人的面對他曖昧溫柔,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冷若冰霜,她是在演戲嗎?耍猴?她把他當成什麼了?!
他的失態引得周圍無數人紛紛張望,他卻依舊像曾經那個任性的熊孩子,倔強地不肯認輸跌軟,一定要在這裡和她分個高下。
海雅平靜地與他對視,片刻,她終於開口:「你也不想再被你家人嘮叨了,是不是?」
那又怎樣?!和她徹底藐視的態度有什麼關係嗎?!
「和你一樣,我也不想再被父母責備,我們為什麼不過得輕鬆點?」海雅扶了扶背包帶,「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一直想自由自在,現在家人都不在,我們就不用裝了吧?我讓你自在些,你也讓我安靜點,誰也不必管誰,不好嗎?」
她的意思是,在父母面前的那些親暱曖昧,都是裝出來的?一場騙局,只為了讓他們安心而做的假象?而父母不在的時候,他們就是陌路人?各過各的?
譚書林的臉色變得陰沉,她的話讓他有一肚子暴躁怒火。這和他想的不一樣,他要的不是這個,他要的是……是……
「你有心愛的桃子,雖然她騙了你,不過我想你不會怪她吧?」海雅體諒地朝他笑笑,「詐騙一般也就判兩三年,等她出來你可能還沒畢業,沒關係,你們總能在一起的。」
她臉上在笑,語氣溫和,可說的話卻如此惡毒,再也沒想到,祝海雅也有戳人傷口,言語惡毒的一天。他毫無意外被她的惡毒深深刺傷了,口不擇言:「誰說我喜歡她?!我從來也沒……」
海雅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淡淡開口:「是嗎?我以為你對她是真愛。」
譚書林終於有些回過味,素來的自大讓他突然得意起來:「哼,我知道了,你是在嫉妒?」
海雅還是笑了笑,低低反問:「是嗎?」
她沒有再搭理他,轉身朝登機口走去。
譚書林急忙追上,一面又說:「你就是在嫉妒!哼,我明白了!跟蘇煒交往也是假的!你是想報復我?你……」
「你很在意我的想法?」海雅忽然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他又一次語塞了。
海雅沒有等他的辯解,又一次拿劍刺他要害:「還是說,你其實喜歡的人是我?」
譚書林幾乎跳起來,亟不可待地否認:「怎麼可能?!你別做夢了!」
海雅體諒地點點頭:「我也知道,我是巴結你家的卑鄙小人,還是個養女,你怎麼可能會喜歡我?果然是我想多了。我是你看不起的人,我也不敢挑戰你的尊貴,不如我們安安靜靜去登機口怎麼樣?不要再說了吧?」
她把他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是的,他確實什麼都不用再說了,再說下去,連他自己都受不了自己。他沒有辦法解釋這異常的一切,也沒有辦法解釋對她突如其來溫柔的驚喜。在她面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隻威武的老虎,可實際上,他只是個暴躁的瘋猴子。
祝海雅的事總能勾起他最暴烈的情緒,他曾以為這是厭惡,他對自己的無常視而不見,從不深想。而一旦他開始專注地想這件事,就會有一種自我厭惡。到了現在,他總算不是傻子,也明白自己並不是個討喜的人,他一向任性地從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然而,「假如祝海雅真的喜歡自己」這個想法,卻讓他渾身發燙,他在意她的看法,比對所有人都在意。
生平第一次,他的傲氣想要投降。請看他一眼,用她溫柔的目光,他想要她的溫柔,是的,他承認,他想要被她認真對待。
12個小時的空中旅程終於接近終點,出關、取行李、見到父親的老同學來接機,她和他們說著什麼,譚書林始終心不在焉地搭腔,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車窗外飛逝的陌生景色他也無心去看,直到他們被送到了一棟公寓前,父親早就幫他們提前租好了靠近語言學校的公寓,一人一間。
行李被堆放在公寓門口,他和祝海雅住對門,當然,這一定也是父母們的刻意安排。
海雅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用腳把巨大的行李箱們一個個踢進去,跟愣在門口的譚書林說了個晚安,便要進去。
房門突然被撐住了,譚書林抬手抵著她的門,低頭沉默地看著她,看著她略帶疲憊的臉龐,看著她有些凌亂的長捲髮,她漆黑而冰冷的眉眼,毫無感情地與他相望。
「你說得對。」他開口,聲音嘶啞,「我喜歡的人是你。」
他第一次坦然面對自己的內心。
海雅依舊沒有任何神情波動,她輕輕推開他撐住房門的手,像是在說天氣不好一樣,冷淡地回答:「可我喜歡的人不是你,晚安。」
房門被關上,把他和她隔開了。
譚書林像個雕塑一樣在門口站了半個小時,回想這十幾個小時以來和她的所有對話,突然之間恍然大悟——她是故意的!故意套話,故意把話題朝這個上面引!這狡猾而惡毒的女人,早就知道他喜歡她!
她只是想給他一次冷酷的回絕,砸碎他所有的希望。
前所未有的憤怒吞噬了他,這其中還摻雜了被拒絕的恥辱和被人無情玩弄的恨意。他抬手想去砸她的門,然而喉嚨裡迅速泛起的酸澀卻讓他又飛快收回手。
她拒絕了他,處心積慮,一步步算計好,把他初生的期盼盡數扼殺在手中。這番無心而殘忍的謀算才是真正傷人的東西,他終於明白,她以前對他的所有好感,都已經煙消雲散,此時此刻的祝海雅,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她寧願喜歡一個詐騙犯,也不願給他一個溫柔眼神,他徹底輸了。
一切虛妄的自大與強撐的傲氣都已碎裂,譚書林仰起頭,不讓眼眶裡的酸楚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