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三天後的下午。

  「葉小姐,這個風格會不會太冷硬了。」

  站在裝修完畢的店裡,翠西環顧四周,呆呆地問。如果不是她知道,這裡將會是高級定製女裝的店面,她會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放眼望去,幾乎全是乳白色的羅馬柱和黑色的大理石,如同冰冷的殿堂,美雖美矣,卻堅硬一如男人的世界。

  「很好。」

  每個細節都跟設計圖上一模一樣,葉嬰點頭說:

  「翠西,辛苦你了。」

  「可是,葉小姐,」追上葉嬰走向店門口的腳步,翠西不安地說,「我們的顧客都是女性,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她們會喜歡這樣的店內裝修嗎?」

  昨天她去看了森小姐的那家店,也是剛剛裝修好。淡淡粉色的柔美風格,走淡雅的懷舊古典風,如同一位美麗矜持的公主,櫥窗內鋪滿閃亮的粉色水晶,閃爍夢幻得令人心醉。

  「會喜歡的。」

  葉嬰頭也不回地說,大步離開。

  「葉小姐,葉小姐……」

  手足無措地又追著喊了幾句,翠西最終只得呆呆望著她消失的背影,擔心極了。

  「果然很女王啊。」

  吊兒郎當地躺坐在黑色皮椅裡,喬治穿了一件黑底紅花絢爛至極的襯衣,他撥弄著下唇的黑瑪瑙唇環,懶懶地笑。

  「喬治,」翠西惶惶不安地扭頭看他,「這種風格,萬一顧客都不願意進店怎麼辦?」

  「你看她有一丁點擔心的樣子嗎?」喬治吹個口哨,「既然她自信滿滿,你不如就拭目以待吧。」

  望著玻璃櫥窗外行人熙攘的街道,翠西嘴唇蠕動了下,仍舊不安。

  夏日的空氣,潮濕悶熱。

  「這是開張典禮儀式上,已經確定將會蒞臨的明星和各界名流的名單,」助理遞上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名字的紙頁,又遞上一份文件夾,「這是重新擬定的廣告投放計畫,請您過目。」

  森明美接過來。

  她細細地看了一遍,點點頭,又傳給手邊其他的設計師們傳看。耳邊是設計師們不時的討論聲,森明美抬頭望向窗外的天色,有陰雲漸漸堆積在天空,像是要下雨了。

  今天是第三天。

  如果那個女人還不離開謝宅……

  森明美冷冷抿緊嘴唇。

  司機為葉嬰打開車門的時候,幾滴雨珠從空中落下,滴落在她潔白的手背,印出微涼的濕痕。

  「葉小姐,去哪裡?」

  坐回駕駛位,司機恭敬地問。

  只這一眨眼的時間,天色就陰了下來,空中佈滿密密斜斜的透明雨絲,像一根根沁著涼意的針。葉嬰低頭看看腕錶,才是下午四點半,她沉吟片刻,說:

  「去薔薇西點屋。」

  雨越下越密。

  越璨從辦公桌前站起身。像每個雨天一樣,他的心情都會變得煩躁,彷彿有什麼在重重地壓著,喘不過氣。暴雨或者雷雨都要好些,最怕這種默然無聲的細密雨絲。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就像是沒有盡頭。

  就像是一根根的針。

  連綿不絕地落下,紮在心底那早已潰爛的地方,他以為那些神經已經麻木死去,卻又翻出鮮紅的血肉來,痛得喘不過氣。

  「大少。」

  總裁辦公室的門被敲開,俊秀少年謝灃神色古怪地走進來,似猶豫了一下,走近越璨身旁,稟告剛剛得知的一些情況。

  越璨神色大變,厲聲問:

  「什麼時候?!」

  「……應該就是現在。」

  細密的雨絲結滿車窗的玻璃。

  葉嬰伸出手指,緩緩擦掉玻璃上白色的霧氣,手指劃過,再劃過,玻璃上的濕氣被她的指尖畫出一朵薔薇。

  「這是第一夜的薔薇。」

  左手把小小的她抱在懷裡,父親用右手在西點屋的玻璃上畫出一朵薔薇花,氤氳著外面雨幕的濕氣,那朵薔薇花如同剛剛綻放。

  小時候,父親常愛帶她去那家西點屋。

  因為那家店叫薔薇,父親甚至興致很高地幫店家設計了旗徽,底紋是紅白格子,中間是綻放的粉色薔薇花。父親愛吃那家的紅豆面包,說小時候祖母熬的紅豆就是這個味道。

  父親握著她的手指。

  幫她在玻璃上畫出一朵同樣的薔薇。

  「第一夜的薔薇,雖然還沒有完全綻放,卻是最新鮮最有靈氣的。」父親的懷抱中有濃濃的菸草味,青色的鬍鬚總是扎得她的臉又癢又疼,父親握著她的小手,繼續又畫著一朵,「你出生的那晚,窗外忽然間盛開了大片大片的粉紅薔薇花。爸爸覺得,小薔薇長大以後,一定會有無比的才華和靈氣,成為爸爸最棒的作品。」

  那時候,父親總是買兩隻紅豆面包,一隻給她,一隻他自己吃。父親最喜歡吃紅豆面包,有時在設計室連夜工作,累得什麼都不想吃,也會吃掉她偷偷跑出去為他買回來的紅豆面包。

  那是父親最喜歡的。

  即使在那段污穢不堪的歲月中,只要買到一隻紅豆面包,放在父親的靈前,她就可以平靜好幾天。

  而後來。

  被關進少管所,深夜裡她睡不著,坐在床鋪上,經常整夜整夜呆呆地想。這樣久沒有去買父親喜歡的紅豆面包,父親會不會傷心,會不會以為,她已經忘記了。

  雨霧的濕氣漸漸模糊了車窗上的薔薇花,葉嬰默默哈了口氣,用手指擦掉它。道路上已積了一些水,車輛匆匆地開著,行人匆匆地走著,她閉上眼睛,睏倦地靠在車窗上,雨絲隔著玻璃透過冰涼的濕意。

  「如果三天後,你還不離開這裡,我就會把你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

  「那晚,瑄握住了我的手。」

  夏夜的花園,森明美憐憫地說:

  「你不會真的以為,瑄是喜歡你的吧。」

  三天來,森明美的那些話歷歷都在耳邊。

  這三天,森明美也幾乎不再給她任何靠近越瑄的機會,無論吃飯、散步、復健,森明美都親自陪在越瑄身旁。到了晚上,森明美更加不容許她進入越瑄的房間。

  而越瑄——

  越瑄並沒有拒絕森明美。

  黑色賓利行駛在瀰漫著雨霧的道路上。

  細密如針織的雨霧,將一切籠罩得白色茫茫,遠遠的,大片大片的車輛緩緩行駛著。更遠處,過了一個街區,再更遠處,又過了一個街區——

  彎過一個轉角——

  銀白色的蓮花跑車疾馳而出!

  在濕滑的街道上,衝破雨霧,雨刷瘋狂地搖擺,越璨緊繃著面容,一手死死握緊方向盤,一手急促翻找著手機的通訊錄。沒有!沒有!除了存著那張巴黎時她親暱依偎在越瑄身邊的照片,一切有關於她的信息全都沒有!

  「葉小姐離開了銀座廣場!」

  耳機裡,謝灃的聲音也有些慌張:

  「對,就是坐著那輛車離開了!但是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回謝宅的道路上也沒有!司機聯繫不上!葉小姐的手機沒有開!」

  去了哪裡?

  她會去哪裡?!

  胸口翻湧著欲要裂開,雨刷瘋狂地回擺,越璨死死握緊方向盤,踩下油門,白色跑車瘋狂地在白茫茫的雨霧中超過一輛車!再超過一輛車!尖銳的鳴笛聲響滿整條道路!

  雨幕將落地窗的玻璃蒙成一片白茫茫。

  聽到手下的敲門聲,謝平腳步很輕地走過去,不想吵醒正在睡眠中的越瑄。整潔的大床上,越瑄睡得並不安穩,他額角有汗,呼吸急促,眉心緊緊地皺著,彷彿被噩夢魘住了。面容蒼白,越瑄輾轉著喘息,突然身子巨震,他猛地睜開眼睛!

  「二少?」

  剛剛走到門口,開始聆聽手下匯報的謝平急忙回首探看。

  「阿嬰回來了嗎?」

  窗外,雨聲密如鼓點。越瑄皺眉問,胸口有種揪緊的鬱痛,剛才的那個噩夢讓他無法釋懷,就像有什麼不詳的事情將要發生。這一刻,他想見到她,他想立刻見到她!

  雨濕路滑。

  「砰——!」

  突然車身劇烈地顛簸,葉嬰的身體一下子被拋起來,重重撞在車窗玻璃上!她痛得摀住額頭,黏稠的鮮血順著手指淌下來,吃力地睜眼望去,前面的司機滿額是汗,他雙手顫抖地握緊方向盤,一遍遍試圖嘗試著讓車停下來,回頭對她急聲喊:

  「葉小姐,剎車壞了!」

  「砰——!」

  還沒坐穩,又是一次劇烈的撞擊,葉嬰的額頭幾乎是撞到了玻璃同樣的位置,鮮血如同迸開了一般,奔淌下來,一片血紅地模糊住她的視線。

  又是……

  剎車壞了嗎……

  心底嘲弄地想著,頭部陣陣的疼痛和眩暈令她難受得想要嘔吐,勉力望出去,她看到這是一個繁華的十字路口,正是紅燈,前面停著好幾輛車,這輛黑色賓利卻失控了一般,徑直歪歪扭扭向前衝!

  「茲——!」

  刺耳的刮擦聲,失控的黑色賓利驚險萬狀地衝過前面的一輛車!又擠過一輛車!「笛——笛——!」一聲聲刺耳的鳴笛聲撕破雨霧,前方的車輛驚恐地躲閃!鳴笛聲、喊叫聲、詛咒聲響成一片!

  「砰——!」

  即使綁著安全帶,即使葉嬰已經彎下腰,將自己緊緊抱成一團,那巨大的衝力依舊使得她整個人如同被甩出去一樣,重重撞在前面的座位上!血流滿面,她痛得彷彿整個人被堵住了!

  「砰——!」

  又將堵住最前面的一輛車撞得斜滑出去,黑色賓利歪歪扭扭、驚險萬狀地衝向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

  遠遠地,最後一絲血色從越璨的唇上褪去!

  即使猜到了她可能會去哪裡,即使已經看到了那輛黑色賓利,然而擁堵在前面混亂不堪的車輛卻將他困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

  越璨顫抖著推開車門。

  像是一切都被按下了消音鍵,在混亂不堪的車陣中,他狂奔向那輛黑色賓利!白茫茫的雨霧裡,黑色賓利彷彿狂海中的一葉小舟,在車流湍急的十字路口中,掙紮著試圖閃過那一輛輛向它直衝過來的車輛!

  如同是黑白的默片。

  如同是怎樣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雨霧中,越璨嘶吼著,衝向十字路口!

  絕望將他的心臟撕碎,這正是那一遍遍的噩夢,他狂奔在白茫茫濕潤的密雨中,他看到了那片血腥,他看到了那將是地獄,他用全身的力量嘶吼著,想要阻止,想要拉住她,可是,他無法趕到她的身邊,無法阻止她,無法保護她,甚至就連她身上的血,也無法幫她擦掉……

  六年前,他丟下了她。

  是他親手將她推進血腥、推進地獄……

  六年後,他只想她能遠離!

  所有的事情,他都會替她去做!他只想她能平靜地、平安地生活,哪怕是在遙遠的國度,哪怕她完全忘記他。復仇是惡魔,會把人的靈魂也吞噬,會像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他已留在那不見天日的最底層,他已無法掙脫,他只,但願她能快樂……

  「砰——!」

  「砰——!」

  「砰——!」

  驚險萬狀地擦閃過一輛輛迎面而來的車輛,鮮血流滿葉嬰的面頰,在車內連續地被撞來撞去,劇痛如同將她撕裂了般,用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她看見的卻是——

  一輛重型卡車已近在咫尺!

  甚至可以看到卡車司機那驚恐大睜的雙眼!

  「砰——!!!!!」

  爆炸般的白光!

  在死亡的黑暗與劇痛徹底將她攫走之前,葉嬰恍惚地記起,曾有一雙手臂緊緊抱住過她,將她緊緊箍入那人清冷的懷抱,那人是病弱的,是比她還要不堪撞擊的,卻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她……

  而她……

  好像還沒有真正對他說過一聲感謝……

  「砰——!!!!!」

  重型卡車碾壓過來!

  室外細雨密密,室內溫暖如春。

  盤膝坐在和室的榻榻米上,蔡娜同日本山口組的室長交換禮物。見女兒已接手了道上大部分的關係,蔡鐵頗覺欣慰。

  手機震動起來。

  蔡鐵拿起它,拉開紙門,到室外去聽。

  「知道了。」

  聽完後,蔡鐵掛掉手機,又按下另一個號碼。

  越瑄心急如焚趕到醫院的時候,救護車也剛剛抵達,車頂的燈聲嘶力竭地尖叫著閃爍!等候著的醫生護士們急衝過去,車門打開,先是鮮血滿面的司機被抬出來,然後抬出的就是面孔蒼白,昏迷不醒的葉嬰。

  躺在雪白的擔架床上。

  她雙目緊閉,臉上滿是血痕,彷彿已經被人小心翼翼地盡力擦拭過,但是從那猙獰的創口處,鮮血依舊止不住地流淌著。

  口鼻處壓著氧氣罩。

  她的一隻手蒼白無力地鬆鬆垂下,就像是……

  克制住心臟處傳來的猛烈銳痛,越瑄死死握緊輪椅的扶手,試圖再靠近些,醫生護士們卻已面色緊張地推著病床,從他身前經過,朝急救室疾奔而去!

  「快!」

  越瑄急聲,命謝平立刻推他跟過去,這時,救護車裡又出來一人,赫然是越璨!

  唇色蒼白,神色有些恍惚,越璨竟似完全沒有看到越瑄,朝葉嬰病床消失的方向直直大步奔去!

  這樣的越璨。

  跟平日的越璨判若兩人。

  「哥。」

  在越璨視若無睹地經過他,向急救室奔去時,越瑄喊了一聲!

  轉頭看到越瑄,越璨的眼底驀然閃過一陣凜厲的寒光!然而只是一秒而已,他面色陰沉地繼續向急救室走,既沒有同越瑄說話,也沒有解釋為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送葉嬰來的救護車中。

  漫長的等待中。

  時間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如同刀鋒緩緩劃過,越瑄握在輪椅扶手上的雙手愈來愈白得發青,猛地冒出一陣咳嗽,他低頭掩住唇,咳嗽一陣緊似一陣,咳得雙頰潮紅如血。

  「二少。」

  謝平擔憂地上前一步。

  胸口升起一陣陣欲窒息的急喘,越瑄吃力地揮揮手,閉目硬撐了過去。越璨站在急救室的門口,看著護士們緊張地進進出出,他面色陰沉,一語不發。

  十幾分鐘後。

  常年跟隨在越璨身邊的謝灃和謝青趕到了。

  又過了幾分鐘。

  越瑄身邊的謝浦也趕到了,低聲同謝平詢問了幾句之後,他抬頭對站在越璨身後的謝灃和謝青微微點頭致意。

  急救室的門終於打開,醫生走出來說:

  「病人還在昏迷中,大約兩個小時之後才會醒。目前病人的狀態還算穩定,生命沒有太大危險,但是腦部受到多次撞擊,腦震盪情況比較嚴重,需要繼續觀察。病人的頸椎也受到了傷害,儘量不要移動她。」

  「謝謝您。」

  越瑄說著,正看到病床上的葉嬰被推了出來。

  蒼白沒有血色,她昏迷著,睫毛虛弱無力地閉在面頰上,烏黑的長髮凌亂地散在雪白的枕上。心臟痛得緊縮,越瑄吃力地控制輪椅,隨著她的病床一起向病房去。

  「越瑄,我要跟你談一下。」

  身後響起越璨沒有情緒的聲音,越瑄一頓,輪椅慢慢緩了下來。

  「請你放過她。」

  病房隔壁的貴賓室,越璨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依舊飄著的綿綿細雨,他的聲音冷冷的,如同有什麼在緊繃著。

  「你想要什麼?告訴我,我給你。」越璨動作僵硬地點燃一支菸,「但是,你放過她,讓她走!」

  「哥。」

  輪椅中,越瑄怔住。

  「你想要同森明美結婚,對嗎?」吐出一口香菸的濃霧,越璨嘲弄地說,「好,我不跟你爭。我保證你可以娶到森明美,完成你爺爺的心願。」

  越瑄沉默不語。

  「怎麼,不滿意嗎?你還想要什麼?」越璨眯起眼睛,冷凜在眼底凝聚,「說出來,讓我聽一聽。」

  「哥……」

  雙手在輪椅上握緊,越瑄的胸口處升出一股窒息。

  「哥?」越璨冷笑,「你把她帶回謝家,用她來試探我,用她來威脅我,你還把我當做你哥嗎?!好,我承認,你贏了!你到底想要什麼,說!」

  胸腔的呼吸變得急促,越瑄閉目,勉力說:

  「……我沒有。」

  「你沒有?」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事情,越璨冷冷勾唇,眼神冰冷,盯著他,「在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你就知道她是誰了!所以,素來冰山一般的二少,才會容許她接近。她欺騙你,她引誘你,你便順水推舟、將計就計。」

  「那個傻瓜,她以為她的演技好得騙到了你,」重重吸一口煙,越璨澀聲說,「她不知道,真正演技好的人,卻是你。看著她處心積慮地做那些事情,努力想要引你喜歡她,你一定覺得很滑稽很可笑,是嗎?」

  空氣中瀰散著菸草的嗆人味道。

  演技……

  是的,他原本也知道……

  那只是演技……

  面色蒼白,越瑄猛地低下頭,激烈地咳嗽起來!一陣重似一陣,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他的身體咳得有些抽搐,兩頰漸漸血一般的潮紅!

  疼痛從雙腿蔓延上來!

  抽搐著!

  一路蔓延上他的胸腔,與劇烈的咳意重疊翻攪在一起!

  「就是這副模樣,」越璨眼神幽深,漠然掐滅指間的香菸,「當年,你是身體虛弱又蒼白孤獨的少年,口口聲聲喊我『哥』,你看起來真是可憐,竟讓我以為你是無害的。」

  第一次見到越瑄,是七年前那個冬日的午後,父親眼神溫暖地對他說:「這是小瑄,是你的弟弟。」

  輪椅中,蒼白的少年略帶靦腆地喊了聲:

  「哥。」

  他原以為弟弟不良於行,後來才知道,是自出生就體弱多病,又患有嚴重哮喘,故常以輪椅出行。弟弟性格沉默寡言,卻每每在看著他時,眼底都有輕柔嚮往的神色。

  弟弟讀的是名校,距離他讀的三流高中只有一條街的距離。於是,有時候在晚自習接她之前,他會先去跟弟弟見上一面。弟弟是乖巧溫順的孩子,即使自幼在豪門世家,有著優雅高貴的舉止氣質,但是路邊攤上,無論他扔給他一罐啤酒,還是一隻滷雞爪,弟弟都會安靜地接受並品嚐。

  他喜歡這個弟弟。

  也從心底接納了這個弟弟。

  那是他生命中最不可思議的一段時間。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被人罵作野孩子、雜種的他,忽然間不僅有了她,有了父親,還有了弟弟,世界圓滿得無法再圓滿,幸福得如同不真實。

  如果可以事先知曉……

  越璨苦澀地閉上眼睛,如果可以事先知曉,如果當時他對這個弟弟只是漠然地點一點頭,沒有任何的親近。是不是,一切的悲劇都不會發生呢?

  「……對不起。」

  胸腔劇烈地起伏著,望著僵立在窗前痛郁滿身的越璨,自一陣陣的劇咳中,越瑄死命遏制住喉口湧上的腥氣,雙頰潮紅,唇色發紫地吃力說:

  「哥,對不起……」

  自腿部蔓延上來的抽搐攫住他的全身,越瑄終於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劇痛令他的額頭頃刻間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一聲聲尖銳可怖的哮鳴音也撕心裂肺地在房間內響起!

  越璨聞聲回頭!

  見到輪椅中的越瑄這個模樣,越璨咬了咬牙,一把扯開窗戶,讓混著雨絲的新鮮空氣灌進來,然後冷硬著臉大步走過來。探手從越瑄身上摸出一管噴霧,越璨冰冷地捏開他緊閉顫抖的牙關——

  「吸氣!」

  越璨冷聲命道!

  痛苦的顫抖中,越瑄掙紮著望向面前的哥哥。好像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哥哥面前發病,哥哥驚得有些失措,也是如此緊緊捏開他的下頜,喊著同樣的話——

  「吸氣!」

  越璨眼中有殘酷的怒意!

  藥物噴進他的喉嚨,沁入他的氣管,如是幾次之後,哮喘得到了一些緩解,然而腿部的痙攣和抽搐依舊如惡魔般折磨著越瑄,他痛得面色慘白,一陣陣顫抖。

  瞥他一眼,越璨陰沉著臉,抬步向門口走去。

  「哥……」

  拉住他的手腕,越瑄蒼白著臉,斷斷續續地說:

  「哥……對不起……」

  「又在施苦肉計嗎?」越璨勾唇笑了笑,目光從那隻緊抓住他的手,緩緩移到越瑄那滿是痛汗的面孔,譏諷地說,「抱歉,我已經被騙過一次,不會再被你騙第二次了。」

  「而且,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是因為她嗎?」越璨冷冷地看著他,「你沒做錯,如果你有弱點被我知道,我也會毫不留情!如果那是你愛過的女人,我會讓你親眼看著我跟她上床,而不是,僅僅看著你跟她接吻!」

  越瑄痛得雙唇微動,卻說不出話。

  「畢竟——」越璨冷凜地逼視他,「當年是我自己將這個弱點講給你聽的,這不怨你,要怨,就怨我自己!」

  那樣冰冷凜厲的眼神,恍若與他是不共戴天的仇敵,越瑄的心臟愈來愈涼,疼痛卻愈來愈劇。

  他還記得最初的那個越璨,臉上有尚未痊癒的淤青,微卷的黑髮,略舊的黑色皮夾克,斜倚在紫紅色的座椅中,眼中有著毫不掩飾的打量,一臉狂野不羈地盯著他。

  如同隔壁街高中的那些不良少年。

  然而,在看似狂野的外表下,這個突然出現的哥哥竟有著一顆異常柔軟的心,相處幾次之後,就輕易接納了他。

  星光閃爍,坐在斜坡的高處,哥哥手裡握一罐啤酒,一邊大口大口地喝著,一邊目不轉睛望向對面的那所女校。那正是晚自習的放學時間,一群群女生陸續走出來,當那個身影孤冷美麗的女生出現在校門時,哥哥的眼睛驀地亮了,唇角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站起身,對他說:

  「就是她。」

  將喝了一半的啤酒扔進他的手中,哥哥朗笑著,重重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改天,正式介紹她跟你認識。」

  夜風中,啤酒罐觸手微涼。

  從斜坡的高處,遠遠地,他望到哥哥已經奔到了那個女生的身邊。那個女生冷冷地甩開哥哥的手,徑直向前走,哥哥追上去,心急地伸出胳膊箍住她的肩膀,然後緊張地似乎陪著小心,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

  女生慢慢放鬆身體。

  哥哥笑著抵住她的額頭,即使隔了這麼遠的距離,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堆積在哥哥的眼底唇角,對她寵溺心愛的神情。

  似乎察覺到來自遠處的他的視線。

  哥哥抬頭,咧嘴一笑,自夜色中遙遙向他揮了揮手。那個女生,也從哥哥的懷中,遠遠地向他望了一眼。

  那雙漆黑的黑眸。

  恍如不見底的深潭,幽黑幽黑,隱約有細碎閃動的波光,又彷彿是能夠將一切吞噬的黑色漩渦,映著她雪白美麗的面容,在黑夜裡,像一朵白瓣黑蕊的冰薔薇。

  剩餘的啤酒在鋁罐中晃動。

  夜風吹過高高的斜坡,輪椅中少年的他,漠然地久久望著那對漸漸走遠,消失於巷子深處的背影。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現,越瑄緩緩閉上眼睛,心中生出寂寞的疲倦,連身體的疼痛都不再能感覺出來。

  「哥……」

  他喃喃地說,猶如耳語:

  「……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對不對?」

  「哥,這些年,無論我做多少事,想要彌補……」唇片蒼白,越瑄澀然地說,「你都覺得,我是在與你為敵。你想接手集團的哪部分,我就讓你接手哪部分,你想要什麼,我就讓你拿什麼。我一退再退,你卻認為我是故作姿態。」

  越璨冰冷地看著他。

  「你想要同明美在一起,我便同意與她解除婚約,你卻覺得,我是在以退為進,讓爺爺對你心生芥蒂。」越瑄黯然說,緩慢鬆開那隻握住越璨的手,「如果我不同意,你又會覺得,我是在故意同你爭明美。」

  「哥……」

  越瑄低低地、低低地問:

  「……你究竟想要我如何去做?」

  「越瑄,你以為我是什麼?」越璨嗤笑了一聲,眼神冷得像冰,「你以為,扔幾根骨頭給我,我就可以變成一條狗,感謝你的大恩大德嗎?如果你所謂做了那麼多,目的只是為了讓我心軟,讓我放棄,那麼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居高臨下地站著,越璨冷硬地說:

  「你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想要我原諒你,對嗎?那就給我,我真正想要的東西!而不是每次當面說些道貌岸然、示弱求軟的話,卻背後用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呆呆地坐在輪椅裡,越瑄面色雪白,他沉默了良久良久,啞聲說:「哥,對不起……即使她做得再不對……畢竟她是我的母親……」

  吸一口氣,越瑄仰面看向越璨:

  「除了這個,其他我都可以答應你!」

  窗外的細雨,依舊在淅淅瀝瀝地下著。

  隔壁是葉嬰的病房,謝浦和謝灃一個坐在床邊、一個倚牆站著。心電監視器有規律地跳動,昏迷中的葉嬰閉著雙眼,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背過身去,越璨僵立半晌,沉聲說:

  「那就放她走!」

  當眼睜睜地看著那輛重型卡車撞上黑色賓利,當他顫抖著打開車門,看到她滿身是血地昏厥在車內,那如同世界毀滅般的絕望感,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再經歷一次。

  「放葉嬰離開謝家,遠離這裡。」

  一字一句地說,越璨握緊手指,望著窗外連綿的陰雨。

  「她不會離開的。」

  幾聲壓抑的低咳後,越瑄緩緩地說:

  「從巴黎那次找到我開始,她應該就已經拿定了主意。沒有做完她想做的事情,她不會離開。」

  越璨眼神冰冷,說:

  「那就讓她什麼也得不到,什麼都做不成,把她從謝家趕走!」

  「哥,你還愛她嗎?」

  望著越璨沉怒的背影,越瑄的聲音輕若窗外無聲的雨絲。聽到這一句,越璨的身體頓時緊繃起來,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越瑄才聽到他毫無情緒地回答說——

  「不愛。」

  「那你為什麼還要在意她在哪裡呢?」掩唇低咳,越瑄疲倦地說,「她想要留在謝家,就讓她留下吧。」

  「然後,讓她去送死嗎?」

  越璨冷然回頭,嘲弄地說:

  「雖然六年過去,我對她再也沒有任何感情,可是,當年畢竟是我對不起她。六年前,我眼睜睜地送她去死,今天,又看著她差點死掉,你覺得我應該是如何的鐵石心腸,能看著我曾經喜歡過的女人,去再死一次?」

  「她不會再有危險。」

  雙腿疼痛疲倦得如同麻木了一般,越瑄吃力地呼吸一口混著雨水濕潤的新鮮空氣,回答說:

  「以後,我會照顧好她。」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越璨逼視著他:

  「你說什麼?!」

  「哥,你真的……」越瑄默默地望著他,又問了一遍,「……不再愛她了嗎?」

  越璨面無表情地說:

  「對。」

  「那麼,就由我來照顧她吧,」壓抑地咳嗽著,越瑄望向窗外細密透明的雨絲,「我喜歡她。」

  陰雲沉沉壓在天空。

  雨霧中,萬物模糊了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