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歡喜天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查封,城中畫師盡數被抓走,連街頭為人畫肖像的書生也不放過。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道是年關將至的例行掃黃。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坊間市裡,豔圖依舊在流傳。
大年三十,宮宴之上,淑妃被冊為貴妃,行中宮之權。
那一夜,貴妃豔若桃花的飛揚神情與後宮群芳各懷心思的笑靨爭相綻放,掩蓋了高位之上,天子眉梢唇角的那一抹冷意。
初五,秀女入宮,各有冊封。
初十,幾位嬪妾紛紛升階。
至此,元祚帝登基以來一直維持的獨寵局面,終被打破。
元祚帝如同一個比任何人都懂得後宮制衡之術的帝王,雨露均霑,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到令佳麗們認為人人有希望,人人有機會。
正月十五,元宵燈會,宮中大擺筵席。
天子收到密報,隨後淑貴妃降為淑美人,打入冷宮。
正月十六,帝下令整修冷宮,淑美人失寵,她腹中孩兒卻未失寵。
正月十八,兵部尚書之女——寧嬪升為寧德妃,入主嬋娟宮。
後宮之中形勢瞬息萬變,而朝堂之上,常將軍懷疑豔圖一事是兵部尚書為了讓女兒上位惡意cao作的,二人鬧翻。外戚黨一分為二,勢力銳減。與此同時,帝師正式成為祥王世子的師傅,第一女官高遺愛成為陪讀。因高遺愛曾代替天子巡過幾次秋試,親近她的士子們或多或少都投到祥王門下。一時間,祥王府門生濟濟,聲勢盛極。
「陛下這次真的是太胡鬧了!」
御書房中,朱相本來滿腔的怒火都被鳳皇磨成了無奈。
「果然還是相爺最疼朕。」
鳳皇死皮賴臉地笑,手裡揚著兩封信。
一封來自江南李府,一封來自邊疆。
與他勝似手足的兩人聽聞了京城的事,料到是出自他的手筆,不約而同地來信表達觀感。李成蹊含蓄地恭喜他又刷新了下限,常勝將軍朱皋蘭則直白多了,直接說他陰險無恥手段下作不似凡人。
不惜自己戴綠帽也要搞臭一個女人,損人不利己,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病?
相較而言,朱相的「胡鬧」二字真是分外溫柔。
「陛下真的已經決定了?」朱相加重了語氣。
鳳皇也以同樣的認真回視他,點頭道:「朕決定的事,不會改變。」
「祥王江湖氣太重,又太重兒女私情,不成體統,對政事可謂一竅不通。世子的確天資過人,頗有陛下當年的風範,奈何年紀尚幼,羽翼未豐。」
朱相皺起眉,面露疲色,一下子彷彿又老了幾歲。
鳳皇按住他老邁乾枯的手,眼中有一抹溫暖,微微一笑。
「所以相爺要為這皇朝保重身體才好。這幾日朝堂上左右不過是兵部那群人對峙,相爺何不留在府上好生將養?至於公文要事,朕會讓侍衛親自送入相府的。」
朱相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說得這麼好聽,分明是將他支開然後部署什麼事!
朱相走後沒多久,一個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不好了!陛下!淑美人,淑美人不好了!」
鳳皇倏地站起,手握了又放,大聲喊道:「擺駕!」
冷宮位於赭衣宮左側,在離中宮最遠之處。遠遠的,就聽到女子的尖叫哭喊聲。太醫說,是因為撞到桌角跌倒導致胎兒不保。
鳳皇推門入屋的時候,見到常玉嬋窩在牆角。
昔日嬌豔的美人如今面容枯槁,不復半點風采。
也是,短短十數日,從雲層墜入泥土,人生劇變,不外如是。
她聽到腳步聲,驚恐地抬頭,見是他,才鬆下來,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陛下,陛下……我們的孩子沒了……」
鳳皇仔細看她神色,不似作偽。
莫非連她自己都不知腹中孩兒是誰的?
正沉吟間,她突然撲了過來,抱住他,失聲痛哭。
「陛下,臣妾不求了,臣妾什麼都不求了!沒有玉瑤宮,沒有鳳佩,甚至沒有孩子都無所謂!臣妾只求能陪在陛下身邊,臣妾現在沒有孩子了,可以陪陛下了!豔圖、豔圖一事,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是被人陷害的啊……」
鳳皇將她扶到床上坐下,溫柔地拍撫她的背。
待她稍微平靜下來,才輕聲試探道:「朕自然知道你是冤枉的。朕原想將你置於冷宮掩人耳目,待查明真相後再接你出來,光明正大封你為後,卻不想發生此等憾事——」
話未說完,卻被急急打斷。
「不不不,臣妾不要當皇后了!」
見她滿臉驚懼,鳳皇微訝,不動聲色問道:「這是為何?」
她的神色有些狂亂,渾身發抖,小聲說:「先皇后會生氣的……」
倏地抓緊他的袖子,語無倫次地喃喃:「她來報仇了,知道是我害的,她來索命,索走了我們的孩子……陛下,臣妾不當皇后了,不要!」
鳳皇敏銳地抓住了幾個關鍵字,「你說,你看到先皇后了?」
常玉嬋聽到先皇后三個字就是一抖,然後戰戰兢兢地指著窗口說:「她就站在那裡,夜裡站在那兒,白天也不走,怎麼也趕不走!臣妾好怕,臣妾想找陛下,爬下床卻被絆倒,然後,然後她拿走臣妾的孩子……」她突然像個孩子般,天真地抬頭問:「一命償一命,我已經還了她一命,她是不是就不會再找我了?」
鳳皇走到窗口察看,發現窗下芭蕉樹枝上勾了幾根絲線,像是女人衣料上扯下來的。
「陛下……」
回頭,看到衣角被扯住。
常玉嬋頂著一張蒼白的面孔,不安地拉著他。
這樣楚楚可憐的一張臉,為何他生不出一絲憐惜之心?
鳳皇抬手,輕撫她的臉龐,望著她已有些神志不清的雙眼,嘆道:「怪只怪,當初你不該買殺手刺殺小拙。雖未得逞,但你以為朕會由得一個企圖殺小拙的人逍遙快活?更遑論你間接致使我們一而再地分離。」
緩緩鬆開她。
「不過你放心,一碼歸一碼。」
他最煩後宮傾軋,他的母親就是犧牲品。
他看不順眼常玉嬋,不代表有人能代表他審判她。
最不爽的是他還沒決定如何處置她腹中那塊肉,那塊肉就沒了。
「朕會為你兒子報仇的。」
常玉嬋點了點頭,神情有些恍惚,雙眼中曾有過的欲望野心與憤恨卻彷彿漸漸消失了。
豔圖一事漸漸淹沒在人們的回憶中,因為後宮中又有了新的傳奇。
曾經的寧嬪,短短一個月內,從嬪妾升至貴妃,恩寵極盛,成為後宮之首。
鳳皇二十歲生辰那日,在皇宮中庭宴請文武百官及六國使節。帝妃同行同止,好不恩愛,有大膽的使節調侃二人鶼鰈情深,他毫不避諱表示與貴妃「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同衾死同穴」云云,震驚四座!
當晚,他自然是宿在貴妃的嬋娟宮。
紅燭搖曳,暖香惑人,他親自為貴妃斟了一杯酒。貴妃受寵若驚地飲下,後被擁至床前。她含羞望著眼前俊朗不凡的男人,一顆心直跳個不停。
鳳皇抬起手,在她額上輕輕一點,她直直倒了下去。
嘖嘖,⼳⼳零的藥真好用。
有時候仔細想想,影衛還真的挺好用的。
這寧貴妃為了斷常玉嬋的一切後路,防止她母憑子貴東山再起,居然派人去嚇她。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裝神弄鬼這招一早就被一號用爛了。宮中處處有影衛,即便她的那個侍女輕功多高明,都逃不過當值影衛的目擊。
至於影衛既然目擊了,為何不阻止呢?
當值影衛表示,他以為是一號的惡作劇,鑑於同門不能相殘,就聽之任之了。
這話鳳皇自然不信,這幫多多少少看著小拙長大的影衛們很排外護短的。他們受一號影響太嚴重,對常玉嬋異常仇視,見有人整她,不幫手就算好了,還阻止?
此刻,寧貴妃雙眼緊閉,面色潮紅,顯然是陷入了幻境。
鳳皇臉上浮現一抹嫌惡,甩袖出了嬋娟宮。
這藥固然可以免他失身於後宮虎狼,但被人意淫也夠糟糕的了。
當然,意淫他的人若是小拙,那又另當別論……唔,離開前可以向⼳⼳零多要些用得上的藥。
鳳皇回到玉瑤宮時,影衛十九已經候在庭前。
旁邊還有一個人不人鬼不鬼,一天到晚飄來飄去的卓西西。
他微微皺了皺眉,「不是讓你送她走了?怎麼她還在這飄著?」
卓西西搶著發聲。
「陛下,你要十九大哥帶我去哪裡?我要在這裡等大哥回來的!」
鳳皇眼角微微抽搐,為什麼他覺得這卓西西跟常玉嬋一樣有些魔怔了?
忍無可忍對空中吼了一聲:「一號滾出來!把你家這鬼東西領回去!」
一號無奈地從夜色中現身,卓西西呆了一下,也只有一下,隨即飛撲了過去。一號空有一身好功夫,卻猝不及防被按倒在地。
她這又哭又喊,可想而知,玉瑤宮鬧鬼的故事又將多了一個。
鳳皇不再理會他們,轉身回屋,沒注意到腳下草地已是青青。
雖然天氣仍是頗為寒冷,卻有些許春意破土而出。
地道中,獨自飲酒,酒瓶倒了一地。
第四次了,他記得清清楚楚。
鳳皇帶著醉意,對著上一次清鳴被撕壞的衣裳,一下一下惡狠狠地戳著。
「你啊你,你欠我四次生辰,還膽敢質疑我的忠貞,還紅杏出牆兩次,最糟糕的是兩次還都跟同一個人!等我親手抓你回來,哼哼,你一輩子都還不完了!」
說到一輩子,心裡突然有些得意,可惜胃裡卻不怎麼得意。
「嘔……」
每次逼自己喝酒,每次都吐得死去活來。
過了許久,他才扶著牆站了起來。
搖搖晃晃,恍惚間,看到牆上有一排不屬於他的筆跡。
沉寂許久的心緩又重地往下一沉,隨即狂跳了起來!
粗細不一,斷斷續續,毫無章法……
這有生以來見過最醜的字,出自他有生以來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酒氣猛地上湧,氤氳了雙眼,他突然大笑了起來。
這個笨蛋,這個字都認不全的笨蛋,也來學人寫詩!
可也是這個笨蛋,完完整整地擺了他一道……讓他擔憂讓他嫉妒讓他幾乎發狂之後,又跑來若無其事地寫了這麼一句話撩撥他,告訴他她從未懷疑過他。
潔癖如他,嘴都忘了擦,倚在牆上,反反覆覆顛來倒去地看著那行字,恨不得看出朵花來。
明明被耍了,卻笑得像個春心蕩漾的傻子。
他想,他不僅有病,而且沒救了。
那歪七扭八如蚯蚓般寫著的是——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