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梅寅喝了酒剛回府,就被孫姨娘身邊的丫鬟請了過去。
房裡頭,孫姨娘絞了熱的帕子,一邊替梅寅擦臉,一邊軟語道:「老爺,今日孟府老太太過來,好像是替芸姐兒保媒。」梅寅閉眼「嗯」了一聲,孫姨娘繼續道:「聽說保的西平伯府。這是好人家,不知太太她會不會……」
她話未說完,梅寅睜開眼,蹙眉道:「她不是那樣的人。」
孫姨娘滿臉憂慮,還要再說什麼,梅寅倒是先沉下臉,她只好將話憋回去。
今天聽聞孟老太太來替芸姐兒保媒,孫姨娘是樂開了花,可一想到不少主母暗地故意使壞庶女的婚事,她不免又憂心忡忡,這才先在梅寅這兒說一嘴,誰知討了個沒趣!
孫姨娘正懊悔呢,外頭有人來傳話,說太太有兩件要事請老爺過去商量。
梅寅嚇得一個激靈,連忙收拾妥當去喬氏房裡。
只見喬氏在屋裡端坐著,冷冷橫過來一眼,梅寅少不得做揖賠罪。
喬氏氣消了,將梅芸的婚事說了,又道:「芸姐兒這樁婚事我瞧著不錯,老爺,你覺得呢?」
梅寅點頭:「西平伯府也算有心,請孟老太太老保媒,雖然是二房庶子,和芸姐兒也算搭配,就應下吧。」
說完一樁,喬氏慢悠悠泯了口茶,故意再冷他一下。
梅寅連忙又做了個揖,伏小做低道:「夫人,還有一樁何事?」
想到那樁事,喬氏重重歎了一聲,道:「湘哥兒媳婦今天跟我說,要跟湘哥兒和離呢。」
「和離?那怎麼行?」聽了這話,梅寅連連搖頭,「這事兒萬萬不可。如今董家二子才中了進士,咱們往後還得多走動走動,如果和離,這梁子就結下了。」
「老爺,那你也得管束管束湘哥兒,他也太混賬了!」
梅寅酒勁一上來,嚷嚷著要打。
「打他做什麼?」喬氏攔道,「還嫌不夠亂?」
梅寅一愣,歎道:「那如何管教?真真是慈母多敗兒啊!」
……
翌日清晨,梅茹來給喬氏請安的時候,梅寅也還在房裡頭。
梅寅如今三十多歲,這會子一身月白繡竹紋長衫,玉簪束髮,整個人風雅的很。若說起來,梅寅和喬氏都是一等一的標緻人物,梅湘也長得好,一家子裡只有梅茹生的平平,唯有一雙桃花眼遺傳了梅寅。
上一世,梅寅雖活到了抄家,但自從喬氏去世,他整個人便不對勁了。先是在喬氏下葬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幾個人都架不住,後來,更再未踏足那些姨娘的房裡,只每日喝酒度日。那時梅茹嫁給傅錚,偶爾才回來,梅寅還指著屋裡一樁樁物事,說這是你娘用過的,那是你娘喜歡的……
如今回憶起這些,再看爹爹娘親都在,梅茹心裡便是滿足。
見到梅茹,梅寅一雙桃花眼笑的彎彎的,招手就道:「循循過來,爹得了好東西給你。」
「什麼好東西?」梅茹一溜小跑過去。
「哎,慢點慢點!」喬氏在旁邊喊,「循循,注意規矩!」
梅茹吐吐舌,跟梅寅相視一笑。
只見梅寅從袖中摸出一方玉,獻寶似的遞到女兒面前。這玉正面刻著一個花園,垂花門裡面百花爭艷,背面僅琢了一隻蝴蝶。若放到太陽底下,那蝴蝶恰好停在一株花的枝頭上。梅茹捧著看個不停,喜歡的不得了。
就聽喬氏問:「又花了多少銀子?」
「不值幾個錢,想著循循喜歡就買回來了。」梅寅訕訕解釋了一句,復又看向女兒歡喜的笑臉。忽然,他「咦」了一聲,沖喬氏道:「我怎麼覺著……循循今日不一樣了?」
「爹爹,我哪兒不一樣了?」梅茹一臉不服。
喬氏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不大一樣呢,簪子少了,整個人……」可後面喬氏也不知該怎麼說,總覺得不太一樣。
梅茹今日讓靜琴梳了個簡單的螺髻,鬢間只插了一隻簪子,頂端嵌著顆瑩潤的珍珠,確實有點少。不自在的摸了摸頭髮,她扭扭捏捏的問:「爹爹,女兒這樣不好看麼?」
「好看!」
梅寅答的不由分說,可他左瞧右瞧,又道:「就是這模樣太素了,都不大像循循了。」
「循循喜歡就是了,你管那麼多!」喬氏嗔怪了一句。
梅寅哈哈大笑,撣了撣袖子,這才起身。他得去衙門應卯,這會兒對喬氏道:「芸姐兒的婚事趕緊定下來,還有,好好勸勸湘哥兒媳婦,別再生那心思。」
「知道。」喬氏點頭。
梅茹聽的雲裡霧裡,心裡癢癢,於是纏著喬氏問:「大嫂生了什麼心思?」
這一回,任她使勁撒嬌解數,喬氏也就捏了捏她的臉,什麼都不沒說。
梅茹氣餒,托著腮,一臉悶悶不樂。
娘兒倆鬧了一會兒,梅芸來請安了。
梅芸今年一十有六,穿一身淡紫色繡竹葉梅花交領長襖,底下是再淺一些的長裙,整個人淡淡的,一雙杏眼低垂著,兩側丁香耳墜輕輕搖了搖,襯得模樣安靜極了。
董氏今日身子仍不爽利,喬氏沒讓她來,只領著兩個丫頭去春熙堂給老祖宗請安。
一行人到的時候,二房的人已經在了,圍著杜氏和樂融融。
見他們來,杜氏冷下臉,視線戳在梅茹身上,重重蹙眉:「聽說……循循昨兒個又沒規矩了?」
梅茹知她說管教趙姨娘的事,這會兒上前幾步,做乖巧狀:「老祖宗,循循知錯。」
「哼,光知錯有什麼用?」杜氏戳了戳她的腦袋,恨其不爭道:「你這脾氣啊,根本不長記性!」
梅茹低頭應了一聲,杜氏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兒,落在她的發間,不由疑惑道:「循循今兒不一樣了。」
又來一個不一樣?
梅茹臉一紅,暗忖,自己不過少插幾支髮簪,怎麼弄得像發生了大事?
知道女兒不想被訓,喬氏開口解圍道:「老祖宗,過兩日我想領著湘哥兒媳婦去一趟蓮香寺。」
蓮香寺?
梅茹一聽又來了精神,她望著喬氏,眼巴巴的,恨不得腦門子都寫上「我也要去」四個字。
老祖宗倒不反對,只是見梅茹那副模樣,又不高興了,「循循也想去?」她問道。
被當場抓個正著,梅茹縮了縮脖子,乖巧應道:「回老祖宗的話,孫女兒是想去。」
杜氏不悅:「一個姑娘家成日往外走,心要玩野了!多跟你二姐學學,在家裡安安分分的。」
梅茹扁扁嘴,正想著怎麼說呢,那邊廂梅蒨已經軟語道:「老祖宗,夫子這幾日不在府裡,我也悶得慌,正想出去走走呢。」
她這一說,杜氏立馬變了臉色:「好啊,姊妹幾個一起去,在一處熱鬧熱鬧。」
這便是差別!
梅茹不免又慪氣,一抬頭,恰好對上梅蒨衝她笑。這人眼裡全是溫柔的和煦,善解人意極了,襯得她愈發無理取鬧。
梅茹心底一澀,不自在的避開那人的笑意。
再說了一會兒話,杜氏便將他們四個姑娘支出來,只怕是要商議芸姐兒的婚事。
從春熙堂出來,梅芸和梅蒨走在前頭,另外兩個落在後面。梅茹和梅萍湊在一處,肯定是要鬥嘴的,這會兒已經又鬥上了。
梅萍道:「三姐姐,我瞧著你今日確實不大一樣。」
梅茹道:「四妹妹,我瞧著你每日都差不多。」說著,眼神低低一看,落在她的頭頂。
萍姐兒最怕人說她個子矮,這會兒氣的蹬蹬蹬往前,梅芸就落了下來,等梅茹一起。
因為顧及喬氏,梅茹平時和這位大姐走動不多。芸姐兒性子也靜,不爭不搶,沒想到最後卻是梅府四個姑娘裡過的最舒坦的那個。如今再瞧大姐姐,梅茹是真心艷羨。
「大姐,」她壓低聲,悄悄跟梅芸道:「我早上聽爹娘說起你的事,要定了呢。」
梅芸臉一紅,那耳根子也緊跟著跟火燒似的。她嗡嗡道:「還沒影呢。」
知她害羞,梅茹也不多說,只是淡淡一笑,又過去董氏那兒。
她如今一門心思惦記著哥哥嫂嫂的事,抽到空就想過去看看,生怕一不注意,就……
梅茹進屋的時候,董氏還躺在床上,頭髮散著,眼底青烏一片,模樣憔悴不堪。和穗端著藥在旁邊伺候。只見碗裡全是黑漆漆的藥,一勺入口,董氏眉頭就皺深一回。
心病還需心藥醫,哪兒需要喝這些?
梅茹坐過去,笑道:「嫂嫂,娘說過幾日要帶我們去蓮香寺呢!」
董氏面色虛浮,扯了扯嘴角,心不在焉道:「去寺裡做什麼?」
「嫂嫂,你這就不知道了吧?」梅茹故意引她,「那蓮香寺有京城一絕,就是素齋包子,用香菇、豆丁再搭配寺裡種的野菜、蓮葉,香的不得了。」
聽她這樣說,董氏終於笑了:「就那素齋包子啊?我嘗著也一般,就循循你好吃!」
歪頭定定望著梅茹,董氏又道:「循循,你今日倒不大一樣了。」
「哪兒不一樣啊?」梅茹故意逗她說話。
撫上她的發間,董氏道:「太寡淡了些。依我看,原來那樣,才是咱們的循循。」頓了頓,董氏又道:「你這樣一打扮,倒是和蒨姐兒似的了。蒨姐兒身子嬌弱,首飾一多便壓身;可循循你性子爽利,原來那樣,讓人看著打心底歡喜,如今做這樣打扮,讓人看了心底便生涼,像是受了多少委屈似的。」
不妨董氏會說的如此通透,梅茹一怔,旋即心底又是一酸。
她靠著董氏,道:「好嫂嫂,那你盡快好起來,等好起來了,教循循如何打扮。」
……
轉眼到了去蓮香寺這一日,因著大太太、二太太、大奶奶還有三個姑娘都要去,府裡自然要大費周章。
——身為庶女,梅芸極少出府走動,如今又議下親事,就更不會去了。
能出府,梅茹自然激動,可也不好表露太多,經過人煙稀少之處,才悄悄掀起一角車簾,往外張望。
遠處恰好飛奔過幾匹快馬,因實在太快,她只隱約看到一角背影,玄衣勁裝,颯颯成風,利落極了。
她歪著腦袋想再看清楚一些,就聽喬氏咳了一聲,梅茹訕訕放下車簾,乖乖坐在那兒,可那一顆心,早飛到素齋包子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