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終究離開

偌大的御書房,風打竹鈴,叮咚作響。伏案奮筆的鳳皇突然想起了什麼,抬手敲了敲桌子。

「陛下。」

一號二號出現在堂下。

「你們誰去悅來客棧,明月乖乖養傷就沒事,若是想逃,就拖住他,直到京兆尹的人到。」

一號聽到可以到外面出差,蠢蠢欲動,抱手道:「屬下願意前往。」

鳳皇轉了轉手中的硃筆,搖頭指向二號,「你去。」

明月重傷,雲采采並非高手,本來派誰都無所謂,不過單憑雲采采能逃離江湖六年這份心眼一號就鬥不過,還是心思縝密的二號可靠些。

從袖中摸出一個刻有⼳⼳零標誌的瓷瓶,扔給二號,「自己小心他們下藥。」

那兩口子一個是跟聖手有舊,一個是跟聖手的師父來往,手中的藥都不可小覷。

退下後,一號因讓二號搶了差事,心有不甘,見他吞下瓷瓶中的藥丸,酸道:「哼,陛下真細心,還給解毒藥丸。」

二號搖搖頭,「聖手師徒的毒豈是這麼好解的,⼳⼳零也沒研製出解百毒的藥。」

「那這是?」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緩解毒性發作的藥,陛下意在讓我就算中毒也要拖住對方。」

一號頓時無言,拍了拍二號的肩膀,「保重。」

二號走後,一號尋了根最適合隱藏的樹枝匿了起來,閉上眼睛,耳聽八方。

腳步虛中有實,實中帶虛,是老太監吉公公。

腳步輕盈,搖曳生姿,想必是個頗有姿色的宮女。

腳步剛健有力,步步生威,應是武將。

腳步沉穩規矩,慢條斯理,應是文官。

嘖嘖,小姐要陛下早點回去,偏偏今天來訪的人似乎特別多,真是天不遂人願吶吶。

他當然不是那種幸災樂禍的人,只是在聽到御花園那邊又有串腳步聲是朝御書房走來時忍不住偷笑一陣罷了。

等等,這個蹦蹦跳跳活潑過頭的步伐……

他睜開眼,定睛一瞧,果然是卓西西。

卓西西拎著食盒,十分蕩漾地朝御花園蹦來,到門口便被吉公公攔了下來。吉公公說御書房重地,閒人莫進,然後就接過食盒交給身邊一個宮女。

她樂得不用進去見鳳皇,笑嘻嘻地拎走另一個食盒。

見她離去,吉公公向宮女使了個眼色,宮女點點頭,往屋內走。

在隔間裡,被召南攔下。那宮女一改之前的溫馴姿態,皺眉低喝:「大膽!吉公公沒跟你說本小姐是什麼人麼?」

召南躬身陪笑,「小姐見諒,小的這也是按章辦事,按章辦事。」

「哼。」

那宮女甩手,別開臉,沒看到一直在陪笑諂媚的召南臉上根本無絲毫笑意。

他用銀針一一試過之後,又點頭哈腰訕笑著放行。

飯菜端到廳中,宮女似乎有些緊張,布菜的動作有些笨拙。

年輕的陛下從簾後走出來,坐到桌旁。他抬起頭,與她低頭的視線相接。她力持鎮定,想著高遺愛平日的模樣,儘量不露出過多表情。

「朕以前沒見過你。」

「回陛下,奴婢是前日剛來的。」

「叫什麼名字?」

「奴婢小嬋。」

她白皙嬌嫩的一雙手在他面前忙碌著,指甲上精緻的彩繪平添一股魅惑。

「你的手很漂亮。」

小嬋心裡竊喜,臉上卻故作寵辱不驚狀,恭敬地回:「謝陛下誇獎。」

「這樣漂亮的一雙手,豈能隨意辱沒了?」

年輕的陛下似乎露出一抹溫文的笑容,小嬋心中怦怦亂跳,布完菜的手也舍不得收起,期待他說出更多憐香惜玉的話來。

「朕的御筆久未清洗,小山,它們就交給你了。」

年輕的陛下說完就轉開臉,似乎對菜色不滿,微微皺眉,絲毫未覺一顆少女心正在破碎。

喝了一口湯,發現她還在,頭也不抬,「還有何事?」

少女強忍住跺腳嬌嗔的衝動,極力冷靜道:「回陛下,奴婢不是小山,是小嬋。」

陛下襬了擺手,有些不耐,「好吧小蘭,快去做事。」

少女轉身,淚流滿面,爹爹還有吉公公你們光告訴我陛下喜歡聰明漂亮淡定從容大方能幹如高遺愛的女人,怎麼沒說陛下記不清人名的!

「對了,窗口竹鈴染塵,也摘下來洗了吧。」

少女單薄的背影瞬間定住,一股濃稠的悲催蔓延開來。

話分兩頭,卓西西離開御書房後並沒有回玉瑤宮,而是鑽到不遠處一個小林子裡去了。

依這段時間對大哥的瞭解以及各種明察暗訪,她有九成把握他是藏身於這片林子。

「大哥,大哥?大哥,我給你送飯來了,有你最喜歡的糖醋魚哦~」

一號抵擋不住食物誘惑,終是現身了。

西西開心地遞過食盒,一號一臉彆扭,手上的動作卻毫不含糊。

打開盒子,喝一口湯,再吃一口米飯,正要下箸吃菜,卻頓住了,「哪裡有魚?」

「怎麼會沒有?還是我幫著清鳴姐裝的呢。」

她放下托著腮的手,探頭過去一看,「呀!這……」

一號挑眉,「拿錯了?」

她嚥了嚥口水,心虛道:「你說,陛下他喜不喜歡吃糖醋魚呢哦?」

一號衝她一笑,她心剛安,卻聽他道:「陛下不吃酸,不吃甜。」

對手指。「不然……換過來?」

斜眼。「你覺得陛下會吃我吃過的?」

見西西苦著一張臉,一號低頭扒了兩口飯,若無其事道:「吉公公真是老眼昏花了,陛下的食盒也會拿錯。」

西西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我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

「咳。」一號冷不丁被湯嗆了下,面露赧然之色,埋頭吃飯,不再說話。

不知不覺,日漸西斜,西西還在興致勃勃地拉著一號聊天。

一號清咳幾聲道:「天也不早了,你沒事的話還是快回玉瑤宮吧,我任務在身不能一直陪你。」

好不容易見到大哥,才不會這麼容易就被打發呢!

卓西西轉了轉眼珠,靈機一動,從腰間掏出前晚撿到的玉珮,擺出一副談正經事的模樣。

「這是什麼?」一號狐疑地接過玉珮,翻轉著。

突然看到背面那兩行字,頓時大驚失色,「這玉珮哪裡來的?」

被他的反應嚇到,卓西西也正襟危坐起來,「在……就在清鳴姐寢房外面撿到的,怎麼了嗎?哥你認識這塊玉珮?」

一號臉色驟變,握住她的手,「什麼時候撿到的?!」

「昨、昨晚……」

話音未落,一號已經一個起落消失在她面前。

玉飄血是江湖中最神秘也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或者是個殺手組織也說不定。

玉飄血每次殺人前都會以一塊玉珮作為信物,預知被殺者殺人時間地點。

昨晚撿到……明日亥時也就是今日亥時!

一號幾個縱躍停在了御書房門前,顧不得隱藏身份,顧不得禮儀,直接破門而入。

「你是什麼人!」

「啊!」

隨著一聲尖叫,宮人蜂擁而入。吉公公見一號的鐵掌緊掐著小嬋的喉嚨,大驚失色,慌亂地擺手喊道:「一號大人住手住手!是自己人吶,自己人!」

一號厲眼掃過吉公公,沉聲道:「我進來時見她趴在陛下身上,意圖不軌。」

「沒……我……咳……」

被扼住的喉嚨發出支離破碎的解釋聲。

在吉公公的再三保證下,一號稍稍放鬆箝制,只聽小嬋邊咳邊說:「我洗完竹鈴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陛下閉眼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起初我以為陛下在休息,後來,後來……」

「後來什麼!」

小嬋被吼得全身一震,眼淚都嚇出來了,自然不敢說後來她忍不住上前接近的確意圖不軌,只道:「後來時間太久了,我,我覺得奇怪所以就過去看看了,然後,然後你就來了。」

一號見她眼神閃爍,並未盡信,於是點了她的穴道,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龍座旁。

「陛下,陛下!」

一點反應都沒有。

「怎麼樣?陛下沒事吧?」吉公公也急得直嚷嚷,推了一把身邊探頭探腦的召南,「還不快去找太醫?愣著做什麼!」

召南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叫他,於是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一號扣住鳳皇的手腕,發現脈象並無異狀,應該只是中了迷藥。

嘗試按壓其合谷穴百會穴,皆無效,又想起他給二號的藥,果然從他袖中找到一個瓷瓶。

倒出一粒藥丸,聞了聞,確定無誤再喂進他口中。

過了一會兒,鳳皇終於漸漸醒轉過來,剛看清眼前的人,未待他開口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回玉瑤宮,快!」

回去路上一號稟告了玉珮的事,鳳皇拚命睜著眼抵抗藥力,心裡想的卻是午膳中收到的紙條提醒——玉瑤宮危。

他們到達的時候,只見到滿桌豐盛的菜餚,卻不見清鳴人影。

「十九,皇后人呢!」

「回陛下,娘娘在庭前牆下。」

一號扶著猶帶睏意的鳳皇走到外面,牆下果然站在一個喜紅的身影。

清鳴回頭,見到同樣一身紅的他,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你回來啦。」

他點點頭,看她飄飄欲飛的身影,心中隱隱有些躁動不安,待要細想,該死的迷藥卻讓他力不從心。

她神神秘秘地笑了起來,「我不是說有事想告訴你麼?」

鳳皇垂在身旁的手倏地握成拳,臉上卻漾出一抹可愛的笑容,「怎麼辦?我突然好像不是很想知道呢。」

清鳴看著他,目光變得溫柔,她搖搖頭,彷彿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

他的眼神黯了下來,推開扶著他的一號,向她走去,在一步之遙停下。

她有些遲緩地露出一抹笑,輕聲道:「看著哦。」

然後他看到了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看到的一幕——她提氣一躍,步伐輕盈熟稔,足尖輕點幾下簷壁,穩穩地立在了牆頭之上。

身姿靈動,彷彿一隻再敏捷不過的狐狸。紅色的披風張揚,將秋風掃到身後。

「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只要我能越過這道牆,你就放我走。」

「你說,我還可以帶走一樣東西。」

鳳皇眯眼凝視牆頭那抹紅,明明早上從衣櫃翻出它時它還是那麼可愛,此刻卻刺眼得令人想毀掉。就像昨夜他還以為他與小拙終於心靈相通,今天她就狠狠打碎這點妄想。

瞧,她高高在上,宣告著她要離開。

「你何時手腳這麼聽話了?」

他竟完全不知道,不,不對,昨日他就發現了,可笑他沉浸於兩情相悅的迷境中,竟完全失去了該有的敏銳。

清鳴似乎沒有察覺他的壓抑,兀自說著:「我終於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

忽而一笑,咬唇道:「這樣才公平。」

語氣中居然有一絲得意。

鳳皇若有所悟,目光緊逼,「你怪我沒有事無鉅細與你報備?」

那語氣太不可思議,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他臉上寫著:你根本無需知道這些。

雖然她的確對那些事沒興趣,但這不代表她喜歡每次跟他有關的事她都是最後一個知道,或者乾脆是壓根不知道的。

他太喜歡控制一切了,自以為在保護她,卻絲毫沒有發覺他在做著與先帝一樣的事。

若是沒有發現自己對他的感情,或許可以一直這麼自以為清心寡慾地過下去。

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

她開始有所求,開始看到普通情人間的相處會心生羨慕,開始會時時想起那段短暫又快樂的宮外之旅,開始思考他們之間的關係。

她翻遍《爾雅》《通雅》各類辭典,卻找不到一個詞,相濡以沫太深,青梅竹馬太淺。

最後,「禁臠」二字觸目驚心。

往日她其實從未真正想過離開鳳皇,所以手腳不便成了最好的藉口,非不願,實不能也。

當她決意離開時,苦練幾年無甚進展的輕功一夜之間突飛猛進。

於是終於發現,非不能,實不願也。

「小拙,別鬧了。」

鳳皇略顯虛弱的聲音將清鳴拉回現實。

她終於發現異樣,「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他癱倒在草地上,拿出一隻玉珮,幽幽地望著她,「有殺手潛入宮,對我下了毒,說是今晚亥時要取我的命。」

清鳴的臉一下子白了,慌得從牆上跳了下來,忙中出亂,險些跌倒。

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卻突然停下了跑向他的動作。

再抬起頭時,臉色雖然還是心有餘悸的蒼白,眼中的慌亂卻少了些許。

「就像你能分辨我是否敷衍做戲一樣,我也能分辨你的真話謊話。」

他似乎一點都不意外被識穿,「哦?」

「殺手是真,下毒是假,取你的命也是假。」

若是他中毒了,一號與十九不會如此無動於衷,尤其一號大哥,全副注意幾乎都在她身上,可見殺手的真正目標應該是她。他十分清楚,她若是知道有人要對她不利,只會更堅定離開皇宮的心,但若是知道有人對他不利,必定會放不下,離不開,所以才那麼說。

所以說兩個人太過瞭解對方有時候實在也不是什麼好事。

鳳皇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嘆了一口氣,反而笑了出來。

「你想帶什麼東西走?」

清鳴望著他的眼睛,視線糾纏,突然撐不住嘴角的淡笑。

她低下頭,眨去眼角的濕意,從寬袖中拿出一個小盒子,晃了晃。

迷藥的藥性發作,鳳皇眼神開始漸漸變得迷離,有些吃力地笑了笑,「你有時候也不是那麼拙嘛,盒子裡裝了多少值錢的東西?」

她將盒子抱在懷中,輕快地眨眼:「既然是捲款潛逃,自然要無價之寶。」

說話間,一直高度警戒的一號與十九突然交換了個眼色,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外掠去。

「救命啊!」

一號再次出現,手上卻拎了一個人。

召南在空中蹬著雙腿,哭喊著:「手下留情千萬手下留情!是吉公公讓小的帶太醫來的!」

清鳴對這個小太監頗有好感,怕他被責罰,連忙道:「放了吧,他也是無心的。」

一號去看鳳皇,鳳皇卻只是盯著小太監,突然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他心中一凜,回道:「回陛下,戌時了。」

「你道那殺手會不會提前來呢?」

未等一號回答,召南卻怪叫了起來,「殺手?天!什麼人這麼大膽敢刺殺陛下!」

鳳皇諱莫若深地看著他,不緊不慢道:「不是朕,是皇后。」

召南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嚷嚷:「娘娘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有人想殺?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娘娘千金鳳體自有貴人相助,就算真有人刺殺也會逢凶化吉的。」

「聽說,那個玉飄血還有個規矩。」

清鳴的話將鳳皇的視線從召南身上拉開。

「什麼規矩?」

「若是沒有在玉珮上的時間地點殺死目標,就算任務失敗,且不會再殺第二次。」

「所以呢?」

清鳴的眼睛突然閃了起來,「所以我現在就離開,躲得遠遠的,亥時我不在玉瑤宮他自然殺不到咯。」

鳳皇翻了個白眼,「你以為他不會把你抓回來再殺?」

清鳴有些沮喪,「身為一個殺手,這玉飄血還真是臭規矩又多又無聊。」

召南的唇角微微抽搐了起來。

鳳皇臉上浮現罕見的苦笑,啞聲道:「小拙,你明知道有人要殺你還要離開我的保護……」

見他痛苦的神情,清鳴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張口欲言,卻又見他眼神變得哀怨又委屈起來,「其實你是在氣我昨晚弄疼你了吧?」

她瞬間呆住,久久不能回神來,原本蒼白哀傷的臉羞得燒了起來,「住嘴!」

「人家也是第一次嘛,難免急進了些,難免橫衝直撞了些,難免不知節制了些,你不滿意也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這個人勝在求知好學上進,今天特地找了一堆秘笈,想跟你一起研究的……你叫我早點回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們心有靈犀……」

一號十九清鳴前赴後繼地石化了。

而鳳皇居然說上癮了,開始碎碎念,渾然不受外物影響。

直到他聽到清鳴惱羞掩面哀嚎了一聲「子啊帶我走吧」,然後——

然後,她就真的消失了,連帶著不見了的,還有召南。

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高手如一號與十九,都毫無防備,不知所措。

鳳皇終於撐不住,最後的視線定格在天際的那片紅,與他身上一樣的顏色,那麼近,那麼遠。

滿樹的桂花被風掠起,狂舞著落下又飛起,飄飄揚揚,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