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清晨,葉嬰跟謝宅其他的傭人們一起,安靜地等候在花園僻靜的角落。旭日的陽光一縷縷照耀,茵茵的草坪,清爽的綠格涼傘,白色藤製的圓桌上,一屜屜散著熱氣的精緻廣茶早點和各色燉盅。謝老太爺、越瑄和森明美,三人在共進早餐。
草坪上傳來謝老太爺精神矍鑠的笑聲。
遠遠地,可以看到謝老太爺慈愛地給森明美夾一隻蝦餃,又為越瑄夾一隻燒麥,森明美嬌嗔地又夾了很多放在謝老太爺的碟中,兩人和樂融融地邊吃邊談笑。
輪椅裡,越瑄穿一件藍色襯衣,淺藍色薄質開衫,膝上蓋著墨藍格子的薄毯。在一縷縷的晨光中,他神色寧靜自若,雖然並未開口說話,但彷彿一直在凝神靜聽。
三人的畫面看起來異常協調。
晚宴後的幾天,每日的早餐都是如此。為了更加方便,森明美甚至住在了謝宅,房間就安排在越瑄的隔壁。
第一天的時候,葉嬰將越瑄推到草坪的圓桌旁,向後退了稍遠一點的距離,以便隨時照顧越瑄的身體,管家卻客氣地請她再遠些,不要影響到主人們進餐。於是,她與那些手捧著餐具、毛巾、清水的傭人們,站在了一起。
葉嬰靜默地站著。
今天的早餐時間格外漫長,脖頸有些酸了,她微微側頭,眼角的餘光撇到一個人影。花園盡頭的陰影處,越璨走了出來,他駐足望向這邊。
老太爺宣佈越瑄與森明美的婚事,按理越璨應該倍受打擊,但幾日來,不僅森明美表現得自若如常,越璨也一副毫無所謂的模樣。葉嬰淡淡地思忖著,直至身上有種刺痛的灼燒感,就像有人在久久凝望著她,自越璨那個方向。
站在小會客廳的落地窗前。
手中握著手機,謝華菱也看到了花園草坪中的這一幕,見瑄兒同明美坐在一起,她的神色十分複雜。
「篤——」
手機突然毫無預警地震動起來,隨即一首拉丁舞曲的來電鈴聲響起,謝華菱的右手一顫,手機險些落在地毯上。這些天,她的手機電池始終是滿格的,也隨時都拿在她的手邊,連睡覺都在她的床頭。
現在,它終於響了。
她知道那是誰打來的,她只為一個人設了這首來電音樂——
「洛朗。」
盯著屏幕上的名字,謝華菱沒有立刻去接,而是死死握緊手機,心中默數了十下,才接通它。
「喂?」
她的聲音裡卻還是有克制不住的一點抖動,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在那個渾身充滿致命魅力的男人面前,她像是被剝掉了所有外殼的不經世事的小女孩。
「是小菱嗎?」
清晨的陽光明亮得炫目。
恍若身處在令人眩暈的萬花筒中,謝華菱有些看不清楚窗外的景物,也有些聽不清楚手機那端傳來的,熟悉如同昨日,令她心臟狂跳的聲音。
不知何時,越璨已走到了葉嬰的身旁。見他走過來,傭人們識趣地自動向旁離開了遠遠的距離。他望著前方涼傘下的森明美和越瑄,對她說:
「你有沒有覺得,那兩人很相配。」
「沒有。」
葉嬰斜睨了他一眼,聲音緩長道:
「我倒是覺得……」
她故意賣了個關子,停下不說。越璨挑眉,問:
「嗯?」
「……你跟森小姐更相配,」葉嬰笑容溫婉,像是安慰地說,「希望謝老先生能早日想通,成全你和森小姐這一段佳話。」
越璨神色僵住。
「你這個女人,死到臨頭猶不自知!」他的聲音瘖啞得如同從喉嚨裡擠出來,「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你以為你還可以在這裡呆多久,不肯自己離開,難道非要……」
「呵呵,」葉嬰低頭一笑,極輕地說,「大少,你是在擔心我嗎?我還以為,你已經對我完全忘情了呢。」
越璨的神色變了幾變,他略吸口氣,轉身大步離開!
「葉小姐,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這天下午,謝老太爺將葉嬰約在一間日式茶室。在說了些感謝她將越瑄的身體照料得如此之好,聊了些她生活學習的經歷之後,謝老太爺笑呵呵地手捋白鬚,慈祥地問。
「我想繼續照顧二少,」葉嬰垂目靜聲說,擺在她手邊的是一杯極品凍頂烏龍,裊裊升起茶香,「同時,我也會盡我的能力,做好公司裡的事情。」
「好孩子,」謝老太爺笑容滿意,「我聽華菱說,你在設計部擔任設計副總監,工作很忙。晚上還要照顧瑄兒,真是辛苦你了。」
葉嬰輕輕搖頭,微笑說:
「不會。」
「這次回來之前,我從瑞士專門聘請了兩位特護,她們在照顧癱瘓需要復健的病人方面非常出色,」謝鶴圃笑得精神矍鑠,「以後由她們來照顧瑄兒,你就可以專心工作了。年輕人嘛,還是事業最重要,就算是女孩子也如此,照顧病人就由專業人士來做吧。」
葉嬰一時靜默。
「而且,瑄兒和明美就要結婚了,如果還請你天天貼身照顧瑄兒,怕是有人會說閒話,對他們、對你都不好。」謝鶴圃目光慈祥地說,「葉小姐,你看這樣如何呢?華菱想在公司附近買套公寓送給你,一來方便你上下班,二來也表達我們對你的感激之情。」
果然是這樣。
昨晚,謝華菱喚她出來,神情複雜地告訴她,希望她能夠盡快搬出去,作為補償,她會將公司附近繁華區的一套公寓登記到她的名下。
比起謝華菱的單刀直入,謝老太爺的說話方式要溫和妥帖許多。
「我可以不走嗎?」
緩緩抬起頭,茶氣將葉嬰的眼睫蒸騰得幽黑濡濕。
「這幾個月照顧二少,我已經熟悉二少的身體狀況以及喜好,您請來的特護肯定是好的,只是我擔心二少未必會接受。」
「瑄兒是懂事的孩子,」謝鶴圃嘆息說,「就算剛開始會不習慣,時間長了他就會接受。」
「就像接受森小姐嗎?」
眼睫上的濕氣散去,她輕聲問,眼珠黑白清澄。
謝鶴圃不語,慈笑著向壺中沖了些熱水。
「哪怕森小姐在二少重傷的時候解除了婚約,哪怕森小姐喜歡的是大少,哪怕,」她的聲音更輕,「哪怕二少親口對您說,他喜歡我。您還是堅持二少與森小姐結婚嗎?」
熱水緩緩注入壺中。
謝鶴圃神色未變,已有老年斑的右手依自很穩。
「謝老先生,您很喜歡森小姐,是嗎?」葉嬰輕聲說,「您喜歡森小姐,想讓她成為您的嫡孫媳婦。可是,您想過她的感受嗎?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歡大少,她怎麼會冒著不惜名聲受損之險,也要堅決解除婚約呢?讓她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她會幸福嗎?」
「她是個傻丫頭,不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謝鶴圃搖頭長嘆。
「那麼,您知道嗎?」葉嬰抬起眼睫,「讓相愛的人無法廝守在一起,您覺得,這樣是最好的嗎?」
茶室中,謝鶴圃緩緩執壺,為葉嬰續滿杯中的茶水。葉嬰躬身行禮,雙手接過。
「葉小姐的言辭很鋒利啊。」
放下紫砂壺,謝鶴圃撫鬚一笑,說:
「我年紀大了,老眼昏花,看人未免有時不准。但瑄兒和明美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兩人對彼此的心思還是能看清楚的。」
「明美對瑄兒一往情深,瑄兒也對明美另眼相看。只是瑄兒生性淡靜,明美是小姐脾氣,才會鬧彆扭,故意同璨兒一起去氣瑄兒。呵呵,明美這丫頭鬧彆扭,瑄兒也跟著鬧彆扭,居然當著她的面說喜歡你。」
茶水很熱,葉嬰的唇片被燙得瑟縮了一下。
「孩子們年輕不懂事,走錯了路,自然要將他們拉回來。」端起茶杯,謝鶴圃緩緩飲了一口,「那晚宣佈他們的婚期之後,我看到明美推著瑄兒去了花房,他們在那裡待了很久,瑄兒最後拉住了明美的手。」
葉嬰垂下眼睫。
雙手捧住略燙的紫砂杯。
「整樁事情裡,最對不起的就是璨兒和你。」謝鶴圃嘆息,「葉小姐,你心裡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什麼地方,是我可以代表謝家來感謝和彌補你的。」
葉嬰思考著,良久,她揚起睫毛,望向謝鶴圃。
「高級定製女裝的項目,由設計部總監森明美和副總監葉嬰共同負責,成立兩個項目小組。」三天後,集團的董事會議上,不理會森明美驚愕的目光,謝華菱掃了眼暫代越瑄坐在主席位置上的越璨,說,「公司將分別出資,讓兩個項目小組獨立運行。半年後,誰能將高級定製女裝項目做得更有成色,誰就將正式全權負責它。」
消息傳回設計部時,翠西高興得簡直要傻掉了。呆了半天,她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地問葉嬰:「那……那我們是不是現在就要開始準備了?葉小姐,請你分配給我任務吧,我能夠做些什麼?啊,對了,我、我最近新畫了很多設計圖,葉小姐你可以隨便用!」
喬治也回來了。
他的鼻翼上又新打了一個洞,掛著一隻古銀色的甲殼蟲,吊兒郎當地坐在設計台上,他斜瞅著葉嬰,鄙視地說:
「是你男人幫你爭取的?靠,女人就是好混,下輩子老子也換個女人噹噹。」
「我還以為你現在就是女人。」葉嬰淡淡地說。
「什麼?!」
「酸氣衝天,牢騷滿腹,遇到困難就逃走,看到機會就回來,」葉嬰笑了笑,「你確定你不是女人?」
「你——」
喬治氣得渾身發抖。
「這是形象店的裝修設計圖,」從自己的設計台上拿起一本圖冊,葉嬰交給翠西說,「地址在銀座廣場東側入口外B座12號,由你負責裝修。」
「是,葉小姐。」
翠西接過圖冊翻看,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地正想詢問,喬治強忍住羞惱,問道:
「我呢?我幹什麼?」
葉嬰打量了他足足一分鐘,問:
「你還會再跑掉嗎?」
「……」喬治梗著脖子,尷尬地說,「不會了。」
總裁辦公室。
「她居然真的接受了。」
既吃驚又不屑,森明美端起手邊的咖啡,心情複雜地說:「我還以為她至少是聰明的。她費盡心思才接近瑄,現在為了高級定製女裝項目,居然就可以捨棄瑄了嗎?」
「那你去勸勸她。」
越璨一邊翻閱著文件,一邊漫不經心般地說。
「開什麼玩笑。」
輕輕白了他一眼,森明美啜了幾口咖啡,說:「我早就知道,她接近瑄不過是為了能飛上枝頭變鳳凰,沒安什麼好心。現在爺爺希望我跟瑄在一起,估計她是眼看著沒有機會了,才要求進入高級定製女裝項目。」
「不過——」
森明美皺眉。
「她乾脆要一大筆錢多好,就算她再獅子大開口,看在照顧瑄的情分上,爺爺和謝夫人也會同意的。為什麼非要擠進這個項目裡來,給我找這麼多麻煩!」近兩年來,她投入了很多心血在高級定製女裝項目上,現在終於籌備得差不多了,卻橫插進來這樣一樁事。
「蠢女人。」森明美嘲弄地說,「她以為,能夠畫出還不錯的設計圖,能夠剪裁出來,就有資格跟我競爭了嗎?她倒是有野心。」
「她一點機會也沒有?」
筆尖略頓,越璨沒有抬頭。
「是的,一丁點的機會都沒有!」
將咖啡杯放在旁邊,森明美沉吟著說:
「高級定製女裝的市場並不大,每件定製時裝最便宜也要上萬,甚至十幾萬、幾十萬,所以高級定製女裝的客戶群人數很少,且全部集中在上流社會。」
「唔。」越璨聽著。
「而上流社會的名媛、貴婦們,都是眼高於頂的。她們一般直接購置國際大牌的時裝,偶爾定製一兩件高級女裝,也都是選擇國際頂級名牌。高級定製女裝市場,不是同國內幾家競爭,而是在直接同國際各頂級高級定製女裝競爭。」
森明美緩緩搖頭。
「以我父親長年在國際時尚界積累的影響力,以及我同上流社會名媛貴婦們的交往程度,尚且心存忐忑能否真正打開高級定製女裝市場。葉嬰她名不見經傳,又來路不明,高級女裝的客戶群不可能會接受她。」
「你十分確定她必敗無疑?」
在文件的最後一頁籤下名字,越璨懶懶地向後靠在椅背上說。
森明美審慎地又想了想,「是的。」
「那麼,何必手下留情呢?」走到森明美的身旁,越璨低頭吻住她的面頰,在她的耳邊說,「如果這次將她徹底擊敗,你可以永絕後患。」
被他的嘴唇溫熱地親著,森明美的身體漸漸熱了起來,任由他狂野的男性氣息包圍住自己。他的吻似有若無,徘徊在她的耳畔和脖頸,她忍不住低喃著,向他伸展出更多的頸部肌膚,想讓他吻得更多些、更深些。
「啊……」
被他挑逗似的親吻著,密密麻麻,卻又彷彿每個吻都落不到實處,森明美顫抖著低喃一聲,轉過身環抱住他,仰首向他的雙唇吻去!
「噓——」
越璨壞笑著閃開,眼底深深地望向她,說:
「你是我未來的弟媳,我可不敢碰你。」
森明美臉頰飛紅,惱得用力捶了他的胸口一下,恨聲說:「你明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慪我!」
抓住她的手,越璨湊在唇邊吻了吻,挑眉說: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沒有拒絕老爺子的提議,還知道,你嫉妒葉嬰,是因為她是比你更能接近越瑄的女人。」
「我嫉妒她?」
森明美的臉色白了白。
「她只不過是一個滿腹野心,又貪婪又蠢笨的女人,瑄允許她接近也不過是……」咬咬牙,她說,「……不過是因為瑄氣不過我和你的事情,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哦?」
越璨挑眉一笑。
「明美,你也是貪心的女人啊。你想要我,但是看到瑄身邊有了別的女人,又會不甘心。難道,你一定要我們兄弟兩個,為了你大打出手才滿意嗎?」
「你說什麼!」
森明美氣得臉色煞白,狠狠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
「你居然這麼說我!我對你的一片心,你一點都不瞭解嗎?我為了你,跟爸爸鬧僵,惹得爺爺不開心,伯母也討厭了我。我不喜歡那個葉嬰,只是討厭她居心叵測,怕瑄上了她的當。我……我……」
唇色也漸漸變白,她呆呆地望著他:
「……我有時很害怕,會常常覺得,你並不是愛我。你只是因為不喜歡伯母,才會故意招惹我,你只是想要搶走我,來氣伯母。」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甚至都沒有吻過我……」
這是森明美的一塊心病。
無論是怎樣浪漫的氛圍,甚至是她不顧女性的矜持,主動去吻越璨的嘴唇,越璨都總是輕巧地閃過去,至多吻向她的面頰、耳畔和脖頸。越璨對她的身體似乎也沒有慾望,無論她穿得多麼性感,做出什麼樣的暗示,越璨也總是笑笑的,好像渾然不懂。
而她,也沒有真正碰觸過越璨的身體。
有時情火燃燒中的她,想要解開他的衣扣,哪怕只是略微撫摸一下他的胸口,他卻總是壞笑著握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手指,使她無法繼續。
她愛他。
她知道自己已經為他入了迷。
可是,他彷彿是喜歡她的,又彷彿只是在挑逗她、撩撥她,看她究竟能愛他到何等地步。
「原來你在意的是這個。」
勾唇一笑,越璨的手指輕撫森明美的面頰,聲音裡帶著微微低啞的男性魅力,對她說:「可是,怎麼辦呢?我已經決定要守身如玉,為我唯一深愛的女人。」
「你唯一深愛的女人是誰?」
森明美又嗔又喜,用眼尾白他一眼。
「你說呢?」
將森明美抱進懷中,越璨的下巴擱在她的髮頂,聲音是溫柔的,雙眼卻漠然地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重複了一遍——
「你說呢?」
傍晚,謝宅。
「四天前的晚上十點二十分,謝夫人與葉小姐在書房談話。三天前的下午四點鐘,謝老先生約葉小姐在『和風』茶室見面。」謝平唸著手中的記錄,「今天上午九點鐘,謝夫人在董事會上宣佈,葉小姐加入高級定製女裝項目。下午兩點鐘,葉小姐的助理設計師翠西開始著手進行店面裝修,裝修設計圖是葉小姐事先已親手做好的。」
「嗯。」
倚坐在床頭,越瑄默然聽著。
「市區中心的那套房產,也已經過戶到了葉小姐名下,」謝平皺眉說,「這樣看來,葉小姐已經跟謝老先生和謝夫人達成了協議,不久就將搬出謝宅。」
越瑄的眉宇間有絲倦意。
落地窗外的粉色薔薇花已開了很久,傍晚的霞光中,有一些花瓣的邊緣開始枯萎。
「另外,」謝平猶豫了一下,「關於蔡娜小姐與葉小姐的關係,我也查出了一些。蔡娜小姐曾經在七年前因為聚眾鬥毆、重傷他人,被……」
「誰讓你去查的!」
越瑄抬頭,眼神一厲。
謝平急忙噤聲。
自從二少受傷,他就一直暗中隨身保護二少。壽宴那晚,他在暗處聽到蔡娜當著二少的面對葉嬰說的那些話,便下令開始調查蔡娜與葉嬰的關係。二少對葉嬰的種種不同,他自然早已看在眼中,但葉嬰身上透出的某種黑暗複雜的氣息,讓他時刻無法安心。
「今後,」越瑄肅聲說,「關於阿嬰的任何事情,你一件都不許私自去查。」
「記住沒有!」
「可是……」謝平躊躇。
「否則,你就調去美國,再也不要回來了。」越瑄閉目沉聲說。
「二少!」
謝平駭然,他知道,二少雖然平日看起來性格溫和,但拿定了主意的事,絕無更改的可能。
「那麼,二少,有件事我必須要說。」
神色漸漸變得凜然,謝平望向二少。
從小他就被選定成為二少的護衛,他學習訓練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二少的安全。他知道在二少心中,葉小姐是不同的,所以那件事被匯報上來後,他一直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讓二少知道。
「如果您知道以後,仍舊不許我再調查葉小姐,我會謹遵您的命令。」謝平說。
越瑄眉心輕鎖,良久道:
「……說吧。」
「壽宴那晚,森小姐與您離開之後,只留下大少和葉小姐在休息室。」謝平僵硬地望向地板,「他們二人發生爭執,大少強吻了葉小姐。因為距離遠,無法聽見兩人說的是什麼,但我派出的那個手下略通唇語,他說,大少與葉小姐以往應該是認識的,能夠辨別出來的話語有……」
「夠了!」
猛地爆發出一陣咳嗽,越瑄咳得面頰病態得潮紅,良久良久才漸漸勉強壓制住。那晚她笑語盈盈,像小貓一樣乖巧地湊在他的身邊睡,玲瓏的腳趾始終貼住他蒼白微冷的雙腿。只是,她卻無法看到,她自己下唇那塊被咬破的傷口。
潮紅褪去。
他的面容恢復成疲倦的雪白。
「我都知道,你不必再說。」越瑄緩緩地說,睫毛幽黑地覆住眼底的神色,「葉小姐的事情,她自有分寸,你不必管。」
「……是。」
沉默片刻,謝平回答說。
「葉小姐。」
門外傳來特護的聲音,隨即房門被敲響兩下,那敲門的節奏正是葉嬰所特有的。
「進來。」
吃力地坐起來一些,越瑄望向門口。
「好像氣氛不對哦,」皺皺鼻子,葉嬰笑容可愛地走進來,她手裡拎著一隻紙袋,看看謝平,又看向越瑄,「你們剛才在吵架嗎?」
「葉小姐。」
謝平對她致意,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
「他不喜歡我。」
扭頭一直看到房門被關上,葉嬰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然後笑得無所謂般地走過來。坐在越瑄的床邊,她握住他的右手搖了搖,玩笑似的說:
「但是只要你喜歡我,就可以了。」
越瑄淡淡一笑,任她握著自己的手。
「啊,他真的惹你生氣了嗎?」她側過臉,擔心地打量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但是謝平是個直性子的人,說錯什麼話你不要往心裡去。他和謝浦都是真正關心你的人。」
見他還是默然不語,葉嬰笑著拿起帶來的紙袋,說:
「看,今天我買了什麼?」
那是一雙手工的布鞋。
鞋面是黑色緞面,繡著銀白色的雲紋,有淡淡的光澤,雅緻精美,鞋底是厚厚的千層底,用針線一遍遍地納過。
掀開薄被的一角,葉嬰低頭,一邊小心翼翼地為他試穿這雙鞋子,一邊說:「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它的鞋面很軟,鞋底雖然厚,但也是柔軟的,這樣穿起來會比較舒服,既不會因為鞋底太薄硌到腳,比拖鞋也會輕便些。」
布鞋的大小正合適。
葉嬰舒口氣,她滿意地笑了笑,一抬眼,正好撞進越瑄凝視著她的眼底。
「怎麼了?」
關切地瞅著他,她輕聲問,手指仍舊停留在他穿著布鞋的足尖。
「沒有。」
他垂下眼瞼,淡然說:
「鞋子很舒服。」
凝望了他一會兒,葉嬰傾過身子去,緩緩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半是親暱地磨蹭著,半是軟語威脅說:
「我懂了,你是在對我發脾氣。拜託你,我哪裡做得不好,你直接告訴我好不好,不要讓我猜。」
她的眼睫黑幽幽的。
一眨一眨,可以碰觸到他的眼睫。
「再不說,我就要吻你了哦。」
輕聲威脅著,她緩慢地湊近他的嘴唇。他神情略尷尬,向後微閃。她卻已經吻住了他!眼睛烏亮的,她一邊盯著他,一邊慢悠悠地品嚐著他的雙唇,他似有些惱怒,再次向後閃躲,她於是隨上去,加重了這個吻,直吻得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她才面色暈紅地鬆開他。
「這是對你的懲罰。」
斜睨著他,她得意地哼著說。
「不管你心裡有什麼不滿,現在都已經被我吻掉,不許再跟我冷戰了。好了,我們現在復健去吧,就穿著這雙布鞋。」
說著,她笑盈盈地對他伸出右手。
雖然力持神情的淡然寧靜,但越瑄的氣息依舊有幾分不穩,他眼底的惱意消散了方才的沉黯。望著她盈盈的笑顏,和那隻固執地一直伸在他面前的手,他一時靜默,終於伸手握住了她。
於是,傍晚時分回到謝宅的越璨和森明美,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漫天霞光,一樓復健室的落地玻璃窗被映照得如粉色水晶般暈紅,裡面的兩人也被鍍上了美麗的光影。
離開雙槓,越瑄吃力地嘗試著自己走。
他的身體搖搖晃晃。
葉嬰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虛扶著他,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每個動作,口中似乎在不停地勸阻著什麼。越瑄堅持地又走了幾步,直到身體再也承受不住向旁倒去——
葉嬰急忙用力撐住了他!
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她抱住越瑄,好像在興奮他可以自己走這麼久。用毛巾拭去他額頭的汗水,她的手輕柔極了,而越瑄側首望向她的眼神,也比霞光還要溫柔。
站在落地窗外,森明美驀地咬緊了嘴唇。
她僵立著。
甚至沒有留意到越璨的神色。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森明美的高級定製女裝在裝修店面的同時,已經開始著手宣傳工作,森明美約了最著名的廣告策劃公司,開始頻繁出入各種時尚派對和聚會。葉嬰同樣將店面選擇在了城中心最繁華的銀座購物廣場,森明美每次從那裡經過,都可以看到葉嬰的助理設計師翠西拿著裝修設計圖在指揮工人。
森明美曾經駐足研究過葉嬰這家店的裝修風格。
它走的是冷硬風。
對於這種風格,森明美不敢苟同。會選擇購買高級定製女裝的顧客,都是上流社會的貴婦名媛,人人都愛華麗奢美,只有用光芒閃爍、流光熠熠的水鑽、水晶來裝飾,才能吸引她們的目光。
但森明美其實對葉嬰選用哪種裝修風格並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葉嬰絲毫沒有離開謝宅的意思。只要回到謝宅,葉嬰幾乎時時刻刻黏在越瑄身旁,噓寒問暖,體貼入微。有時在僻靜處,她會看到葉嬰長身跪在越瑄的輪椅前,或巧笑倩兮,或趴在他的膝頭,或做些更親暱的動作。
這天晚上,等越瑄睡下後,森明美讓特護喚葉嬰出來。房門打開的時候,森明美看到了裡面那張寬大的雙人床,想起傭人們私下裡傳言說葉小姐晚上是同越瑄睡在一起的,她的心底陡然生出一股難解的怒意。
「你什麼時候走?」
走到室外,森明美冷著臉,單刀直入地問。
「嗯?」
葉嬰一副迷茫的模樣。
「別裝了,」森明美冷冷地說,「我是女人,這種無辜的表情對我沒有用。」
葉嬰笑一笑:「可我真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答應了爺爺,如果能夠加入高級定製女裝項目,就離開謝家,離開瑄,」森明美盯著她,冷聲說,「現在你的店面都快裝修好了,你早就應該兌現你的承諾了。」
「哦?我答應過嗎?」葉嬰笑容溫婉,眼珠轉了轉,想一想,釋然說,「我明白了,你應該是誤會了。」
「誤會?」森明美皺眉。
「謝老先生和謝夫人是希望我離開這裡,」葉嬰微笑說,「我當時回答說,如果能夠參與高級定製女裝項目,我會考慮的。」
「那不就是……」
「但我現在考慮了一下,」打斷她,葉嬰繼續微笑,「覺得還是不行。即使參加了這個項目,我還是不想離開。」
「你——」
森明美簡直都要氣笑了。
「我見過無恥的女人,但是沒有見過比你還無恥的女人。」強壓下心底的怒火,森明美聲音冷硬地說,「你以為,你死賴著不走,我們就拿你沒有辦法了嗎?」
葉嬰垂目不語。
「明天,我就讓爺爺宣佈,將你從這個項目中除名!你是怎麼來謝家的,就怎麼滾出去,一丁點都別想得到!」森明美冰冷地逼視著她。
「你就那麼想讓我走嗎?」
葉嬰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走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不是愛著大少嗎?我在這裡,二少喜歡我,就不會同意謝老先生宣佈的婚事。一旦我走了,你和大少之間,不是困難更多嗎?」
森明美神色僵住。
「還是說,」葉嬰輕輕瞟著她,「你其實心底喜歡的是二少,所以才這麼容不下我。」
「住口!」
森明美惱怒地左右看看,確定夜晚的花園裡沒有其他人。
「呵呵,」葉嬰又笑了,「我懂了,你是那種女人。即使你現在愛的是大少,但是你仍然覺得二少是你的,你覺得全世界都是你的,對嗎?」
「你——」夜色中,森明美氣得面色煞白,「我居然會一度感激過你,以為你能細心照顧瑄,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居然想過要好好待你。」
「哦?」
葉嬰挑眉,笑道:
「原來,明明知道我想當設計師,明明知道我想參加高級定製女裝項目,卻每天都讓我在設計室裡發呆,就是你感激我的方式。」
森明美語塞,「我是想讓你將精力用來照顧瑄。」
「那麼我不離開,每天回來都一直陪著二少,你又有什麼不滿意的呢?」葉嬰笑容嫣嫣。
森明美被她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神色變了幾變,半晌,才緩緩地冷聲說:「好,好,你果非善類,我說不過你。不過,葉嬰,我告訴你,最遲三天之內,你必須搬離謝家。」
「否則呢?」
葉嬰含笑望著她。
森明美眼神冰冷。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葉嬰笑容溫婉無害,「我不會離開這裡,除非二少跟我一起走。高級定製女裝的項目,我既然已經加入了,既然已經是在董事會上宣佈了的,我也不會退出。」
「就這麼有恃無恐嗎?」森明美嘲弄地笑,「高級定製女裝項目,你不想退出,我自會讓你心服口服、一敗塗地。至於瑄,你以為,當他知道了你的底細,當他知道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他還會接受你?還會容許你留下來?」
葉嬰身體一僵,凝視著她。
「我很好奇,葉嬰是你的真名嗎?」森明美冷冷打量著她,「我也很好奇,你被關押在少管所六年,剛剛才放出來沒多久,是怎麼讀了加拿大威治郡的服裝學院?」
夜色中。
緋紅的野薔薇綻放得有些盛極而衰,花瓣邊緣點點萎黃,但在星光下依舊美得囂張、美得驚人。
「你不是口齒很鋒利嗎?怎麼不說話了?」森明美唇角噙笑,打量著面孔雪白的葉嬰,「一個被關押了六年的監獄女,居然會這麼不自量力。你以為假造一個身份,就可以登堂入室,耀武揚威了嗎?你以為,如果瑄知道這些,他那麼有潔癖的人,會容許你這種骯髒的東西靠近他?」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葉嬰眼瞳漆黑,唇色略白。
「哈哈,」森明美輕笑,「你不知道,有人知道。蔡娜這個名字,你應該不陌生吧。她可是一直沒有忘記你呢,她說你的皮膚又嫩又滑,說你的腰部有一枚……」
「啪——!」
一記耳光甩上森明美的面頰!
痛得臉都要麻痺掉,森明美又驚又駭,她摀住滾燙的面頰,氣急攻心:「你居然敢打我!」
「很吃驚嗎?」葉嬰活動著手指,眼睛微眯,似笑非笑地說,「如你所說,殺人我都敢,扇幾個耳光算得了什麼。」
那樣漆黑的眼瞳。
泛著冰冷刺骨的暗芒。
森明美心驚,她暗暗退後一步,望著周身散發出凜厲氣息的葉嬰,強自鎮定了一下,說:「如果三天後,你還不離開這裡,我就會把你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
葉嬰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見葉嬰沉默著良久沒有說話,森明美心知她應該是怕了。不屑地笑了笑,森明美轉身往屋內走去,夜風微涼,她的面頰還在隱隱作痛,伸手一撫,滾燙得像是腫了起來。
咬了咬牙。
隔著七八米的距離,森明美又轉過身,望著星光下如同野薔薇一般美得囂張、美得令人厭惡的葉嬰,嘲弄地說:
「那晚,瑄拉住了我的手。」
「就在爺爺的壽宴那晚,瑄拉住了我的手,他說,他願意娶我。」夏夜的花園,森明美憐憫地望著葉嬰,「你不會真的以為,瑄是喜歡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