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小雪,早市晚了半個時辰才開。
逍遙茶社的日刊小報在清晨出街之後,不出兩個時辰又追印了一個副刊。這從未有過的舉動令人們不由將注意力都聚集到那個副刊之上。
「京郊白頭山有悍匪佔山為王謀財害命殺人如麻」的消息瞬間傳開。
消息稱,今朝早朝,元祚帝下旨從禁衛軍中調了一百精兵予明月,命其剿匪。
有人認為明月大俠武功高強,就算單槍匹馬也能凱旋,也有人認為聖上任人唯親,江湖草莽不懂帶兵,戰況不容樂觀。
一時間,京師坊間議論紛紛。
就在傳言沸沸揚揚時,白頭山的山腰上,一人撐著傘踽踽前行。
「不用,哪裡就這麼嬌貴了,我自己撐就好啦。」
「明月剛出征,主管就讓我備好『明月大俠以一敵百智擒匪首』的稿子,這裡面一定有內情,作為一個專業的筆者,我必須親自來查探一番。」
「對了,明月的人馬到哪裡了?」
撐傘人看似在自言自語,但其實聽仔細些,就會發現空中有一把聲音在與之應和。
——如果此刻山腰上有人經過,膽子怕要被嚇飛了。
撐傘人自然不是女鬼,她有影子。也不是妖怪,沒有妖怪走得這麼慢。
空中那個聲音響起:「回小姐,明月等人在山下一里處紮營。」
傘下露出一張平凡到有些模糊的面容,正是易容後的清鳴。她皺了皺眉,有些無奈道:「二哥,有兄長叫妹妹『小姐』的麼?」
二號噎了下才從善如流道:「是,小妹。」
一陣風掃過,清鳴抖了抖,對著空氣大聲喊了句:「大哥子玉你們別打了!」
狂風驟止,空中兩股混亂的氣流滯了下,漸漸平息下來。
一件青色外袍披到肩上,她抬頭,就見子玉站在她身側,接過她手中的傘。
「你走得太慢了,我們總得找點事做。」
閒下來的手攏了攏衣服,猶帶體溫的外袍罩在身上,彷彿置身暖房……她舒服地嘆了口氣,才回道:「明明是你們棋逢敵手,耐不住技癢。少年,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昨晚就跟二哥打過一場麼?」
子玉也不否認,點了點頭,又道:「但你的確走得太慢了。」
清鳴噎住,說不出話了,這孩子怎麼這麼軸。
走得慢這個問題……沒辦法,畢竟是十幾年養成的習慣,就算學了輕功,她還是走不快。除非精神高度集中,或者有人扶持。有外人在的時候,還可以撐撐,四下無人還要她凝神加快步伐太強人所難了。
子玉明白她的情況,所以伸出手。
三年來的默契讓清鳴一下子領悟過來,笑著去挽他,卻撲了個空。
子玉的手被一股力打開。
他眼神一沉,再探手時發現變成兩股力在阻止他了。嘴角漸漸牽開一抹淡淡的笑,身形一變,開始靈活地在兩股力間遊走。
白色的衣袍勾起流風回雪,身姿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清鳴看著看著,嘴巴漸漸張成了驚嘆的形狀,眼中冒出了一顆顆的星星。
驚鴻步法一向以詭異莫測著稱,但此時此刻,在兩股力的拉扯之下由子玉使來竟隱隱有洛神之姿……太美好了!
她回過神來,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裡面是幾張紙與一塊石墨。
用布墊著坐到了冰涼的石頭上,又用石墨沾了沾地上的雪水,開始奮筆直書。
較量中的三人已然忘記較量的初衷,一號二號也現身了。
鬥著鬥著,二號突然轉而與子玉聯手攻一號,一號措手不及之下輸了幾招,幾個回合之後才開始進入狀態。雪中三人的身影漸漸分不清彼此,只隱隱可以看出他們一直保持著二攻一,至於由哪兩個攻哪一個則是隨心而變。
到最後,清鳴看得眼花繚亂,只得白茫茫一片了。
待那三人鬥到酣暢淋漓、累到癱倒在地時,相視勾唇,眼中儘是快意,卻已是連放聲大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清鳴收拾好東西,慢慢走到他們面前,蹲下。
「吃飯時間到了,我們回城吧。」
三人皆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作為一個專業的筆者,你不是要親自查探一番?
清鳴晃了晃手中的紙,「作為一個專業的筆者,要按時交稿。」
她又不是真的對官匪大戰有興趣,只是從沒寫過打鬥場面,手生,想說來觀摩一下刺激靈感,現在陰差陽錯都完稿了,就沒什麼留下來的必要了。至於主管到底哪裡來的內幕消息知道此戰的結果,她本來也不是什麼好奇心旺盛的人,少知道點事總是好的。
「按時交稿?」
稍微恢復了體力的子玉好笑地重複了這四個字。
請問是誰每次都拖稿到最後一刻害得張老頭把頭都抓禿了?
清鳴殊無半分愧意地呲牙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來,這回一號二號倒是不阻攔了——當然也許是沒有力氣了。
她又對一號二號刮刮臉,吐舌頭。
「你們臊不臊,加起來七十歲的人了,欺負才十六歲的少年。」
子玉聞言似有若無地笑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才像小孩子。
平日的她太過波瀾不驚了,似乎只有在親近的人面前才格外孩子氣。
下山的時候,一行人的速度明顯快多了了,因為是子玉拉著清鳴走的。一號二號似乎認可他了,倒是他們二人自己又隱了起來。
子玉有些奇怪,「他們兩個都易容了,為什麼還要隱身?」
清鳴答曰:「太亮了。他們影衛當久了,很怕光的。」
「哦,跟鬼一樣。」子玉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隱在暗處的一號二號突然開始感到頭痛了。四個人目標太大了,他們是考慮大局好不好!
第二日,捷報傳來,明月不費一兵一卒制住匪徒,並成功勸降。
聖上龍顏大悅,下旨封明月為智勇侯,同時統領禁衛軍。其子寶少爺自小由先皇后撫養,天資聰穎,品性純良,冊為世子。
這個消息一出來,整個皇朝炸開了鍋。
寶少爺是先帝私生子的兒子一事是公開的秘密,現在又說明月是其父……
聖上此舉擺明在變相公佈明月的身份。
眼看著他得勢,又立了功,朝內一些善揣聖意者開始發出了讓明月認祖歸宗的呼聲。
朝堂是如此,民間則不同。百姓哪管權位爭鬥,百姓只認英雄。所以明月凱旋的時候,全城轟動,萬人空巷。
七分俊俏加上三分和氣,又是滅匪英雄,一個新的國民偶像冉冉升起。
「我怎麼看著覺得明月快哭出來了?」
清鳴從窗口移回目光,有些幸災樂禍地說。
子玉瞥了一眼街上眾星捧月的景象,同樣的幸災樂禍,「的確。」
一號二號想起當年被他下了多次迷藥,如今得報一箭之仇,不約而同地露齒一笑。
由此可見,明月吃鱉是大家喜聞樂見的事。
清鳴決定買幾瓶酒回去。一來慶祝人民的好朋友明月大俠當上智勇侯;二來新房子已經找到了,要與茶社眾人喝一杯散夥酒;三來,三來就是她突然想喝酒了。
到櫃檯打酒時,看到一個久違的人。
「小言,打好酒啦?」
掌櫃的熱絡地與一個小孩子招呼著。
小孩九歲左右,從簾後走出來,順便把幫清鳴打好的酒遞給掌櫃,然後提著自己的酒對掌櫃伶俐地點頭微笑離去。
「姑娘,你的酒。」
掌櫃又對清鳴招呼著。
清鳴收回黏在小孩身上的視線,似不經意地問:「那小孩好乖的樣子。」
掌櫃哈哈一笑,打開了話匣子:「姑娘知道青墨坊出了個第一女官吧?對,就是高遺愛高大人,小言是那高府上的管家。嘿,你也覺得奇怪吧?這麼小的孩子當管家呢……不過想到高大人,也是那麼小的小姑娘就當了吏部郎中,也就不奇怪啦!」
掌櫃的還在說著什麼,清鳴卻已出神。
原來寶寶的任務就是當高女官的管家麼?
寶寶入影閣受訓,寶寶成為高女官的管家,高女官步步高陞,寶寶成為世子。原來這一局棋,比她想像中開始得早。
那時鳳皇幾歲來著?
十四歲吶……果然是從小滿肚子壞水。
清鳴提著酒瓶痴痴發笑,直到酒樓突然一陣騷亂把她吵醒。
她循聲望去,只看見一號二號追著一個什麼身影跳出窗外,心裡一緊。
子玉拔下插在柱子上的暗器,飛身到她身邊,她連忙拉住他的袖子,「把暗器給我看看。」
不似尋常飛刀飛針等暗器,是一塊木牌,很舊的木牌。牌面上有三個字,頭尾都被劃花,只剩中間一個字赫然:殺。
清鳴的心狂跳了起來——格殺令!
影閣的格殺令,她幼時的玩具之一,上面的刮痕就是她的傑作!
她猛的轉過身,瞪大雙眼四處尋找,難得露出的咄咄目光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卻沒有看見那個想像中的人。
塌下肩膀,不知是慶幸還是失望。
又想起格殺令一出,至死方休,她連忙抱住子玉的手臂,急聲道:「帶我回逍遙茶社,儘可能地快。」
子玉不假思索地攬過她的腰,抱著她縱身幾個起落,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酒樓依舊喧鬧,二樓雅閣卻靜得一根針掉落都聽得見。
隨扈模樣的幾人斂目垂手,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而坐著的那位華服男子收回注視那兩人離去方向的目光,轉著酒杯,緩緩地露出溫和得讓人想去死的笑容,問:「你們看到了什麼?」
隨扈抬頭挺胸收腹屏息,異口同聲:「屬下什麼都沒看到!」
華服男子臉色丕變,把杯子往地上一砸,咆哮:「那麼大兩隻姦夫□都沒看到你們眼睛怎麼長的!拖出去把眼珠挖了!」
「陛下饒命!」
「再說一次看到什麼!」
「屬下看到兩隻姦夫淫婦!」
「敢說朕的皇后是淫婦你們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拖出去砍掉姦夫再把自己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