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寒風輕,蕭蕭簌簌,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秋夜。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潛入了玉瑤宮。
黑影掠過前院,未發現任何異常,緊接著潛入正廳,穿過偏廳暗閣——面前有三個房間。黑影略掉那間看起來最像主臥的,逐個搜過剩下兩間房,卻見裡面空無一人。
正兀自狐疑間,聽得後院傳出一陣嘻嘻哈哈的嬉鬧聲。
「成了!我成了!哈哈~~寶寶小朋友,嘿嘿嘿~~~」
西西手提羊毫,沾飽了墨汁,一步步靠近寶寶,寶寶一臉糾結,猶自頑抗,「分明是你耍賴皮!哪有像你這樣下圍棋的?」
西西邪魅一笑,「誰說是下圍棋了,這叫五子棋。」
「你事先可不是這麼說的!」
「咦,我事先明明說了要用時下盛行的新玩法~~是你過於自負託大了,勿謂言之不預也~~」西西晃著腦袋掉書袋,一副「你還是認命吧」的神情,說話間,已經追到寶寶面前。
清鳴與一號二號笑著搖頭,繼續把酒賞月,時不時翻一下烤架上的魚。
卓西西笑嘻嘻地正要往寶寶臉上畫,突然手腕上一痛——「啊!」毛筆掉到了地上。
「什麼人?」一號站了起來。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在淡墨夜色中響起,石橋那邊慢慢走出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
那女子走進涼亭,一雙媚眼在眾人間流轉,最後落在卓西西身上,未語先笑,拉住她的手誇張道:「這姑娘生得好俊,眉是眉,眼是眼的,可真招人喜歡!方才那一下可痛著你了?姐姐這廂賠不是了。」
話音剛落,西西已經被一號拉開了,他擋在她身前,一臉戒備地望著斗篷女子。
女子一愣,隨即掩嘴呵呵笑了起來,「看這位爺緊張的,想來是知道奴家了?討厭~奴家雖然愛貌,卻從來不逼良為娼的~」
西西好奇地探出頭,又被一號塞回去。
「西西,魚烤好了,過來。」
還是清鳴的這句話奏效,西西雙眼一亮就蹭到烤架那邊去專心對付魚兒。
清鳴接過二號遞過來的濕巾,擦了擦手,而後起身對那女子招呼道:「雲老闆,請坐。」
來人正是昔日江南第一青樓尋歡閣的老闆娘,五毒公子明月追尋了六年的人——雲采采。
「民婦見過皇后娘娘。」
雲采采嘴上恭敬地說著,卻毫不客氣地揀了寶寶身邊的位子坐下了。她看著寶寶,眼中媚色盡斂,只剩下一股無聲溫柔的涓涓細流。
寶寶則從她出現到此刻都沒有說話,一直以探究又困惑的眼神觀察著她。
清鳴並不在意自己被冷落,逕自為她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有預感,這一次明月能帶你回來。」
雲采采終於將目光從寶寶身上移開,「哦?」
清鳴抿唇笑了笑,「他出發前,特地來向我,不對,應該是向寶寶道別,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說明他是下了破釜沉舟之心,不成功便不回來,預想可能會費時太多,所以來對寶寶說一聲。」
破釜沉舟?
雲采采頗為贊同地點點頭,然後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臉紅了起來。
她擺擺手,彷彿要揮去羞人的回憶,正了正臉色,好奇道:「你是怎麼知道寶寶是他兒子的?」
清鳴將一條去了刺的魚推到寶寶面前,然後回:「他在皇宮可以暢行無阻,不難猜出他身份特殊;他每次都是在寶寶回來的時候探訪,讓人很難不去聯想其中關係;加之寶寶剛來玉瑤宮那會兒見到他都是叫爹,後來漸漸長大,我發現他和明月,甚至鳳皇,長得都有點神似。」
「寶寶是從謀反的什麼什麼公家裡搜出來的,據說是先帝私生子的兒子。由此可得,明月就是那個私生子,這就可以解釋鳳皇為什麼縱容他來去自如又費心讓影閣精英調教寶寶了。」
雲采采挑眉,「正常情況下,且不論明月有沒有篡位之心,當權者不是都該斬草除根麼?」
清鳴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瞭解鳳皇,他不是正常人。」
喝了一口酒,繼續,「比起斬草除根,他更喜歡養虎為患,再弄一場叛亂出來玩玩。最美妙的情況是,寶寶對我們已經產生了感情,但又想要搶皇位,苦苦掙扎於人性與慾望之中。」
腦補完畢,陳述完畢。
在場所有人已經風化了,除了津津有味吃著魚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的西西。
一號:我頂多只能想到那個小祖宗是想弄場叛亂來玩玩……後面的其實是小姐小說看太多自己腦補的吧?
二號:依陛下人品無下限的程度,小姐那段腦補即使不中,亦不遠矣。
寶寶:嗯,我贊同。
一號:喝!你哪裡冒出來的!!!
寶寶:切~傳音入密很了不起麼?我早就會了。怎麼?嫌我打擾你們二人世界?
一號(青筋):……
二號(微笑):……
好半天,雲采采吞了下口水,訥訥道:「皇家就沒一個正常人。」
清鳴大有同感地點頭。
雲采采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恕我直言,你也是皇家的。」
清鳴突然抬手搭上了她的手背,笑道:「算起來,你也是皇家人呢,嫂子。」
雲采采驀地打了個寒噤,連忙抽回手,搓了搓臂上的雞皮疙瘩,嚴肅地撇清:「我跟你們皇家可半點關係都沒,嫂子什麼的,我才不是呢。」
清鳴偏頭覷著她,那眼神彷彿在說:那寶寶是怎麼出來的?
雲采采媚眼一轉,咯咯笑道:「明月的確是我的入幕之賓,但那又如何呢?你可聽誰說過五毒公子與雲老闆成親了?我們只是純潔的姘頭關係喲~~」
「姘頭是什麼?」
一個稚嫩的聲音,雲采采僵住了。
該死,她怎麼能在兒子面前說這個,更別提這還是兒子記事以來第一次見到她!
在她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應付時,那個看著文文靜靜柔柔弱弱的皇后淡定地開口了,「姘頭就是丈夫與妻子之間的暱稱。」
一號二號不約而同將拳頭抵到口邊,輕咳了幾聲。
「到底是什麼意思?」
好歹相處了四年,寶寶對死性不改總是臉不紅心不跳順口糊弄他的清鳴已經絕望了,轉頭問這個給他感覺陌生又熟悉的雲采采。
「呃,就是好朋友的意思。」好到可以一起滾床單。
後面一句她當然沒說出口。
寶寶點點頭,相信了。
清鳴悲憤地含淚無聲指控:你個沒良心的小白眼狼,枉我照顧了你四年,同樣是胡說八道,你居然信她不信我!
一號二號則默默地扭過頭,開始同情寶寶了,識破了一個女騙子之後又落入另一個女騙子手中,等他發現之後,不知會不會對女人絕望……
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寶寶是在找到他的「姘頭」之後才發現姘頭根本不是好朋友的意思,在他對女人絕望之前已經對樂於上女騙子當的自己絕望了。當然這是後話,略過不提。
「你真的是我娘親?」
寶寶打量她許久,終於吐出從見到她開始就產生的疑問。
雲采采的目光瞬間柔了下來,充滿歉意地碰了碰他的臉,「寶寶對不起……你一出生娘就離開了你,現在你暫時不能接受娘也是正常的,娘會以行動證明娘對你的——」
話還沒說完,就被寶寶打斷,「等等。」
他突然站起來,跑了出去。
雲采采嚇了一跳,一貫世故精明的臉上驀地生出一抹無措,想追過去,又不敢。
清鳴拍了拍她的手,寬慰道:「別擔心,寶寶不是任性的孩子,他讓你等等你就先等等。」
果然,不一會兒,寶寶又回到的亭中,只不過手上多了一張紙。
他把紙攤在石桌上,上面畫著一個人的小像。
「這是?」
清鳴見雲采采還陷在兒子不認她的緊張中,便替她問了這句。
寶寶鼓著一張包子臉,一本正經道:「這是我娘。」
雲采采聞言,什麼緊張什麼無措全拋諸腦後,一把奪過畫像,怒火噗噗地往外冒,「好你個水性楊花的明月!說什麼從一而終說什麼恪守姦夫之德絕不劈腿!放你媽的狗屁!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給兒子找了個後媽!」
盛怒之下,只覺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
「幹什麼!沒見老娘火大著呢嗎!」
清鳴從她身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畫像的落款。雲采采定睛一看,揉揉眼睛再看一遍,最後眨了眨眼,一身怒火噌噌都跑沒影兒了,眼角眉梢迅速染上媚色,「死相。」
落款上寫著:明月天涯思彩雲。
稍微混過江湖的人皆知,這彩雲自然是雲采采雲老闆。
因雲老闆與聖手九姑娘是知交,所以江湖中人經常將這兩對冤家相提並論,戲稱之:無藥可救惹不得,彩雲追月倒個個兒。前半句取聖手與九姑娘名字的諧音,後半句暗謔明月一天到晚追著雲老闆打轉。
雲采采輕咳一聲,慢慢放下畫像,拉過寶寶,認真地望著他的眼睛:「寶寶,你信你爹的畫工,還是信我?」
寶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畫,一張包子臉鼓得更瓷實了。
終於,下定決心般點了下頭,「我信娘。」
雲采采喜笑顏開,正要抱住他,卻聽他困惑的聲音又響起,「可爹為什麼一天到晚看著這張一點都不像娘的畫像想娘呢?臨走前把畫給我的時候還跟我搶了一番。」
雲采采聞言怔住了,一下子坐到椅上,捧著臉吃吃直笑。
寶寶滿臉冷汗地望著她,終於悲哀地確定了這真是他親娘,脫線的程度與他親爹相比可謂半斤八兩天生一對。
「到底為什麼呢?」
看著沒有得到答案一臉困惑的寶寶,清鳴停下吃魚的動作,大發慈悲地回答他:「大概,是因為你爹眼瘸了吧。」
這一次,他倒是沒有異議,默默地認同了這個說法。
旁觀了許久的一號突然開口道:「你不問為什麼你爹今天沒來嗎?」
寶寶頭也不抬,邊跟直打飽嗝的西西搶魚邊說:「不是受傷了就是有事。」
「你不擔心?」
「我娘都不擔心我擔心什麼。」
一號無言望天,皇家裡果然沒一個正常人。
發了半天花痴終於醒過神來的雲采采看了看天色,道:「我得走了。」
說罷,緊緊地抱了抱寶寶,又狠狠地親了一口他沾滿了油和醬汁的臉才放開。
拉好斗篷上的帽子,又想起一事,順口問清鳴:「你這麼瞭解當今皇帝,那你知不知道他最近搞那些小動作到底想幹嘛?」
清鳴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低聲道:「我從來不問他在做什麼,自然也從來不知他在這座玉瑤宮之外做了什麼。很抱歉,你問我真是問錯人了,外面的事,不管與我有關無關,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比如春日祭那場動亂,比如龍鳳雙佩的真實含義,再比如夏天那一場選妃。
雲采采完全無法理解這種相處方式,她微擰著眉,「那麼你也不知道今晚他和他那個女官出宮是為了什麼咯?」
「誒——」清鳴的反應依然是慢了半拍,略顯不雅地聳了聳肩。
「你看,我也是聽你說才知道他出宮了的。」
輕輕地說著,她露出了一抹淡地幾乎看不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