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拙,看到那堵牆沒有?去,爬爬看。」
這句話對於清鳴而言,絕對是魔咒,貫穿她整個悲慘童年的魔咒。
清鳴之所以叫清鳴,因為衍和帝巡遊遇到她時,她裹在襁褓中被拋在山間道旁,她清澈宏亮的哭聲阻擋了車隊前行,使衍和帝一行免於遭遇前方將要發生的山體滑坡,衍和帝覺得這是天意,一時興起將她帶回宮,取名清鳴。
她在衍和帝面前一向乖巧嬌憨,在最早的十年裡,衍和帝也似乎對父慈女孝的戲碼樂此不疲。出動十大影衛照料她的生活,有什麼奇珍異寶都先給她挑,縱容她在華麗的宮殿裡種菜養雞,怕她寂寞就送太子去與她作伴,甚至因為她有段時間喜歡把玩方塊物就拿傳國玉璽等各種印章令牌給她當玩具。他對她的寵愛甚至超過了後宮所有的妃子,自然也包括他唯一的子嗣。
她也投桃報李,學廚討好他,他喜歡她的聲音她就陪他說話,有時也會任性撒嬌索要禮物,恰如其分地滿足他慈父的表現欲。
如此小心翼翼,步步經營,有時甚至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無憂的小孩,而只有一個人從頭到尾,清楚地知道,她不喜歡衍和帝,無來由的從心底裡排斥他、怕他。
清鳴五歲那年,單調枯燥的生活中多了除衍和帝和影衛之外的人,就是三歲的鳳皇。一開始她是慶幸的,因為有他在,她就可以減少與衍和帝單獨相處的時間。她畢竟還是孩子,全天候面對一個皇帝演戲對她來說強度太大了。
像無來由地排斥衍和帝一樣,她無來由地信任鳳皇。
算起來,她跟鳳皇也是標準的青梅竹馬。他那時初來乍到,目中無人,唯獨黏著她,還同她分享他的書本,教她識字。一開始她以為他是因為一出生便被封閉式保護,又喪母,才格外喜歡她這個「姐姐」,於是也回報他雙倍的喜歡。
直到後來,她才發覺自己實在是太傻太天真了。
當她喝到摻了鹿茸雞湯的蓮子羹時……
當她翻開書看到壓扁了的蟑螂屍體時……
當她半夜醒來想尿尿卻找不到便盆,想開門卻發現門被反鎖時……
當她發現因為他故意教錯,導致她在好長一段時間都把自己的名字「清鳴」寫作「小拙」,而將書中「小」「拙」二字讀作「qing」「ming」時……
當她因為四肢不協調而摔倒,他非但不同情還興致勃勃得寸進尺喪心病狂地要她爬牆摔給他看時……
當她不想爬牆意圖反抗,他疏遠她,卻對衍和帝說「父皇,清鳴姐很是掛念您」,刻意製造機會讓她和越來越令她恐懼的衍和帝單獨相處時……
往事不堪回首。
幸而她容易摔倒的事大家都知道,衍和帝在一次巡遊江南時,從江南李家那邊搜刮了一堆珍奇藥膏,其中最多的就是各種生肌膏化瘀散,她才不至於毀容。
總而言之,鳳皇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他的要求,只能順從,不能反抗,意圖掙扎只會招來更大的惡果。
他的準則一向是:順我則昌,逆我者亡。歡迎報復,禮尚往來。
清鳴總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自欺欺人告訴自己,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也是有的,她是讓著他,摔一下又不會懷孕,有什麼大不了的。再說摔跤這種事,一回生兩回熟,摔多了也家常便飯了。
四肢不發達也是無可改變的事實,能博君一笑也是功德一件,善哉善哉。
——話是這麼說,但摔跤這種事能免還是免掉那麼些吧。
所以在鳳皇幾日未見又提出爬牆要求時,她決定轉移話題:「鳳皇,你方才說那人要我殉葬,那結果呢?」
再提起這個話題,她的心情已經不像剛聽到時的茫然震驚,經過前面那段插科打諢的沉澱,真實感強了許多。
「你放心,結果是別人殉葬了。」
鳳皇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一直上下打量著這幾年一直長得比他快比他高的清鳴,心裡有些不爽。
「別人?」
「是先皇后,一號最愛聽的後宮八卦中最愛刑求宮女太監的那個,還派過人來刺殺我們。」
清鳴眼睛一亮,想起來了:「就是派了四個三腳貓刺客的那個?我還記得那次,一號本來摩拳擦掌要大幹一場,誰知沒打兩下那群人就全趴了,他氣得把他們全扒光了分別吊到東西南北四大城門口去!噗……」
說到這個,鳳皇也來了興致。「還有你不知道的,那回鬧得太高調違背了影衛守則,連二號都被他拖累得一起被剝奪一年假期。」
清鳴忍俊不禁的同時又用懷疑的眼神看鳳皇,鳳皇知道她在腹誹什麼,面不改色,不緊不慢道:「這都是公冶白上課講影衛歷史時順便說的,他最愛這種小道八卦了。」
身邊親近的人的存在,就是用來信手拈來背黑鍋的。
清鳴雖然從未見過帝師公冶白,卻是耳聞已久,爾雅帶給她的《京都緋色事件錄》中提到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備受女性追捧,範圍覆蓋三歲至八十歲,倒是隻字未提他熱愛八卦。
想來他又是在騙人,不過她也不在意,反正與她無關。只是現在她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帶她進宮的那個人死了,那麼現在,她在宮中算什麼?這是不是代表,她可以離開了?
「我……是不是自由了?」
鳳皇意氣風發道:「是的,你自由了,以後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
清鳴的臉一下子拉長了:「意思是我還是要呆在皇宮?」
鳳皇捲了一縷她的長髮繞在指上打圈,語重心長道:「小拙啊,外面壞人很多的,你脾氣又被我們寵壞了,會吃虧的。」
寵、壞、了。
又來了……清鳴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嘴角不斷抽搐,極度想叉腰大喊:誰!到底誰寵我了?!明人不做暗事,站出來!
「我的陛下,你看,我在這宮中無名無份的,放我出去只是舉手之勞,順便還能省下兩個保護我的影衛,他們可以為國為君為社稷為百姓做些更有益的事,這個宮殿翻修一下還是可以金屋藏嬌用的,是後宮一大喜事,而我在宮外一定會時常歌頌陛下功德,做一個稱職的人形宣傳牌。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
在規定時間內趕回的兩個影衛恰好聽到這幾句,本來累得趴到的身軀瞬間又活了,含著兩泡眼淚猛點頭,恨不得撲過去握住清鳴的手喊知音。
鳳皇也點頭,似乎也頗為贊同,見到清鳴雙眼發亮一臉期待,才慢悠悠道:「說完了?說完了抓緊時間去爬爬牆,不然一號二號帶回來的菜要涼了。」
清鳴一口血差點噴到他臉上。為什麼繞了這麼久他還能繞回去!!!!
看著她一步一步不甘不願地向牆那邊蹭去,鳳皇突然說道:「如果你能獨力翻過這堵牆,那麼就可以不用回來了,而且還可以帶走宮中一件寶物以保生活無憂。」
清鳴倏地止住腳步,半天才開口:「真的?」
鳳皇席地而坐,拎過那瓶百年陳釀,挖開封口,酒香四溢,他猛的被呼進去的氣被嗆了一下,咳了幾聲才道:「你可以賭一賭,要不要相信我的話。」
清鳴轉頭,對上他故弄玄虛的眼神。
對望了一會兒,她突然轉身,大步向牆邊靠近了兩步,然後發動助跑。本想助跑到牆邊石頭那邊,踏著石頭借力躍起攀住牆沿。不出意外,還沒跑到石頭那邊,她就已經光榮摔倒了,幸好是草地。
破天荒的,身後沒有響起某人的爆笑聲。
她有些遲疑地爬起來,回身看到鳳皇抱著酒罈一臉紅暈呆坐著,額上一滴冷汗滑落。隨即皺起眉頭:「別喝了,小孩子學人喝什麼酒。」
「小拙。」他似乎回過神來了,整張臉皺成了個包子:「好難喝!」
清鳴哭笑不得看了他一眼,一步一步認真又緩慢地走到他身邊坐下,奪過他的酒罈:「空腹飲酒傷身的,下次別這樣了,知道嗎?」
說著從食盒裡拿出一盅猶帶熱氣的奇珍煲,遞給他,他撇頭不接,她只好拿勺子喂他。
他喝了幾口,突然抬起眼皮看著她:「前年朱丞相六十大壽,我看到他府上一個僕婦也是這樣喂孩子的。」
他黝黑的眼珠直勾勾瞅著她,她想起他一出生便被隔離開進行保護,直到三年後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親娘,就是死別。比起這個,她一出生便被拋棄似乎反而好多了,起碼是在她沒有意識的時候,關係就斷得乾乾淨淨了,沒有期待,沒有絕望。
清鳴放下手中的湯,將擋在兩人中間的食盒拿開,然後輕輕地將鳳皇摟在懷中,一下一下地拍撫他的背。
「那個婦人也是這樣抱她的孩子的。」
鳳皇埋在她的懷中,聲音甕聲甕氣的,聽得她心中一酸,正待要說些輕鬆的話來寬他的心,就聽到他接著說道:「不過,那個婦人好像沒這麼平。」
清鳴全身一僵,一把將他推了出去,果然見到他滿臉惡劣的笑。
「才幾天沒見你怎麼把自己變成流氓的?鳳皇你變壞了!」
隱在暗處的影衛默默扶額:他什麼時候好過?
鳳皇無辜地笑:「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如果不是四肢不靈活,她早就撲過去揍人了,這死小孩以前只是變態而已,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流氓的?清鳴抓狂地低斥:「別把什麼都往帝師身上推!是他教你吃、吃我豆腐的嗎?!」
鳳皇痞裡痞氣地撇嘴:「小拙那個身板,吃了跟沒吃一樣吧。」
「你你你——」清鳴氣得嘴都歪了,話都說不利索了,隨手拎起食盒就要砸過去,卻被一聲清脆的鳥叫喝住。
那是一隻十分漂亮的白雕,它盤旋著朝她飛來,她連忙收回差點扔出去的食盒,讓雕兒停在上面。
「爾雅,你回來啦。」
名叫爾雅的雕兒拿潔白的左翅蹭了蹭清鳴的左臂,表示撒嬌,清鳴的怒氣瞬間平息下來。
「好你個爾雅,有了新主人就忘了舊主人,現在只認得小拙了麼?」鳳皇眯眼不爽地望著乖巧地蹭在清鳴身邊的雕兒。
那是他八歲那年第一次參加圍獵的獵物,半死不活被他帶回來,清鳴看了很是心疼,偷偷用了許多珍稀藥材救活了它,還給它取名爾雅。從那以後,雕兒就只認清鳴了,而清鳴似乎也聽得懂它的話。好比現在,它衝著他依依呀呀撲騰撲騰了好一會兒,不知道在說什麼,他只好看向清鳴。
「爾雅說,美男帝師與小氣鬼解東風在御書房求見,太監在玉瑤宮外等你好久了。」
鳳皇走了,庭中剩下清鳴與爾雅,隱身透明人影衛忽略不計。
清鳴托著腮,溫柔地看爾雅吃著它最愛的水晶圓子,懶懶地問:「宮外好不好玩?」
爾雅吞嚥著事物,忙裡偷閒點了下頭:人家還帶了一本好好玩的書,放在清鳴的房裡了喲。
清鳴眼中佈滿了笑意,還不忘例行問道:「沒有忘記付銀子吧?」
爾雅停下吞食,就著瓷盅喝了一口煲湯,然後抬起翅膀抹了抹嘴角,最後才將頭靠她肩上蹭了蹭:清鳴放心,爾雅都是一腳扔銀子,一腳抓書的。
清鳴滿意地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地尖叫了起來。
桂花樹上閉目養神的一號二號聞聲一個激靈睜開眼,全面戒備,警惕地觀察四周。只見清鳴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扶著門框一步一步往屋內走,邊走邊嘟囔:「剛剛的雞還沒喂完,話說也差點忘了廚房裡還煮著地瓜粥……」
啪!
又一根樹枝折斷的聲音。
明明沒有風,桂花樹卻猛烈地搖晃了起來——影衛一號又暴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