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御書房內

御書房是皇帝老爺辦公的地方,不過由於前任皇帝老爺他不是那麼愛辦公,於是乎就跟著荒廢了許久,雖有宮人按時打理,不至於草木橫生,但人氣總還是少了那麼些。新上任的執事太監和宮女侍衛們也不是那麼得力,平日裡總覺氣氛陰沉了些。

然而今日,御書房內一反常態,暖風徐徐,春意盎然,陽氣逼人。就連服侍的宮女都勤快了許多,頻頻進來換茶。

在第六個宮女紅著臉準備離開時,鳳皇開口了。「茶壺放著,下去。」

他倚在窗旁軟榻上,表情並無不悅,平平淡淡的眉目卻看得宮女心驚。想到近日宮內流傳的,新帝雷厲風行整頓後宮,令太后殉葬,逐美人出宮等手段,宮女白了一張臉,唯唯諾諾地下去了,直悔不該貪看美人。

「帝師俊美無匹,風魔萬千少女,連久居深宮之人都如雷貫耳,真真不愧為皇城一枝花。」

這「久居深宮之人」是鳳皇突然想起清鳴稱他為美男才提的,解東風只道他在說方才那些宮女們,原本還因頭次私下近距離接觸君王而有些拘束,聽到「皇城一枝花」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溢出輕笑。

公冶白苦笑:「陛下謬獎,微臣有事啟奏。」

他遞給鳳皇一封密函,繼續道:「安樂王這幾天異動頻頻,有準確消息來報,說他在變賣京都的房產田地,不知是準備退守,還是要支援鎮國公招兵買馬。」

解東風聽見幾個關鍵字眼,雙目發亮道:「房產田地?有多少?」

鳳皇有趣地看了他一眼,將密函扔給他。解東風打開,一雙小眼瞬間看直了,整張紙上密密麻麻列著安樂王的田產清單。下意識為這些田產估了值,心算一遍,頃刻之間,那雙直了的眼又迅速地彎成了小元寶的形狀,閃閃發光。

公冶白好笑地望了他一眼,又似乎頗為苦惱地對鳳皇道:「見笑了,解大人沒見過什麼世面。」

一門心思鑽在錢眼裡的解東風沒聽見這句,不然非跟他拚命不可。

鳳皇不緊不慢地推開窗戶,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兩人,支著下巴笑道:「這是職業病,朕理解的,皇朝正需要解愛卿這樣的人才。」突然話鋒一轉。「國喪之上,有感於先太后對先皇生死相隨的恩義,朕曾問過安樂王一門想要什麼賞,安樂王回朕兩個字,你道是什麼?」

公冶白略加思索,聯繫近日安樂王的舉動,隱隱猜出了:「安樂?」

鳳皇稱許地點頭:「語氣頗為誠懇,所以朕許了他清平郡。」

「少了安樂王的財力支持,鎮國公不足為懼。」公冶白呷了一口茶,突然想起什麼,手上動作一頓,低吟了幾聲清平郡,隨即大笑:「那不是老四的地盤麼?陛下這招妙極!」

清平郡在皇朝的極南之地,為夷族聚居地,雖是富庶之地,卻向來為夷族自治,是三年前那場動亂平息之後才達成的朝廷特派官員與夷族長老協理地方事務協議。而目前,那裡的特派官員,也就是公冶白口中的老四,恰好又是夷族現任女族長的上門夫君。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後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影衛四號。

那時動亂伊始,先帝沉迷酒色不理朝政,還是太子的鳳皇派了貼身影衛四號前去斡旋。一來二往,談判未成,夷族當時的女族長卻看上了他。四號被嚇得逃回京都,族長一路追來。最後還是九歲的太子出面,讓他新任的貼身影衛十七抓住四號,二話不說將他捆一捆打包送給了女族長,背上還插著一個牌子:請君品嚐。

族長聞絃歌知雅意,將四號扛回去之後也送來了歸順朝廷年年上貢的摺子。

將清平郡許給安樂王,若他真是只圖安樂,那麼那個富庶之地定能滿足他,若是心懷鬼胎,則有夷族制衡著他,有老四看著他,諒他也討不到好。

至於公冶白為何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呢?因為他也有個不為人知的身份——影衛十七。是的,當年親手抓人捆人出賣兄弟助紂為虐逼良為娼的就是他。助紂為虐逼良為娼,嗯,他記性真好,老四當年說的就是這兩個成語。

「你們……在笑什麼?」

解東風方從錢眼鑽出來,見到的便是那兩師徒相視而笑,一臉幸災樂禍。

鳳皇突然下了軟榻,走到他面前正色道:「解愛卿,帝師見朕是有要事啟奏,你呢?」

解東風這才想起他進宮的目的,連忙曲身行禮道:「微臣聽聞陛下要重置乾坤殿,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

解東風臉色一肅,道:「據臣所知,乾坤殿並無不妥,然這幾年修整不下十次,一次比一次奢華,臣以為毫無必要,徒然傷財。」

鳳皇丕然變色,慍怒道:「先皇修整多次不見爾等進諫,卻來說朕,豈非欺朕年少?」

解東風見他臉色說變就變,心裡一驚,噗地跪倒在地,語氣卻未有一絲放鬆,生硬道:「陛下恕罪,臣無意冒犯,只是,只是臣以為陛下是明君!」

想必誰無法將此刻這個做派硬朗鐵骨錚錚的解東風與平時舌粲蓮花見錢眼開的小氣鬼尚書郎聯繫在一起,倒是公冶白彷彿早知會如此,並不擔心。

鳳皇冷笑:「言下之意,朕如果堅持重置乾坤殿就不是明君了?解東風,你向誰借的膽子?」

「向公理,向天下間無數飢貧的百姓。」

他答得極快,臉上殊無半分懼色,鳳皇震怒,御書房內一時間陷入無聲的僵持中。

半晌,一個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只見公冶白正端著一碟桂花糕,就著大麥茶,吃得不亦樂乎,旁邊茶几上多了一個被打開了蓋的食盒。見他們二人望向他,公冶白笑著招呼道:「方才白雕送來的食盒,陛下,解大人,一起嘗嘗吧。」

原本繃著臉的皇帝陛下表情瞬間龜裂,一腳氣急敗壞地朝他踹過去:「爾雅來過你不早說!朕餓死了!原就才喝了兩口湯,你們一個兩個跟催命似的又把朕喊過來。」一把奪過食盒,又怒道:「誰准你吃這裡的東西的?」

公冶白揚了揚手中的紙條,一本正經道:「啟稟陛下,臣雖不知是誰,不過這裡寫著『桂花糕、大麥茶可與帝師解大人分食』。」

鳳皇心中還是憤憤,不過看在桂花糕並不是清鳴親手做的,也就算了。低頭看食盒,見到一碗地瓜粥,一碟椒鹽花生,一碟五香豆腐乾,還有一個剝好了的雞蛋,雖然不是他最喜歡的菜色,但久違的香味還是令他心情大好。

瞥到一張捲成厚厚一卷的紙條,張開:匆忙間來不及,這些你且將就著,地瓜粥解酒毒,不喜歡也要喝。我見你臉色不對,若是實在噁心睡那人睡過的地方,就讓影衛帶你回玉瑤宮,你的房間還在。

彷彿看到清鳴端著家姐的架子慇勤叮嚀的模樣,鳳皇嘴角不自覺漾出一抹孩子氣的溫暖笑意。從小到大,無論怎麼鬧,到底還是小拙這樣待他好,不因他的身份地位變化,不因歲月更迭。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她好玩又耐玩,若是換個人,再關心他也覺得是累贅。

有時候他也會想,有這麼個姐姐其實不錯,起碼生活不至於無趣。

思及此,龍心大悅,瞥見解東風還一頭霧水跪在地上,擺手道:「解愛卿快快平身,一道用些糕點吧。」

解東風受寵若驚地領命起身坐到一旁,心道陛下翻臉還真是比翻書還快,遲遲疑疑又想追問先前談論的事,被公冶白制止了,於是一肚子話又壓了下去。又見皇帝桌上幾道簡單的家常菜色,不像御膳房會做的,心中疑竇更多,只好用眼神問公冶白:食盒哪裡送的?

公冶白做出口型,無聲地回答:玉瑤宮。

「安樂王的房屋田產,解愛卿可有興趣?」

鳳皇突然的問話中止了他對傳說中的玉瑤宮的好奇,他眼珠靈活地一轉,口上卻謹慎道:「無,微臣不敢。」

鳳皇停箸,目光炯炯直視他:「你沒興趣,那麼戶部可有興趣?」

解東風猛地抬頭,見陛下一臉狡頑笑意,雙眼驟亮,心領神會道:「微臣領命!」

少年帝王似不經意又提到:「聽聞解愛卿手中還有一本皇朝百富錄,朕命你為御史,去與這些富人聯絡聯絡感情罷。」

解東風微微一愣,隨即大喜,激動地一揖到底:「陛下英明!微臣定當不負聖望!」

哪裡有什麼皇朝百富錄,他手裡有一本偷稅漏稅橫徵暴斂的貪官污吏名冊才是真!奈何先帝昏庸,使之明珠蒙塵已久,如今陛下三言兩語點破他上任以來最想做的事,他辛苦蒐集的東西得見天日,哪有個不高興不激動的?

如此看來,陛下並非昏庸不講道理之輩,從食物看來陛下也不像奢侈之人,那為何執意要大動干戈重置乾坤殿呢?

鳳皇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不解,嘆了口氣道:「解愛卿啊解愛卿,你可知道乾坤殿那張龍床上躺過多少人?」

「自然是……」他正想說自然是歷代君上,見到公冶白詭異神色,突然想起那些關於先帝荒淫的事蹟,一下子明白過來了,臉不由紅了起來,囁嚅道:「這,這……」

「朕才十二歲喲。」

這一句無疑是下猛藥了,解東風想到自己十二歲時還是個懵懂不懂事的孩子,滿山跑鬥蛐蛐鬧學堂玩算盤,沒心沒肺,而陛下十二歲,已是一朝之君,肩負社稷處處受限,還要處理荒誕的父親遺留下的種種禍患,幼小的心靈還要受這些□的東西摧殘……

「是臣多事了,陛下恕罪。」

解東風頗有些心疼地看著面容略顯稚嫩的陛下,心道再怎麼強大也還是個孩子。他自然不知道他眼中這個孩子心裡想的是——

朕才十二歲喲,什麼龍宛轉、魚比目、翡翠交、鴛鴦合、背飛鳧、野馬躍,什麼雙龍環抱、丹穴游龍、貓鼠同家、老漢推車、天旋地搖、猛龍盤柱、觀音坐蓮,更別提什麼一夜御數女的,朕才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