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森明美關注著每天的報紙和新聞。然而一天天過去,每日的新聞頭條都不同,卻始終沒有她預想中會出現的那個轟動新聞。到了第四天上午,森明美終於忍耐不住,正要打電話給蔡娜時,設計部的助理神色不安地將幾份最新的報紙和雜誌送到她的桌上——
「國際時尚女王維卡神秘現身『MK』!」
「闊別五年維卡女王再次到訪,盛讚新秀設計師葉嬰!」
「國際時尚女王維卡首度在我國開秀,力邀新秀設計師葉嬰聯袂展出!」
「專訪首位被國際時尚界維卡女王盛讚的亞裔設計師——葉嬰!」
看到不同的報紙上,最醒目的位置全都是在MK店內,維卡女王與葉嬰親密並肩站在一起,不同角度的合影。
森明美臉色大變!
再看具體的文字內容,竟然寫的是,執掌國際時尚界牛耳的維卡女王因為欣賞亞裔新秀設計師葉嬰的才華,鼓勵她開創屬於自己的高級定製女裝品牌MK,不僅親身成為這個品牌的第一個顧客,更加在其開業之初,昨日專程飛來慶祝!
而才華橫溢的新銳設計師葉嬰,為感念維卡女王的恩師之情,在開業之初,將蜂擁而來的客人們全部婉拒,只待維卡女王第一個入店之後,才正式接受其他訂單!
「這是怎麼回事?!」
會議室內,森明美面容沉若冰霜,這新聞來得莫名其妙、毫無預兆!葉嬰的一舉一動,她全都瞭若指掌,近期葉嬰與各界名人都沒有任何接觸,怎麼居然跟維卡女王搭上了關係!
眾所周知,維卡女王素來不太欣賞亞裔設計師,除了曾經的設計鬼才莫昆,維卡女王認為現有的亞裔設計師的作品基本全都缺乏創意。就連她的父親,在國際時裝設計界名聲赫赫的森洛朗大師,也在去年被維卡女王批評說是翻抄前年的設計,陳舊無趣,令父親很是尷尬。
為什麼莫名其妙地,維卡女王會開始欣賞葉嬰?!而且居然邀請葉嬰一同在時裝秀上展出設計作品?!
「時裝秀就在三天後,」看到新聞裡提到的內容,瓊安與其他設計師交換下眼神,「或者,我們可以邀請維卡女王,也到『森』來參觀一下?如果維卡女王可以肯定『森』的設計,相信對我們也是很大的宣傳。」
深吸一口氣,森明美強自克制住怒火。不,她不是「也」要宣傳「森」,她是要徹底打垮MK!眼看著MK只剩下半口氣,怎麼可以在這當口突然鹹魚翻身?!
「想要徹底擊潰MK?」
光線昏暗的咖啡廳,蔡娜陰陰一笑,對神情焦慮的森明美說:
「那還不簡單,我讓兄弟們放把火,趁夜把MK這家店燒光,那什麼維卡女王就算徹底白來了。明美,你只要想,今晚我就幫你做了。」
森明美一驚。
「燒店?」
「哈哈哈哈,這就把你嚇壞了,果然是沒經過事的大小姐,」抽出一根菸點上,蔡娜斜睨著神情陰晴不定的森明美,「我等你電話,放心,保證替你做得乾乾淨淨。」
三天裡,森明美找遍了所有的關係,但沒有人跟維卡女王的關係能夠親密到可以勸說維卡女王改變想法。她用盡辦法想見維卡女王一面,也沒有能夠做到。
第三天的深夜。
銀座廣場不遠處的街角,森明美坐在車內,默然望著不遠處的MK高級女裝店,內心激烈地掙紮著。她想起了蔡娜說的那個簡單至極的方法,可是,真的要那樣做嗎?
太陽漸漸升起,又漸漸落山。
夜幕來臨。
時尚界轟動的盛事在本城最奢華的五星級酒店如期舉行,國際時尚界的時尚教母,在巔峰屹立足足三十多年,引領了一次又一次的國際時尚潮流,頂級奢侈品品牌維卡王國的女王維卡女士,闊別五年之後,首次親自攜旗下的國際名模們前來舉辦時裝秀!
這是近年來國內最轟動的時尚事件!
能拿到今晚時裝秀邀請函的貴賓們,全都是著名跨國時尚雜誌的主編、巨星名模、舉足輕重的時尚界人士、活躍在時尚圈的頂級貴婦名媛,還有一些為了維卡女王專程從各國飛來的老友們。
這是一場輝煌的時尚大典。
通往主秀場的紅地毯上星光熠熠,無數記者們擁擠在拍照區,呼喊著各位明星和名模們的名字,讓她們擺出各種迷人的pose,閃光燈此起彼伏閃個不停。
各界時尚名流們亦盛裝出場,引起現場一陣陣嘩動。
當國內新銳設計師中名氣最響的森明美小姐,挽著謝氏大少謝越璨的手臂含笑緩緩走來時,記者們紛紛將鏡頭對準這璧人般的一對。
在全民娛樂的這個時代,商界豪門內的逸聞八卦,傳播速度絲毫不亞於娛樂圈的新聞。上個月在謝氏老太爺的壽宴上,老太爺當眾宣佈謝家二少同森明美的婚事即將進行。而整整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不僅婚期遙遙無影,深陷緋聞中的大少與森明美也依然出雙入對、毫不避嫌。
刺眼的閃光燈中。
謝越璨一身黑色禮服,低調華麗。他身材高大,五官深刻,皮膚微黑,眉宇間有股凌厲的氣勢,偏偏又目中含情,唇角含笑,混合著一種奇異的狂野和溫柔,引得拍攝區的女記者們心臟狂跳、目眩神迷。
同他並肩而行,森明美穿一襲桃紅色雪紡長裙,懷舊的印花,浪漫的氣息,襯得她膚如凝脂,高雅甜美,她笑容溫柔,輕輕挽住謝越璨的左臂。
進入主秀場,越璨被商界名流們簇擁著攀談,森明美也被名媛貴婦們包圍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堆砌在唇角的笑容漸漸無法維持,森明美一邊心不在焉地附和著貴婦名媛們的話題,一邊用眼睛在場內一遍遍地搜尋葉嬰的身影。
或許那只是葉嬰的宣傳稿。
一向眼高於頂的維卡女王怎麼可能會在自己的時裝秀上,邀請一位初出茅廬、名不見經傳的時裝設計師共同展出設計作品?!
那一定只是葉嬰自己發的媒體通稿。
是葉嬰的痴心妄想!
握緊手中的粉紅色蛇皮手包,森明美冷冷地想,目光最後一遍搜尋,場內還是絲毫沒有葉嬰的身影。浪漫的音樂響起,所有的來賓們落座在T台兩側,白色的煙霧騰騰升起,如夢如幻,美麗變幻的燈光閃耀,時裝秀即將開始,森明美突然身體一緊,在T台的另一側,她看到了兩個人——
喬治和翠西。
喬治和翠西皆是盛裝打扮,坐在第一排的貴賓位置,兩人竊竊私語,正滿臉興奮期待地望向T台的盡頭。
喉嚨彷彿被扼緊,森明美心底陡然升出一陣不祥的預感,這時音樂驟停!
奢麗的T台盡頭,一道炫目的白光灑下!
重新響起熱烈的樂曲!
閃光燈頃刻間閃如星海!
「嘩——!」
掌聲四起!
自那閃耀的光芒中,開場模特走了出來,她金髮碧眼,美麗無比,穿著一襲純白色的裙子。略帶歐美電影舊時蓬裙的造型,裸肩,短短的裙襬,有暗暗的白色花紋,閃亮細碎的鑽石,如同充滿陽光的明亮田園,質樸純真,又奢華甜蜜。
美得如同一道白光!
全場響起轟雷般的掌聲,閃光燈瘋狂地閃動,現場氣氛立刻進入高潮!
手心又濕又冷。
唇片發乾,坐在台下激動興奮的賓客席中,森明美僵硬地握緊手中的蛇皮手包。這條白色的蓬裙她認得,正是擺設在MK櫥窗裡其中的一件。腦中如同有什麼在暈暈地炸開,森明美的喉嚨裡愈發乾澀,以至於無法再看清接下來走出的模特們,那一陣陣激動熱烈的掌聲也只是讓她更加煩躁。
「怎麼了?」
察覺到她的異常,越璨挑眉問。
隨便敷衍了一句,森明美的表情僵硬,迷離夢幻的光線中,她死死握緊蛇皮手包。蛇皮的質感冰涼而滑膩,森明美的手指顫抖著在包裡摸到了手機,在高潮迭起、精彩萬分的走秀中,手機屏幕上翻查出蔡娜的號碼,她僵硬地低下頭,手指按在接通鍵上。
「嘩————!!」
又是一陣熱烈轟動的掌聲,滿場的氣氛到達了頂點,從純白的短蓬裙子開場,隨後秀出的時裝作品漸漸帶上維卡女王標誌性的印花風格,浪漫的,熱烈的,各種材質的印花時裝,有各式長裙、外套、甚至泳裝、騎馬裝,如同一場印花的饕餮盛宴,恍若經歷了從經典到新銳的時光隧道。
最後一套,竟是由維卡女王本人親自來完成走秀!
掌聲如雷!
璀璨的T台上,所有媒體的閃光燈瘋狂閃動,耀如光海!
維卡女王滿頭銀發,風姿綽約,她的氣勢尊貴如女王,身穿一襲黑白印花的長裙,自T台盡頭神采熠熠地走來。
豔麗的黑白大花,花朵一團團地盡情盛放,散發著濃烈的浪漫懷舊,就像永恆的愛情,窒息、憂傷。
那是美麗得令人窒息的一條裙子。
卻又迥然不同於維卡女王以往的風格,在美麗的柔軟中多了一種硬朗的廓型,如同即使陷入再濃烈的愛情,女子依然有孤傲的風骨。
這條終場結束的黑白印花長裙奪得了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那長裙跟維卡女王的氣勢如此相稱,如此契合,璀璨夢幻的T台上,維卡女王朗笑著,飛吻著,向兩側的賓客們熱情地張開雙臂!
「太精彩了!」
翠西激動得難以自持,她當然認得出,維卡女王此刻穿著的,正是一直在MK櫥窗中展出的那條黑白印花長裙!當那天維卡女王突然現身在MK的店裡,同葉小姐親密交談並且合影,她就已經覺得太瘋狂太不可能了!而現在,在維卡女王的時裝秀上,竟然開場和壓軸的衣服,全都來自MK!
維卡女王的身影消失在T台的盡頭。
音樂仍在繼續。
一分鐘後,維卡女王重新出現在T台上!這次維卡女王親自推著一輛輪椅,右臂被一位美麗的年輕女郎挽住,在瘋狂閃動的閃光燈中,維卡女王走至光線最盛之處,隆重地向滿場賓客介紹說——
這是她的兩位貴賓。
輪椅中的年輕男子眉目清越,神情淡然。穿著白色暗紋的厚質禮服,珍珠白的襯衣,頸口處圍著一條黑白印花的絲巾,整個人如同有著溫潤的光芒,卻又是疏離有禮的,好像世代隱居在城堡中的貴族王子。
而挽住維卡女王的年輕女郎。
乾淨雅緻的白色絲質上衣,胸口細細的波紋花邊,細細的紐扣,再加上垂質的黑色長褲,那女郎清新脫俗,又略帶孤傲。她的身材纖細修長,長髮烏黑得猶如一道光芒,面容潔白,睫毛像黑絲絨般幽黑濃密,一雙眼眸黑白分明,眼波烏漣漣的,像深夜微寒的潭水。
「是二少和葉小姐!」
翠西激動地驚呼,死死抓緊喬治的胳膊。在公司裡,她早就聽聞了許多關於葉小姐同二少的傳言,這卻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兩人同時出現。
「這位是我的老朋友越瑄,我這次前來便是應他的盛情邀請,」面對著滿場賓客和無數媒體,維卡女王興致高昂地介紹說,「還有這位葉嬰小姐,她是我近幾年最大的收穫,她的設計作品充滿靈感與創意,所以這次時裝秀的開場……」
閃光燈連綿炫目。
望著面前這璀璨閃耀如星辰的場面,望著面對眾媒體侃侃而談的維卡女王,望著輪椅中依舊寧靜清冷如月夜的梔子花般的越瑄,葉嬰的心底彷彿有什麼正在破開,緩緩流淌出一種陌生而柔軟的感情。
察覺到她的目光。
越瑄亦回望她。
那一秒,兩人彼此望著。
雖然只是目光輕輕地碰觸在一起。
那樣靜謐。
似乎在這繁華熱烈的時刻,只餘他和她兩人。
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那彼此互望的兩人身上移開,T台左側的不遠處,越璨腦海中竟又飛閃出雨夜裡她同越瑄翻滾接吻的畫面,他下頜緊繃,胸口一陣陣難以名狀的煩躁和痛意。
所有媒體的記者們簇擁到了最前面,T台已經儼然變成了維卡女王和新銳品牌MK的發布會。無法再忍受維卡女王對葉嬰和MK的褒獎之詞,森明美霍然起身,按下手機的通話鍵!
「喂,我是明美……」
走到主秀場的僻靜處,森明美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說:
「上次你說的那件事……」
深夜,江畔的頂層公寓。
出院之後,越瑄沒有回到謝宅,而是帶她來到了這座公寓。將近五百平米的面積,裝修風格簡潔舒適,有兩個傭人和一個特護,謝平也住在這裡,主臥室裡各項護理設施一應俱全,甚至還配有一間復健室。
越瑄沒說將會在這裡住多久。
葉嬰也就沒問。
窗外萬家燈火,江水在夜幕中靜靜流淌,房間裡只亮著一盞檯燈,燈光寧靜而溫暖。
葉嬰整理著床鋪。
輕輕為越瑄把枕頭拍鬆。
時裝秀結束後,維卡女王又盛情邀請越瑄和她參加接下來的慶祝酒會,介紹了很多時尚圈的好友給她。等她和越瑄終於回到公寓,已經將近夜裡十一點。雖然越瑄看起來精神尚好,但是從他發涼的手指,她還是能夠察覺出他的疲憊。
「什麼?」
身上散發著沐浴後的清香,越瑄身穿雪白的浴袍坐在輪椅中,聽著手機那端的聲音,他的眉心猛然皺起,背過身去,面色冷凝地低聲對著手機說了幾句。
通話結束。
越瑄望著夜景沉默片刻。
甫一轉身——
葉嬰正蹲在他的輪椅邊,輕笑盈盈地瞅著他,問:「什麼事?是跟我有關嗎?」否則不會特意將輪椅轉過去。
「一點小事,已經解決了。」看到她眼底含笑的模樣,越瑄心中微沉的怒意漸漸散去,不想讓她為那些擔心,他垂目笑了笑,溫聲說,「你也累了,早點歇息吧。」
「好。」
把他的輪椅推到床邊,她拉起他的手臂環住她的肩頸,用力一撐,半扶半抱地將他移到床上,細細為他掖好薄被。拉上窗簾,關了檯燈,房間內只有暗暗的夜色,她也鑽進了被中,閉上眼睛,輕聲說:
「睡吧。」
幽冷的體香混合著沐浴過後的清香,自身畔靜靜飄來,黑暗中,越瑄聲音有些窘迫地說:
「你……不回你的房間嗎?」
翻了個身,葉嬰彷彿已經快要睡著了,哈欠著說:
「不了,往後我都睡這裡。」
「我一個人可以的,」望著散在枕上那如同光芒般的黑髮,越瑄澀啞地說,「你不必……」
「前幾天,我沒有一夜是睡好的,」她又翻身回來,湊在他的身邊,「與其整夜擔心你,不如就在這裡,還可以睡得安心些。」昨天半夜,他抽搐發作卻又不肯按鈴喚人,待到她因為心神不寧而起身來看時,他已痛得昏迷了過去。這樣的身體狀況,他仍然硬撐著陪她出席今晚的時裝秀。
「阿嬰……」
「你在躲著我,」她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他,「以前不都是如此嗎?為什麼現在不可以了呢?」
越瑄的身體微僵。
黑暗中,他的面頰有不易察覺的紅暈。
聽他不再堅持,葉嬰鬆了口氣,又將眼睛閉上。房間內靜悄悄的,她的思緒再一次回到今晚的時裝秀。
這一切全都是越瑄的相助。
後來她才知道——
早在她剛剛進入高級定製女裝項目時,越瑄就已經影印了她一部分的設計圖原稿,派人送到巴黎維卡女王的府邸。早在她一通通電話試圖聯繫到他之前,越瑄就已經請人拍攝了一些關於店面外景與櫥窗佈置的照片,再次派人送給維卡女王。
而後,他幫維卡女王安排了這場時裝秀,甚至說動維卡女王,穿上了MK櫥窗中那條黑白印花的長裙。
她不知該怎樣感謝他。
在時尚界這個充滿浮華與名利的圈子,即使再有才華,如果缺乏契機和提攜,想要完全靠自己來展露頭角,需要熬過漫長辛苦的時間。
「不是因為我。」
恍若知道她正在想什麼,越瑄的聲音從枕邊寧靜傳來:
「就像維卡女王今晚對你講的,如果不是她真心喜歡你的設計,認為你是極具才華的設計師,即使我跟她私交再篤,她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
事實上,當時身在法國的維卡女王看到他送去的葉嬰的設計圖,立刻就撥了國際長途過來。維卡女王興奮地說,終於能夠看到一個亞裔時裝設計師,才華絲毫不遜於當年的莫昆。
薄被下。
葉嬰的手指摸索著,輕輕,碰到了他的手指。沒有說話,也沒有試圖再進行維卡女王那個話題,她蜷著身子蹭到他的身邊,右手緊緊扣住他微涼的手指。
「越瑄……」
「嗯。」
「……我睡不著,」她將額頭蹭在他溫熱的手臂上,「我想跟你說說話。」
黑暗中,越瑄吃力地扭頭看向她。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關於我的事情。」她的睫毛緊緊閉著,微微顫動,「我叫什麼名字,多大,父母是誰,為什麼會入獄,因為這些你全都知道,對嗎?」
「阿嬰。」
越瑄一怔。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用『葉嬰』這個名字嗎?」像個孩子似的依偎在他身邊,她啞然一笑,「其實,這不算是假名。我是在午夜兩點出生的,媽媽說,那是一天裡最黑暗的時刻。爸爸去世後,媽媽的精神變得異常,她常常打我,打的時候會罵我說,爸爸是因為我才去世的。因為我是夜嬰,是在最漆黑的深夜出現的嬰兒,是將會把一切都毀滅掉的人。」
越瑄的眉心蹙起。
「我並不相信。什麼詛咒、不吉利,不過都是騙人的東西。」她漠然地笑了笑,「直到我殺了那個人,被關進監獄,媽媽也因此去世了。剛進監獄的時候,我很恨,恨自己為什麼當時沒能再多捅幾刀,為什麼那人竟又活了過來。等我出獄之後,我一定要一刀一刀刺進他的胸口,一定親眼看到他死掉,一口氣也沒有了,才把刀從他的胸口拔出來。」
察覺到越瑄身體的僵硬。
雪白的枕上,她靜靜一笑,看著他說:
「後來,我想通了。我不要他那樣死,我要親手毀掉他,我要讓他身敗名裂,我要讓他活著,親眼看著他用盡手段得到的一切,一點一點地失去。」
「阿嬰,你不必對我說這些……」
越瑄握緊她漸漸冰冷的手指。
「有人幫了我。」
睫毛微微顫抖,她固執地依舊說著:
「在少管所裡,有一個好心人來幫助獲刑的少年犯,資助少年犯們學習自己想學的東西。我選擇了時裝設計。那資助人每月都會送相關的書籍和資料過來,還幫助我進了少管所的製衣車間。」
那幾年,她日以繼夜地苦學,有幼年時學畫的功底,自學時裝設計並不難。為了換得更多的學習和製衣的時間,她為少管所的看守人員們製作衣服。
剛進設計部,設計師們吃驚她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將那件酒紅色的禮服裙裁剪出來。只有她知道,那時候她必須常常為很多的看守人員裁剪縫紉出各種各樣的衣服。為了能擠出更多的自由時間,她的速度就是那樣一年一年被硬練出來的。
「最初,我以為我只不過是被資助的少年犯之一。慢慢地,我發現,我是不同的。別的少年犯得到的只是尋常的學習資料,而我——」
她微微皺眉,回憶著說:
「資助人提供給我的畫筆、畫紙、畫夾、顏料、練習用的各種布料,都是最昂貴的、最好的。資助人拿給我的時尚雜誌,是在巴黎和紐約剛剛出刊的。因為資助人的幫助,少管所單獨為我配了一台影碟機,讓我可以隨時看國際時裝周各大品牌的時裝秀錄像,一天前剛剛結束的時裝秀,我在少管所就可以看到。因為法國是時尚界的中心,資助人又送來法語的學習資料,讓我可以自學。你相信嗎?資助人甚至每週一次,送法語老師進來,讓我練習口語。」
睫毛顫了顫,她淡淡笑了笑:
「每個月,我必須寫信給資助人,報告我的近況。所長說,這是為了讓我知道感恩。而所有的少年犯裡,只有我,是被要求必須寫信的。」
窗簾隱隱透進夜色,雖然依舊黑暗,卻也可以辨物。
越瑄靜默地聽著。
她的手指被握在他的掌心。
「我認為資助人是存著什麼目的,或者,是想要等我出獄後,讓我為他做些什麼。可是,沒有。從我出獄之後,我的資助人忽然間消失了,再也沒有聯繫過我,也沒有片言隻語給我,就好像,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
睫毛緩緩揚起,她的眼瞳黑漆漆地望著他。
「我不懂,這是為什麼?」
夜風吹動窗簾。
越瑄努力展開一個微笑,說:
「也許是……」
「是你,對嗎?」
深深地望著他,她的眼睛漸漸濕潤,亮得驚人。
「……我曾經以為是阿璨。在這世上,我曾經以為只剩下阿璨一個人,會不求回報地、費盡周折為我做這些。」
「可是,竟然是你。」
緩緩又重複了一遍,她澀然一笑。
「所以,你不好奇。為什麼我在少管所六年,能夠學會設計與剪裁縫紉,你不好奇。為什麼我會說法語,你也不好奇。因為你全都知道,因為你在巴黎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是誰。」
「你……」
越瑄僵硬地躺著,一動不動。
「你說,我不用感謝你。MK的事情我不用感謝你,維卡女王的事情我不用感謝你。」抱著他溫熱的手臂,她仰起臉,睫毛濡濕,眼底明亮濕潤地望著他,「那麼,少管所裡那六年的時光,也不用感謝你嗎?」
「……你怎麼知道的?」
久久,他啞聲問。
「是那朵薔薇花。」
她輕聲回答。
「少管所裡,我收到資助人送來的一個墨綠色畫夾,畫夾上烙印著一朵銀色的薔薇花,同小時候父親教我畫的一模一樣。因為那朵薔薇花,我還一度幻想過,幫助我的其實是天國的父親吧。」
搖搖頭,她凝視著他,淡淡一笑。
「而今晚,在T台上望著輪椅中的你,我終於記起來了。小時候,我確實見過你。在生日的花園,坐在輪椅中蒼白孤獨的少年,就是你,對嗎?那一晚,花園裡的薔薇剛剛綻放,我坐在你的身邊,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朵又一朵薔薇花。」
那一幕,她明明早已忘了。
卻在亮如星海的閃光燈下,望著輪椅中清冷寧靜如梔子花的他,在他靜然回望向她的那一刻,漸漸回到了她的腦中。
心臟彷彿被什麼緊緊地攥著。
望著近在呼吸間的她,望著眼底閃著淡淡淚光的她,望著她唇角那個脆弱得如同初初綻放的白色薔薇般的微笑,越瑄伸出雙臂,微微發抖地,將她緊緊擁入自己的懷抱。
在那年的花園。
寧靜的月光下,恍若能聽到花瓣綻放的聲音,花海般的白色薔薇花正在綻放,一瓣一瓣,一朵一朵,優雅晶瑩,燦爛芳香。
不再只有他一個人。
那個安靜地畫著薔薇花的小女孩,回到了他的身邊。
「謝謝你,越瑄。」
被緊緊擁在他的懷中,她默默閉上眼睛,伸出雙臂,也緊緊抱住他的身體。他不會知道,如果沒有他,如果在少管所中沒有他伸出的那雙手,如果沒有那還可以緊緊去抓住的希望,她將如何度過那噩夢般的六年,該如何按壓下胸口那欲將她焚燒的仇恨。
有了他的資助。
她可以漠視少管所裡敵意的目光,可以漠視蔡娜,可以漠視任何人給予她身體上的任何傷害。她將自己封閉起來,用每一寸時間來積攢自己的力量,因為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裡,他給了她希望。
「不……」
心口劇烈地疼痛著,越瑄顫抖著撫摸她腦後的黑髮。他感覺到了她的淚水,那冰涼的,讓他每寸肌膚都疼痛的淚水。
不,她錯了。
她錯了。
如果沒有她,他無法撐過那些年。他傷害了很多人,身上沾滿了罪惡,如果不是記掛著少管所裡的她還需要幫助,也許那一年冬天的風寒就已經使他不在人間。
「……對不起。」
可是,他不想告訴她這些。
他想要這樣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她,暖乾她的淚水,幫她做她想要做的。他甚至不在乎她究竟愛的是誰,他只想這樣抱著她,什麼都不告訴她,就這樣,讓她留在他的懷中,留在他的身邊。
「……對不起,阿嬰。」
他痛楚地閉上眼睛,吻住她的髮頂。
夜風將窗簾吹得輕輕揚起。
江水在夜色中靜靜流淌,點點燈火溫暖靜謐。
冰冷的濡濕被他胸口的肌膚漸漸熨乾,葉嬰深吸一口氣,從他懷中坐起來,走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
夜空中。
繁星點點。
「越瑄,如果你的求婚還有效的話,」躺回在他的手臂上,她笑著,伸手指向漫天星空中那最明亮的一顆,「我想要一枚戒指,戒指要比那顆星星還閃亮。」
同是繁星漫天的夜空下。
銀白色的蓮花跑車停在街心花園的不遠處,越璨沉默地久久站立在那叢野薔薇前面。緋紅的花朵已經落盡,夜風中只餘深綠色的枝葉在微微晃動,空氣中沒有了花香,只有微腥的泥土的氣息。
枝莖上有尖尖的刺。
他低著頭,用指尖撫弄那些尖銳的刺。
始終無法靜下來。
他的心中也有著如這些一般,尖銳的、刺痛的、荒蕪的刺,讓他不得安寧,煩躁,抑鬱。他無法忘記在閃如星海的T台上,那兩人彼此凝望的眼神,彷彿其他都消失了,彷彿只剩下那兩個人。
他是否做錯了——
他想讓她離開,他想讓她離得越遠越好,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一個人去完成。在她被關押的那六年,雖然冰冷,但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自從她出現,似乎什麼都不同了。
越瑄不再是以前的越瑄。
森明美不再是以前的森明美。
而他,也不再是以前的他,即使保持著冰硬的外殼,但心底卻開始愈來愈烈地翻攪著某種難以克制的情緒。
他只是想讓她離開。
而不是想要將她推到越瑄的身邊!
尖刺扎破指尖。
腥紅的血珠一滴滴迸沁出來!
些微的刺痛使他心中纏繞的恨意越發濃烈。是的,他恨她,恨她破壞了他已經習慣的平靜,恨她一手抹掉了那些在他心底唯一美好的記憶,恨她用那樣柔和的眼神去凝望越瑄,恨她背叛了過去……
薔薇的刺深深扎入他的手指!
漫天星光下,越璨久久沉默地站立著,眼底漸漸凝固出一片冰的寒冷。
高級定製女裝品牌MK一夜爆紅!
國際時尚界永遠屹立不倒的維卡女王,不僅成為MK的首位客人,並且身穿MK的高級定製時裝出席自己的時裝秀!在各種場合,維卡女王對葉嬰和MK都不吝讚美,盛讚葉嬰的設計才華,指出假以時日葉嬰必定會是亞洲最耀眼的設計大師!
在維卡女王的肯定之下,MK成為時尚圈追捧的對象!
所有時尚雜誌、節目、媒體紛紛專訪葉嬰,甚至國外的時尚媒體也有了關於葉嬰和MK的相關資訊。上流社會的貴婦名媛們更是完全忘記了以前關於葉嬰身世的神秘傳聞,紛紛通過各種渠道希望能夠取得MK的邀請函,MK店內的預約電話幾乎要被打爆。
謝氏集團大廈。
上午十點,特別董事會議。
「目前的情況,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明美創立的『森』品牌,已經接下46份訂單,」謝華菱一目十行地翻看手中的報表資料,宣讀說,「『森』採用會員制,擁有了將近100位會員,發展勢頭很好。」
森明美微笑而坐。
會議室內,其他的董事們紛紛對森明美報以欣賞和肯定的目光。
服裝是謝氏的傳統產業,然而一直以來大規模生產的都是國內品牌,除了收購一些國際大牌,謝氏始終跟歐美流行時尚有一段距離,自身在國際上沒有能夠站得住腳、特別引人注目的品牌。
幾年前,由謝老太爺出面,以換股的方式收購了著名亞裔設計大師森洛朗的設計公司,並且由其獨生女森明美入主謝氏集團的時裝設計部,謝氏的原創設計品牌在森明美的領導下,開始在國際時尚界有所作為。
「而『MK』,」神色複雜地掃一眼坐在森明美左側的葉嬰,謝華菱聲音平板地說,「雖然有維卡女王的加持,引起時尚界很大的關注,但是截至目前為止,只有12份訂單。葉小姐,還請多加努力。」
董事們明顯一愣,紛紛低頭查看自己手中的資料。最近「MK」名聲鵲起,成為當紅炸子雞,沒料到竟然只有12份訂單。
橢圓形長桌的主席位上。
越璨挑了挑眉。
他面前翻開的那一頁報表正是「森」和「MK」的各項數據對比,在訂單的數量上「森」確實遠遠超過「MK」,然而……
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了敲,越璨抬眼瞥向那個沉靜端坐的身影,她不嗔不喜地坐著,幽黑的睫毛掩住眼底的神色,既沒有辯解,也沒有焦慮,淡定得彷彿成竹在胸。
反倒是森明美,見到她無甚反應,皺眉微咳一聲。
「但是從銷售總金額上看,卻是『MK』勝過了『森』,」橢圓桌旁,代表越瑄來列席會議的謝浦笑容溫雅,「我發現,幾乎每套高級定製女裝,『MK』都要比『森』貴出將近四倍。這樣高的價格,與國際頂尖高級女裝相當,『MK』竟然可以短短時間就售出12套,可見確實已打開了局面。」
眾董事心中亦然。
從報表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森」訂單多,但是每套女裝的單價低,利潤遠不如「MK」。
「那只是暫時的維卡女王光環,」謝華菱不悅地說,「等這股熱潮退掉,顧客們的腦筋冷靜下來,『MK』這麼高的單價,會把她們嚇走的!『森』在開業期間酬賓優惠,先將顧客吸引過來,稍後自然會慢慢把價格提上去,讓顧客們有個接受過程,明美這樣做要穩妥很多。」
因為葉嬰,瑄兒生病住院,又因為葉嬰,瑄兒搬離謝宅,謝華菱心中恨極了。她懊悔自己當初居然會為葉嬰所騙,沒有調查出來葉嬰曾經入獄的經歷,就讓葉嬰那麼輕易地接近了瑄兒。
再看到以往列席會議只聽不說的謝浦,在瑄兒的授意下開口為葉嬰說話,謝華菱心中又添幾分惱怒,沉著臉繼續說:
「並且,在提升品牌形象上,明美有了很好的企劃。明美,你講給大家聽!」
「是,副總。」
森明美溫婉一笑,視線環顧會議室,然後目光落在葉嬰的身上,含笑說:「葉小姐關於維卡女王的公關策略非常成功,所以我們也打算在公關方面多下一些功夫。接下來在時尚界最令人矚目的事件,是即將在好萊塢舉行的一年一度的勞倫斯金像獎的頒獎禮。」
葉嬰神色一凝。
她抬起睫毛,看向正侃侃而談的森明美。
「勞倫斯金像獎是全球最重要的電影頒獎禮,幾乎所有國家都會進行直播或者轉播,當晚明星們走上的紅地毯,一向是國際各大品牌時裝競爭的戰場。這次,『森』也打算參與。」
說著,森明美向秘書示意了一下,投影儀裡射出光線,投在會議室的白幕上,映出一幅照片。
照片中的美麗女郎穿一襲今年大熱的豹紋晚禮裙,裹著她嬌媚性感的身體,豐盈的胸部酥白誘人,她的長髮蓬鬆捲曲,嫵媚地垂到盈盈一握的腰部,整個人狂野性感又美麗。
「這是潘亭亭。」
站起身,森明美含笑向眾董事介紹說:
「她因為出演好萊塢導演戴維?郝伯的電影《黑道家族》,被獲提名本屆奧斯卡的最佳女配角,將會出席這次勞倫斯頒獎禮。如果潘亭亭身穿『森』提供的高級定製女裝,出現在好萊塢的紅地毯上,不僅對『森』的品牌形象將會有極大的提升,而且可以幫助『森』正式進軍國際時尚界!」
「對不起。」
這時,葉嬰突然出言打斷了情緒高昂的森明美。森明美有些錯愕,回身看向葉嬰,會議室裡所有的董事們也十分訝異。
「我們好像同森小姐想到了一起。」
葉嬰略有歉意地說:「關於勞倫斯金像獎,『MK』也準備邀請潘小姐前來試裝,請她屆時身穿『MK』為她量身定製的禮服,走上紅地毯。」
會議室頓時鴉雀無聲。
眾董事面面相覷,森明美神色僵住,葉嬰雖然面有歉意,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倚進黑色皮椅中,越璨勾起唇角,難怪剛才的她一副淡定寧靜、胸有成竹的模樣,原來是在這裡等著森明美。
「葉小姐,你想要好的創意,我可以再幫你想。」僵滯了兩秒,森明美笑容矜持,只在聲音裡帶出一點譏諷,「否則,『森』一有提案,『MK』聽了就搶,今後『森』還敢再同『MK』交流嗎?」
「森小姐,你誤會了。」
葉嬰一邊溫和地回答,一邊向秘書示意。秘書抱出一疊文件,向在座的董事們逐一分發。打開後,董事們驚訝地發現,那竟是一份與森明美適才的想法驚人相似的策劃書,裡面同樣附有潘亭亭的照片。
「這份策劃書,正是準備在今天的會議提交,前期相關的內容『MK』已經開始進行了。只是很抱歉,看來我們的想法同『森』有所撞車。」葉嬰微笑著解釋。
「撞車?這麼巧?」謝華菱沉面微怒地說,「應該只是聽說了別人的想法,就搶過來用吧,這是剽竊!」
「我相信森小姐不會如此。」好似沒有聽懂謝華菱話中的含義,葉嬰仍舊微笑著回答。
胸口氣得滯痛無比,然而在神色自若的葉嬰面前,森明美也不想落了下風。強忍一口氣,森明美勉強維持著唇角的笑容,說:「你不肯放棄,對嗎?」
葉嬰笑了笑,平靜地說:「想必森小姐也是不肯放棄的。既如此,不如就讓『MK』和『森』友好地進行競爭吧,好在不管是誰成功了,都是一樁好事。森小姐,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