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
休息室的落地窗外,黃色薔薇花大片大片寂靜地綻放。打量著越璨變得木然空洞的面容,葉嬰心中突然生出快意。
於是她繼續說:
「我喜歡他,他能夠感覺得到,所以……」
越璨蠻橫地向她壓了過來!
彷彿嗜血的野獸般,他狠狠地用雙唇堵住她的嘴,那力量如此之大,兇猛地,一股血的腥氣在瀰漫在她的口腔,嘴唇也瞬時腫了起來!她吃力地向後仰起,想要掙開他的雙唇,他卻緊緊地吻住她,惡狠狠地追過來,將她死死箍在猩紅色的沙發深處,用力地碾轉著她的嘴唇!
他的怒意!
他的恨意!
他瞪著她,凶狠地吻著她,雙唇用力地碾轉在她的嘴唇上,這個吻是血腥的,從她的唇片破出的腥氣讓他的體內彷彿有什麼裂開了一般,那些夜夜糾纏著他的回憶,那些任他如何想要忘記,卻如毒素侵入他的血液般,令他痛、令他恨、令他即使粉身碎骨也無法……
被他如此地禁錮著親吻著,她漠然地睜著眼睛,沒有再掙扎,好像是無所謂的樣子,如同他的怒意絲毫無法感染到她。
「看著我!」
稍微離開她的唇片,越璨怒吼!
雙唇被吻得如同最豔色的薔薇,她的眼珠轉向他,幽黑的眼瞳,好像她是無所謂的,也根本不在乎。
越璨記得她這個樣子。
在久遠的記憶中,年少的她也曾經這樣瞅著同樣年少的他,淡淡的,冷冷的,蠻不在乎,也懶得解釋。
那時候,他每天守在她的校門口等她放學,她也終於接受了他的追求。像其他情侶一樣,他和她時常約會,兩人去看過電影、吃過路邊攤,幾乎每天的晚自習他都送她回家,一起步行穿過那座盛開著緋紅野薔薇的街心花園。
她喜歡去他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家薔薇西點屋。
每次去,她都是買兩隻紅豆面包,一隻包好帶回去,另一隻她自己吃,有時也會掰下幾口給他吃。應該是她有親人特別喜歡紅豆面包,這是當時他對她的家庭唯一的認知。
她從不講關於她的任何事情。
每次只讓他送到街心花園東側的第一條小巷的巷口。
那時候的他,像所有熱戀中的少年一樣,狂熱地想要瞭解她所有的一切,可是,又怕惹惱了她。因為即使他拉過她的手,親吻過她,緊緊地擁抱過她,她卻始終有種疏離感,好像隨時會離開他。
這種感覺讓他很不安。
直到那一天,盛夏的季節她忽然穿上了長袖的衣服,連頸部的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下唇卻破了個口子,唇片令人心驚地紅腫著。腦中閃過各種可怕的猜測,他追問她發生了什麼,她始終冷冷地板著臉,甚至一甩手將他晾在身後。
他惱了。
夜色中,他將她堵在小巷的牆壁上,憤怒地將她頸部的衣扣解開 壁上有微濕的青色苔蘚,她的面容略帶蒼白,睫毛黑幽幽的,眼眸也黑幽幽的,從她的頸部到裸露出來的肩膀,觸目驚心的,佈滿了一片片重重疊疊的淤痕。
「這是什麼?!」
少年的他驚怒失聲!
「你不認得?」
眼眸冷冷淡淡,倚在牆壁青色的苔蘚上,她的唇角嘲諷地彎了彎,伸手又朝下解開一隻紐扣,赫然的,在少女如玉的胸口上也佈滿了同樣青紫的淤痕。
「這是吻痕,」睨著他,她懶洋洋地向他解釋,眼底黑如深洞,「吻痕就是——被人用力地親吻之後,留下的痕跡。」
「你——!」
怒不可遏,他重重一拳擊向她身後的牆壁!潮濕的青苔,欲碎的指骨聲,狂湧而上的怒火將他的理智燃燒成碎片,心中卻是又驚又痛的!那一瞬,他簡直想要咬斷她的脖頸,看看她的血到底是什麼顏色,為什麼可以說出這樣刺耳剜心的話來!
「受不了了嗎?」
她譏諷地一笑,如同早就料到了一般。
「是誰?!」
強壓住怒火,他將她死死按在小巷的牆壁上!
「你走吧。」
她疲倦地移開視線,月光照在巷子中斜斜長長的光影,即使在夏夜,看起來也如冬日的霜。
「我問你,是誰做的!」
扼緊她的肩膀,他沉怒地一字一句地問!
「你走吧,阿璨。」垂著睫毛,她靜靜地說,「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孩,就像染了血的薔薇,永遠不可能是純白色。」
夜風吹過。
恍惚帶來遠處的薔薇花香。
少年的他望著她。
「我喜歡你。」
聲音有些瘖啞,他鬆開她的肩膀,苦澀地自嘲著說:
「我從未設想過你是哪種女孩,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你。」
她的睫毛顫了顫。
「我會把你一起拉進地獄裡去。」她淡淡地對他說,「因為我的世界是黑暗的,我是在最深的黑夜出生的夜嬰。」
「好。」
他只答了這一個字。
「而且,你不嫌我髒嗎?」睫毛揚起,她的眼珠倔強又漆黑,「我早已不是……」
他吻住了她。
不再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他蠻橫地吻住了她,那些刺眼的淤痕在他眼前晃動,他閉上眼睛。被他吻著,她的唇越來越滾燙,漸漸地,喘息著,她甚至伸出舌來探入他的口腔中,依稀還有一絲血的腥氣,顫抖著,她擁緊他的後背,將他也吻得顫抖起來。
那個吻越來越不受控制。
少年的他,血氣方剛的身體要爆炸了一般,清冷的苔蘚無法撫平燥熱的體溫,緊緊擁著她芳香柔軟的身體,不知何時,兩人已滾落到巷子的青石板上!
不遠處炸響一朵煙花。
那璀璨的紫色光芒照亮夜空,雖然他青澀的身體滾燙著要燒起來,咬咬牙,他顫抖著試圖放開她。自他的懷中,她面色暈紅地睜開眼睛,烏黑的眼眸中有星芒般的霧氣,氤氳著,比煙花還璀璨。
「讓我忘了那些。」
在他耳畔低聲說著,她微涼的雙手伸進他黑色的T恤,撫上他滾燙的肌膚。那是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年少的他再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重重地吻住她,喘息著,將她的身體火熱地箍向他自己!
不遠處的煙花一重接一重地綻放。
僻靜的小巷中,月光斜長,灑照著那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影,呼吸聲滾燙而急促,青澀而沒有章法。夜幕中,輝煌璀璨的煙花漸次綻放,越來越美麗,越來越頻密。
甜美得令人心醉。
在那一重重接近綻放的極致中,在無法克制的狂野和喘息裡,始終有著溫柔的憐惜。
當最後最美的煙花齊齊衝上雲霄!
少年的他低吼著牢牢抱緊她,一口咬在她雪白的肩上,沁出點點血珠,留下屬於他的印痕……
而現在。
在同樣的地方,也有一個吻痕。
休息室中,越璨木然地看著葉嬰的右肩,在她晶瑩雪白的肌膚上,那個吻痕並不重。
他知道那是誰留下的。
游泳池畔的白薔薇花亭,她長身跪立在越瑄的身前,越瑄俯身吻著她,那兩人吻了很久很久,久得彷彿都可以變成凝固的剪影。
「我給你開了一個賬戶,存進去了一筆錢,無論國內還是國外都可以取,以後我也會定期匯錢給你。」越璨淡淡地說,如同剛才惱怒狂野地吻住她的那個人並不是他,「在意大利我聯繫了一家時裝品牌,你進去就可以直接做設計師,過幾年我會資助你在國際上舉辦個人的時裝展。」
葉嬰看了看他。
「其他的事,你想做的,我也會幫你完成,」越璨揉了下太陽穴,緩解突突直跳的頭疼,「算我請求你,離開謝家吧。」
「你很仁慈,我很感謝你,」葉嬰靜靜一笑,「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幫我,請讓我參加高級定製女裝項目。而且,我希望這個項目由我來主導,而不是森明美。」
越璨的瞳孔收緊,盯著她說: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能聽懂。只是,就像你無法代替我吃飯穿衣,無法代替我入少管所六年,我現在想要做的事,你也無法代替我。」
「薔薇!」
「我叫葉嬰。」她糾正他,又沉吟片刻,說,「其實想一想,你說的不無道理。二少真的會喜歡上我,真的會助我一臂之力嗎?跟森明美比起來,我幾乎什麼都不能帶給二少。」
越璨細細打量著她。
「所以我必須要為自己打算,」她苦笑,「就算是為了幫我,讓我主導高級定製女裝的項目吧,我會將它做好的。即使真有一天被趕出謝家,好歹也有了資歷。否則,我如今在設計部只是空職,一旦二少真的同森明美結婚,我將很難立足。」
「哈哈,」越璨笑得神色不動,「你真的變了,居然會低聲下氣地說這些。你以為我會上當嗎?你處心積慮想要打壓明美,你想過沒有,我讓你負責這個項目,又該如何跟明美解釋?她計畫這個項目,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
「我相信你會有辦法的。」
葉嬰淡淡地笑。
「不可能,」越璨皺眉,直接拒絕了她,「我再說一次,你離開謝家,明天就走!否則……」
「哦?」
「當謝家的人知道你究竟是誰,你也只有離開這一個選擇。」
「你威脅我。」她笑了。
「如果這樣有用的話。」他的眸色沉沉。
「呵呵,」她笑著搖搖頭,目光盈盈地瞅著他,「你以為,只有你可以威脅我嗎?阿璨,假如森明美知道,你青澀的第一次是給了我,是你安排我來到謝家,雖然看起來你對她情深意濃,但是在你的心底……」
纖長的手指點住他的胸口,她莞爾一笑:
「……在你的心底,深深愛著、難以忘懷的,只有初戀的那個我。你覺得,她還會像現在這樣迷戀你、信任你嗎?」
越璨久久地盯著她。
時隔六年之後,他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她。漆黑的長髮,漆黑的眼眸,除了額角隱隱露出的那道傷疤,她的容貌看起來並無太大的區別。然而,昔日那個冰冷孤傲的少女,此刻笑容嫣嫣、眸光流轉,口中說著威脅他的話,神情卻溫柔且無害。
「她不會相信你。」
越璨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要試一試嗎?」她微笑著斂下視線,目光落在他隱隱起伏的胸口,「她見過你胸口的那顆硃砂痣嗎?那顆像胭脂一樣,漂亮迷人的硃砂痣,她知道其實還有另外一顆,在你身體更隱秘的地方……」
「夠了!」
手背青筋突突直跳,越璨的聲音中壓抑著即將燎原的怒火: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聲音中透出的憤怒和失望,令葉嬰的笑容一點一點自唇邊消失,她握緊手指,朝猩紅色的沙發深處坐了坐。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她收起了面容中那種漫不經心的神情,眼珠冷冷地看著他,說:
「是你令我改變的,不是嗎?」
越璨瞪著她。
「要生存下去,要得到我想得到的,就必須學會妥協,必須學會不擇手段,這是六年的黑暗生活教給我的,」她冰冷緩慢地說,「而這六年,有一部分是拜你所賜,不是嗎?」
胸口升上沉痛的壓迫感,越璨避開她的目光,啞聲說:
「是,我知道。你相信我,我會幫你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一分一毫都不會比你親自動手要來得差,所有傷害過你的人,我都會……」
「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
葉嬰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有些想笑,太荒誕了,可是舊日一幕幕血腥的畫面飛閃過腦海,她笑不出來。
「阿璨,時至今日,你居然還敢要求我相信你。」眼珠幽黑得如同深洞,她冰冷地凝視著他,「你記得吧,我曾經是相信了你的。而你,回報給我的是什麼?」
那時候,阿璨的出現像黑暗的夜幕中一道微弱的星光。那個狂野的少年並不溫柔,他愛跟別人打架,臉上和身上經常有許多紅腫淤紫,他總是過分用力地擁抱她,將她渾身的骨骼都抱得發疼。
阿璨喜歡她。
喜歡她到了迷戀的地步。
那些時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他,但是他對她狂熱的愛讓她意識到,她還沒有完全麻木,她的一些感知還活著。在過去的歲月中,她已經漸漸麻木的那些骯髒,那些污穢,又重新變得無可忍受。
阿璨是憤怒的。
看到她身上時常出現的條條鞭痕,不時出現的骯髒吻痕,阿璨會憤怒甚至暴戾地追問她,她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家庭,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不逃出來,為什麼她什麼都不肯說。
阿璨跟蹤過她。
但是她知道,只要進了那條小巷,那個人黑暗中的勢力會使得阿璨無法再前進一步。
由於她的緘默,阿璨變得有些恨她。
她記得曾經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阿璨再沒有來找過她。等他終於又出現在她面前,他告訴她,他要走了。阿璨說,他要跟家人一起出國,再也不會回來。
她沉默著轉身。
「跟我走!」
那是一個漆黑的雨夜,阿璨自她的身後緊緊抱住她,少年的雙臂有狂野的力量,她的胸腹間被他箍得很痛。
「薔薇,跟我一起離開!」冰冷的大雨中,阿璨的聲音裡有滾燙的痛楚,他緊緊抱住她,「你的過去,你不想說,我可以不問。但是,跟我走!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那時候,同阿璨相識已有大半年。
初夏的雨夜,緋紅野薔薇的花苞被雨水淋得東搖西晃,她恍惚間想起栽在自己窗前的那叢純白薔薇,似乎也有了一兩隻花苞。
「你在聽我說話嗎?!」
肩膀處一陣凌厲的疼痛,阿璨狠狠咬在她的肩上,她痛得回首,見血珠自肌膚沁出來,那是他最喜歡咬她的地方。
「你必須跟我走!否則——」阿璨咬了咬牙,用凶惡的視線逼緊她,「——否則我會殺了你!我發誓,我說到做到!」
漆黑的夜,瓢潑的大雨。
她手中的黑傘早已被狂風捲走,冰冷的雨絲永不停歇地澆下,校服被淋得濕透,彷彿薄薄的一層紙,阿璨滾燙的體溫熨在她的後背,就像一場瘋狂的高燒,被他一聲聲的怒吼和強迫著,她低低的聲音混在漫天夜雨中:
「……如果走,我必須帶一個人。」
自那晚起,阿璨開始部署幫她逃走的計畫,如何避開那人黑暗中的力量,如何順利地逃脫,在什麼地方接應她,逃脫後怎樣迅速地出國,他也幫她準備好了所有可能用到的證件、護照和其他身份材料。
每一個環節他和她都仔細推敲過。
甚至包括如果她的母親執意不肯離開,她該怎樣強行將她帶走。最後,兩人將離開的時間定在了晚上八點,是那個人一天中應酬最多,最不可能出現的時間。
一切按照計畫進行。
只是母親似乎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脾氣變得更加暴躁易怒,每天用懷疑的眼神盯著她,咒罵她,動輒從牆上摘下皮鞭,揮向她的後背!她並不在意,也許,也許這次真的可以,越是臨近逃離的日子,她越是夜夜睜著眼睛難以入睡。
窗外的薔薇花苞由青澀漸漸成熟。
到了那一天。
初夏的晚上,天空飄了一點小雨,氣溫出奇地低。屋內牆壁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地走著,母親睡著了,她從衣櫃深處翻出收拾好的行李,又檢查了一下母親的藥,她抬眼望向時鐘——
細雨從窗戶飄進來。
純白薔薇的花苞在夜色中有靜靜綻放的聲音,它是那個夏天第一夜的薔薇,晶瑩雨珠滾在初綻的白色花瓣上,寧靜讓空氣有些不安,血液在耳膜處轟轟作響,她緊緊盯著時鐘——
滴答。
長長的指針。
八點整。
「那一晚,我親手種在窗外的薔薇開了,那一晚,我在母親的飯菜裡放了安眠藥,」猩紅色的沙發像濃稠的血,睨著越璨,葉嬰的眼珠陰沉漆黑,「那一晚,我殺了人,我在他的胸口捅了四刀!」
「可是——」
她唇角一勾,冷笑地看著越璨那驟然變得雪白的面色。
「——阿璨,那一晚你在哪裡?」
「你居然還敢說,讓我相信你。」水晶燈的光芒映照出額角那道細細長長的傷疤,她嘴角是嘲弄的笑意,「阿璨,我不想恨你,怪只怪我當時信錯了人。」
越璨的唇色也變得雪白。
他沉默地望著她。
暗色的眸底翻湧著濃烈痛楚的東西,良久,他低啞地說:
「我很抱歉。」
「不必,我也不想接受,」她嘲弄地笑了笑,「如果你真的對我有那麼一絲絲的歉意,就請幫助我,而不是逼我成為你的敵人。」
休息室內寂靜無聲。
目光落在她肩上的吻痕,越璨僵硬地長吸口氣,說:「那誰是你的盟友?越瑄嗎?當年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如果不是……」
「二少,森小姐。」
門外傳來越璨的隨護謝灃的聲音,然後腳步聲和輪椅聲越來越近,休息室的門打開,一襲玫紅色長裙的森明美推著越瑄走進來。
越瑄看向房間內的兩人。
葉嬰站在窗邊,越璨卻是坐在猩紅色的沙發裡,兩人隔著幾米的距離,好像從未交談過,然而空氣中卻似乎有一種僵滯的氣息。
越瑄垂下眼瞼。
見越瑄雖然神色平靜,但眉宇間有濃濃的疲倦和虛弱,葉嬰沒有再多停留,她告辭一聲,視線掠過仍舊坐在沙發深處的越璨,推著越瑄離開了。
「父親,您宣佈這樣的事情,為什麼都不先跟我商量一下?」書房裡,謝華菱來回走了幾趟,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對謝鶴圃說,「我畢竟是瑄兒的母親!」
「你要記得,明美當初是你親自為瑄兒挑選的。」
手捋白鬚,謝鶴圃已換上輕便的衣服,整晚的壽宴下來,他依然精神矍鑠。
「您也說那是當初!明美這孩子,一心迷上越璨那野種,瑄兒出了這麼嚴重的車禍,險些全身癱瘓,她居然提出跟瑄兒解除婚約!」謝華菱氣得胸口難平,「這種女人,怎麼配嫁給瑄兒!」
「你更屬意葉嬰做你的兒媳?」
謝鶴圃在書桌前坐下,信手從堆如小山的壽禮中,拿起一隻元朝的花瓶細細賞玩。
謝華菱的面色僵了僵,說:
「有那麼多名門世家的千金小姐,多選選,總能選出好的來。」
用放大鏡研究著花瓶上的繪畫,謝鶴圃沉吟說:「明美也讓我有些失望,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謝華菱愣了一下。
父親一向對身為獨生女兒的她不苟言笑,對來自森家的明美卻寵溺無匹,「失望」這個字眼,很難相信會從父親的口中說出。
「不過,璨兒那孩子,世上哪個女人能逃過他的引誘?」謝鶴圃撫鬚而笑,「明美這丫頭一時迷惑,也情有可諒。」
「父親!」
「而且,明美畢竟也是你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什麼脾氣秉性都清清楚楚,總比來路不明的強。」謝鶴圃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謝華菱,「你也別太在意了,年輕人嘛,哪有不犯錯的,犯過錯才知道什麼是對的,才知道珍惜。」
聽出父親意有所指,謝華菱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窗外夜色漆黑。
花園中的路燈幽靜。
「可是……」
謝華菱仍舊心有不甘。
「洛朗前幾天打來電話給我,這也是他的意思。」謝鶴圃研究著花瓶底部的落款,「他說,他最瞭解自己的女兒,說明美這丫頭真正最喜歡的還是瑄兒,只是瑄兒性情清冷,她才一時受了璨兒的迷惑。希望我們能再給明美一個機會。」
謝華菱的嘴唇動了動,又忍住。
「洛朗還說,他最近也會打電話給你,替明美向你道歉。」將花瓶放回錦盒中,似乎沒有留意到謝華菱臉頰飛閃出的紅暈,謝鶴圃又隨手拿過一隻紫色的錦盒,錦盒精緻美麗,裡面裝著六隻鼻煙壺。
「……就算我可以原諒明美,」過了一會兒,謝華菱蹙眉說,「但是她自己也未必會同意,當時她撕破臉都要跟瑄兒解除婚約,現在怎麼肯離開那野種,嫁給瑄兒。」
琺瑯的鼻煙壺色彩豔麗,謝鶴圃滿意地把玩著,說:
「明美是懂事的孩子。」
謝華菱的眉心皺得更緊,她不像父親那麼樂觀,但是比起明美來,她有更無法容忍的人。
「父親,相信您看到了瑄兒車禍的調查報告!」說到這個,謝華菱的怒火一下子湧上來,「車禍是越璨動的手腳,確鑿無疑!我不懂,您為什麼一直放任他!為什麼還不把他趕出去!」
「把他趕出去,誰來運營謝氏集團的業務,」謝鶴圃掃了女兒一眼,「你嗎?我曾經讓你負責過,結果怎麼樣?」
謝華菱僵住。
「還是你打算讓瑄兒全部接手,你覺得他的身體能夠負荷得了嗎?」看著蠢如草包的女兒,謝鶴圃的聲音裡有些不悅。
「可以找優秀的職業經理人,只要給的價碼高,不愁找不到人!」謝華菱早已想過這些,「而且,父親您也可以親自出山,等瑄兒身體更好些……」
「璨兒接手公司這幾年來,業務版圖擴展了五倍,利潤提高了七倍,」謝鶴圃打斷她,「有哪個職業經理人能比他強?我老了,這江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
「但越璨狼子野心!他一直對謝氏懷恨在心,他留在謝氏,不是為了幫謝氏發展,而是為了毀掉謝氏,為了報仇!」謝華菱急怒,「父親,您這是養虎為患!必須要在越璨掌控的勢力做大之前,將他趕走,讓他滾出謝氏!而且,他有什麼資格姓謝,他根本不是謝家的人,他是越兆輝跟那個賤女人生的野種,一丁點謝家的血統都沒有!」
同樣的夜色。
房間裡換上了一張異常寬大的雙人床,足夠兩人互不干擾地睡在一起。幫越瑄倒了杯水,看著他喝下,葉嬰幫他換下衣服,簡單清潔了他的身體。在她想要幫他按摩全身,舒緩他疲累了整晚的肌肉時——
越瑄拒絕了她。
「睡吧。」
他的聲音是淡然的,卻不知怎麼,帶著疏離的清冷。然後他在薄被下緩慢地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彷彿睡去了。
輕手輕腳躺到越瑄的身邊,蓋上薄被,葉嬰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好久沒有這樣了,他疏離淡遠得如同她是陌生人。
是因為壽宴時宣佈的婚訊嗎?
她細細地想。
森明美同他談的那段時間,是說了些什麼吧。森明美是請他再次放棄婚約,還是一些別的什麼呢?或者他對森明美的感情,比她以為的要深得多。或者,他是希望她能識趣地離開,畢竟如果他下個月便要同森明美結婚,她的存在會是一件不合時宜的事情。
天花板影影綽綽映著窗外的薔薇花影。
她閉上眼睛。
忽然有種疲倦的無力感。
就算再怎樣周詳的計畫,也會遇到意料不到的情況,她沒有想到謝老太爺會宣佈越瑄與森明美結婚,她無法揣測越瑄對她忽然流露的接受和喜愛究竟有幾分真實,而越璨……
越璨……
緊緊閉著眼睛,舊日情景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窗外綻放的第一夜薔薇,純白的花瓣,漫天的血腥,似夢又非夢,血海般的腥紅淹沒了一切,什麼都看不到,只有手中的那把刀!
一刀!
一刀!
有鐵鏽味的血腥液體噴濺在她的臉上,略燙的,也濺到她的唇上……
顫慄般地顫抖。
冷汗淋漓地霍然睜開雙眼,天花板依舊有影影綽綽的花影,葉嬰知道自己又做噩夢了。她吐出一口氣,茫然地躺著,直到察覺出那顫抖還在繼續。
她愕然扭頭——
旁邊雪白的枕頭上,越瑄面色煞白,正痛得漸漸抽搐,他握緊雙拳,汗水濕透床單,一陣陣地顫慄著,胸腔發出駭人的哮鳴音,「絲厄——」,「絲厄——」,唇色也紫得驚人!
夜色漆黑。
如同對一切都毫無察覺。
「將璨兒趕出謝氏?」謝鶴圃抬眼望向謝華菱,目光複雜,「華菱,就算你自己忘記了,你曾經在兆輝過世前答應過他什麼,我也沒有忘。我謝鶴圃這一生,算不上什麼好人,但是對臨死之人承諾過的事情,還做不出食言之舉!」
謝華菱神情尷尬。
「且不說,當年你和兆輝之間,究竟誰錯得更多。縱使兆輝有千般錯,萬般對不起你,他人已死,也算對你謝罪了。」謝鶴圃長嘆。
家世清貧的越兆輝自初中起就由他一手資助,美國名校畢業後到謝氏就職,展現出卓越傑出的管理開拓能力,年紀尚輕就被提拔到副總的位置。因為只有一個不成器的獨生女,他考慮過將來讓兆輝作為職業經理人執掌整個謝氏,或者將兆輝認為義子。
然而陰差陽錯。
女兒對兆輝一見鍾情,苦追不已,他也確實對兆輝這年輕人很是喜愛,便用了些辦法,促成了這段姻緣。
卻不料結局是場悲劇。
「我是答應過他,將越璨視如已出,對越璨和瑄兒一視同仁,擁有同樣的繼承權,」謝華菱冷哼一聲,當時她就不該心軟,因為一時愧疚和惶恐,答應了臨死的越兆輝,「不過,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個賤女人生的野種,一個跟謝氏毫無血統關係的野種,怎麼可能跟我的瑄兒一樣!更別提他狼子野心,好幾次傷害瑄兒,這次又差點直接要了瑄兒的性命!」
謝華菱怒極了:
「我一定要趕他出去!我要他像窮光蛋一樣,兩手空空地滾出去!我要讓他後悔!我要讓他跪在我的面前!就算對死人食言會有天譴,我也一個人全都擔了!」
「住口!」
謝鶴圃皺眉呵斥,又嘆息道:
「應該是兆輝早料到你會如此,所以他在臨終前,將名下所有的謝氏股份,全部轉到了璨兒的名下。」
「什麼?!」謝華菱震驚,「全部轉到了越璨名下,一點也沒有分給瑄兒嗎?!他竟然那麼偏心那個野種!父親,您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謝鶴圃掃她一眼。
謝華菱訕訕地收起臉上的怒色,鄙夷地說:
「就算越兆輝名下的全部給了越璨,也沒有多少,不足為患。」
「一共是——」謝鶴圃說出一個數字。
謝華菱面色大變,驚呼:
「怎麼可能?!越兆輝不過是個高級打工仔,他入贅進來,多拿了一些股份,總共也不可能有這麼多啊!狼子野心!這父子倆真是一模一樣!虧我覺得越兆輝清高自持,原來偷偷吞了這麼多謝氏的股份!」
她憤怒地來回踱步。
「早知如此,我對越兆輝和那個賤女人還是心軟了!賤種,全都是賤種!」
「而且這些年來,一直有人暗中收購謝氏的股份,」放下手中的鼻煙壺,謝鶴圃走到窗前,夜色映著他的白髮,「查不出是誰的舉動,但是那些已被收購的股份,全部加起來,足以動搖謝氏的根基。」
「父親!」
「菱兒啊,」謝鶴圃長嘆說,「從小我對你疏於管教,養得你任性跋扈,但是你現在畢竟不小了,凡事要顧慮大局。謝氏幾百年傳承下來,靠的是團結一心。璨兒雖然是越兆輝的外室所生,但你畢竟當時也是認了他,他這些年也將謝氏運營得有聲有色。謝氏到了瑄兒這一代,人丁單薄,瑄兒又身體不好,為他找一隻臂膀,勝過為他結一個仇敵。」
「就算我肯放過他,他也不肯放過我啊。」
謝華菱面色淒然。
「父親,你在一天,越璨可能會安分一天。但說句不孝的話,哪一天若是你不在了,我怕他會生吞了我和瑄兒。」
「放心吧,瑄兒沒有你想的那麼弱,」銀發雪白,謝鶴圃嘆息,「他只是身體不好,否則……唉,華菱,總之你記住,不要再去招惹璨兒了。就算是為了瑄兒,多給他一些調養身體的時間。」
夜色愈來愈深。
「……別管我……」
唇色紫得駭人,在持續的顫抖中,越瑄吃力地阻止葉嬰,斷斷續續地說。然而疼痛越來越劇烈,哮喘音也越來越尖銳和急促,淋漓的冷汗濕透了他的黑髮。
再顧不得許多,葉嬰急忙按下喚人鈴。首先衝進來的是謝平,然後24小時守候在門外的兩個特護也全都趕了進來。打開窗戶通風,一個特護拿藥,一個特護為越瑄按摩痙攣的雙腿,葉嬰扶著越瑄坐起來,拍撫他的後背,幫助他緩解窒息般的哮喘。
「絲厄——!」
「絲厄——!」
從身後擁住越瑄,她的手觸到他的後背沁滿了冰涼的冷汗,那樣劇烈的顫抖,好像他的生命是一根繃緊了的弦,隨時會斷掉。他面容蒼白,雙頰有異樣的潮紅,他的頭無力地倚在她的肩上,她不由得緊緊抱住他,用她雙臂的力量緊緊抱住他。
「二少!」
謝平急得有些不知所措。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疼痛似乎在漸漸緩解,越瑄虛弱地閉上眼睛,偎在她肩頭的身體略微放鬆了一點,哮喘的聲音也沒有方才那麼嚇人。謝平遞來毛巾,葉嬰小心翼翼幫越瑄拭去額頭和脖頸間的汗水。
見情況穩定下來,兩個特護靜靜退出去。謝平雖然還是不放心,但是他明白二少愛清靜,只得凝重地看了葉嬰一眼,才緩步走出去。
越瑄身體冰冷。
葉嬰抱扶著他的後背,送他輕輕躺回枕上。她猶豫了片刻,床單、枕套、薄被和他的睡衣實在濕透了,即使睡下也無法休息好。於是她輕聲解釋了幾句,幫他翻身到床的左側,把這一邊全換好了,又幫他再翻身過到另一邊。
枕頭、床單、薄被全都是乾爽舒適的了。
她拿過一套乾淨的睡衣,俯下身,準備幫他換上,卻發現他正默默地看著她,眼中有種複雜得令她完全看不懂的神情。
葉嬰一怔。
「怎麼?」
她下意識地先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怕他剛才疼痛出汗疲倦之後會開始發燒。剛觸到額頭冰涼一片,他卻吃力地扭轉頭,讓她的手落空。
葉嬰眼眸一黯,苦笑說:
「剛剛才宣佈你和森小姐的婚約,我就連碰不能碰你了嗎?」不久前的花園中,那個溫柔地吻著她,問她該怎樣證明的越瑄,跟眼前這個容色蒼白、神情清冷的男子,彷彿並不是同一個人。
「你是不是希望我識趣,能夠安靜地離開這裡?」她低低地問。
突然幾聲低咳。
剛剛平復的喘息又急劇了起來,雪白的枕頭上,他的睫毛幽長地顫抖著,一聲聲壓抑地低咳,潮紅的面頰有種病態的清豔。他閉著眼睛,房間裡很靜,久久都沒有再聽到她的聲音,好像她已經不存在了一樣,夜風吹動窗紗,他將手蜷在唇邊咳了許久,才緩緩又睜開眼睛。
房間裡空無一人。
他的雙眼愈來愈黯。
愈來愈黯。
就如同在那一刻,連低咳的力量都被抽走了。
「我沒走。」
從床頭那邊走出來,葉嬰微笑著。
有些如釋重負,她悄悄鬆了口氣,坐在越瑄的床邊,她俯下身,笑目盈盈地瞅著他忽然顯得有些狼狽的神情。
「既然不捨得我走,剛才為什麼表現得好像很厭煩我,害我真的難過了一下,」用力扭了扭他的手指,她緊緊盯住他,眼底有種可憐巴巴的神情,「在花園裡還好好的,跟森小姐談完話回來就變這樣,哼,她是不是說了我什麼壞話!」
越瑄禁不住微微莞爾。
「啊,看來就是!」她一臉委屈,「你別聽她的,她嫉妒我,她嫉妒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了,她想搶也搶不回去了。」
「阿嬰……」
看著像孩子樣逗趣可愛的她,越瑄的唇角有溫柔的暖意,然而慢慢地,凝視著她,他的目光又變得晦澀難懂了起來。
「阿嬰。」
夜風帶著一絲涼意,他的聲音很低。
「嗯?」
她收起了臉上玩笑的表情,同樣鄭重地回望著他。
「你希望,」有些澀重,又是清晰的,越瑄眼神複雜地凝視她,緩緩說,「我同明美結婚嗎?」
「你再說一遍。」
葉嬰眨了眨眼睛。
「……你希望,」越瑄瘖啞地說,「我同明美……」
「你居然真的敢重說一次!」葉嬰咬牙切齒地撲上去,狠狠用雙手捧住他的面頰,用力揉搓著,「你是我的!我早就告訴過你,你是我的!從森明美放棄你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經是我的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懂不懂?!」
「我怎麼可能會希望你同森明美結婚!」
她瞪著他,帶著幾分怒火。
「你說過你喜歡我,還是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面,親口對你爺爺說的,所以你沒有反悔的權利!如果你敢拋棄我,跑去跟別的女人結婚,我就——我就——」
越瑄深深地望著她。
好像在研究她說的究竟是真的,還是只是在演戲。
「——我就一口一口咬死你!」埋下頭,她咬住他的唇瓣,凶巴巴地用力一咬,將他的嘴唇咬破了一點。他低吟一聲,溫熱的血液染上她的唇片。抬起頭,她得意地笑,「怕了沒?你再敢說一遍,我就再咬你一口!」
唇上染著他的血。
她笑得如同妖豔的血薔薇。
竟沒有察覺。
她自己的下唇也有一個小小的傷口,卻不是被他弄破的。
「……好。」
目光從她的下唇靜靜收回,越瑄輕聲說:
「我知道了。」
如果他與明美結婚,那麼,她或許就能夠……
但她拒絕了。
雖然不知她的拒絕裡有幾分真意,然而,夜風吹來薔薇的花香,望著她近在面前的笑顏,他什麼都不願意再去想。
這一晚過得很漫長。
等葉嬰打著哈欠,也鑽進薄被裡的時候,牆壁上的靜音時鐘指到了夜裡一點。關了燈,房間裡黑暗一片,只有天花板影影綽綽映著窗外的花影,她很困,卻睡不著。
身邊的越瑄也沒有睡著。
心中有某種痠軟的感情湧動,她翻個了身,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挨近他的枕頭。屬於他的清越氣息將她包圍,她輕輕嗅了嗅鼻子,依舊閉著眼睛,偷偷伸出一隻腳,在薄被下碰了碰他。
黑暗中,她一邊裝睡,一邊悄聲問:
「……這樣會不會疼?」
聲音湧在喉嚨裡,越瑄貌似平靜地躺著,黑暗中卻仍然能隱約看出他耳畔的暈紅,半晌,他啞聲回答她說:
「不疼。」
「有感覺嗎?」
「……有一點。」
「什麼感覺?」
「……你的腳趾,涼涼的。」
在薄被裡,她的腳趾偷偷摸摸一路向上探索。
「那這裡有感覺嗎?」
「……有。」
「這裡呢?」
「……有……」
「這裡呢?」
直到他暈紅著臉,吃力地翻身吻住了她!
在溫暖的薄被裡,兩人輕柔纏綿地吻著彼此,輕柔纏綿地抱在一起,慢慢地睡著了。
同樣的夜色。
浴室裡,映目是蒸騰著的白茫茫的水汽和小麥色赤裸的肌膚。越璨閉著眼睛,面無表情地赤足站在花灑下,任由暴雨般的水流沖打。晶瑩的水流蜿蜒而下,從漆黑的眼睫,到他的脖頸,到他的胸肌——
臨近胸口處。
那顆鮮紅細小的硃砂痣。
很久很久以前。
那個孤傲的女孩子曾經伏在他的胸口,用她的指甲輕輕刮著這顆硃砂痣,說,那像一滴血,像是從心底沁出來的血。
她吻過那滴血。
她說,這顆硃砂痣是屬於她的,這一世,他都不可以再讓別的女人看見它。
濕潤的水流一股股沖洗著他的全身。
自他的胸肌,蜿蜒過勁瘦的腰部,再往下,越璨木然地閉著眼睛,水流漫延過他的大腿內側。
在那裡,還有一顆硃砂痣。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裡有顆痣,直到被她發現。當時的她羞紅慌亂地閉上眼睛,而後卻又假裝鎮定地調侃他,說,在這個位置,它應該是一顆守宮砂。
水流打濕他緊閉的眼睫。
那些是在他心底珍藏的記憶,只有在最深沉的夜裡,才會拿出來,小心翼翼地去想起。他不敢反覆地想,怕想起得多了,那些記憶會被碰掉一些什麼,會不再那麼鮮活。
而這些被他近乎吝嗇地珍藏起來的——
「……你青澀的第一次是給了我……」
纖長的手指點住他的胸口,她莞爾一笑:
「……在你的心底,深深愛著、難以忘懷的,只有初戀的那個我……」
微笑著斂下視線,她的目光落在他隱隱起伏的胸口。
「她見過你胸口的那顆硃砂痣嗎?那顆像胭脂一樣,漂亮迷人的硃砂痣,她知道其實還有另外一顆,在你身體更隱秘的地方……」
——卻被她拿來威脅他。
暴雨般的水流中,越璨仰面長長屏了口氣,而後漠然地關掉花灑,扯起浴巾披在身上,他睜開眼睛,眼底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