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傅錚的視線在梅茹身上掃了一下,又面無表情的拂開。他垂下眸子,望著底下闖了禍的傅錚,淡淡說道:「把人家的包子賠了。」

實在是梅茹熟悉不過的口吻!

傅錚對任何不在意的人或事,就是如此,冷漠又疏淡,隔著遠遠的距離,聽不出丁點感情,可她前世竟聽了一十三年!

如此一想,梅茹只覺得自己可笑至極。那山間的風吹過來,掠動她的耳墜珠釵,仿若一曲悵惋哀歌。

她低低垂下眼,再不願多看那傅錚一眼。

這會兒「罪魁禍首」傅釗撣了撣灰,直起身來。他個子與梅茹差不多,如今站直了,個頭不過到傅錚腰上一點。

指著地上的油紙包,傅釗趾高氣揚的問:「這是京城哪家鋪子賣的包子?本……我定賠你!」

這話未免太過刺耳,梅茹皺了皺眉。

傅錚與傅釗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算起來,傅釗更是梅茹前世嫡親的小叔子。可二人沒怎麼說過話,就算在家宴上或是王府裡碰到,也不過略略點頭。誰知這小子氣焰囂張,行事作風竟與傅錚完全不同!雖然他二人行事作風不同,但一樣討厭!

梅茹心中對二人的厭惡不免又增一分。

身為梅茹的大丫鬟,意嬋一直忠心耿耿的攔在自家姑娘前面。如今聽出面前二人話裡的冷漠與輕視,她自然氣不過。直直望著傅錚,意嬋快言快語的質問道:「這位公子,你家這位小哥兒莽莽撞撞的,沖了我家小姐,如今只想賠個包子了事?你怎地不管一管?」

梅茹知道意嬋的性子潑辣,竟不知道她如此潑辣!對著傅錚,這幾句說的……實在是大快人心!

梅茹心底大呼過癮,不由抿唇偷偷一笑。她一笑,鬢間的珠釵亦跟著輕輕一搖。

這一搖,躲不開傅錚的利眼。

傅錚是堂堂皇子,從未被人如此噎過,如今還被一個小丫頭取笑為樂……

他微微瞇起眼,神色愈發冷。

傅錚還未說話,那邊廂,傅釗早已按捺不住,梗著脖子與意嬋爭執道:「那你要賠幾個包子?我瞧這油紙包裡不過包了兩個,我如今賠你兩屜!」

這人說話愈發囂張了,梅茹聽著,眉心擰的愈發緊,心底愈發不快。

「你這哥兒聽不懂話還是怎麼著?」意嬋叉腰道,「你如今撞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身子金貴著呢,豈是你這等混小子……」

「意嬋!」梅茹突然喝住自己的丫鬟。

她一直低垂著眼,根本看不清其中眸色,這會兒頓了一頓,又平靜說道:「咱們走。」

意嬋也知道再如此爭執下去,只怕不妥,於三姑娘名聲更是不好,她連忙收住辟里啪啦的話頭,跟著梅茹離開。

見他們突然說走就走,還沒爭執完的傅釗一怔,頓覺不爽,「哎」了一聲,他道:「包子怎麼賠你?」

梅茹腳步略略一頓,側過臉,冷冷回道:「只當餵了狗,不需要公子賠。」

「你——!」這回輪到傅釗跳腳,「你這女子牙尖嘴利,怎麼如此說話?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這一回,梅茹又是一聲嗤笑。

她徹底轉過身,立在漫天金烏底下,對著傅釗攤手道:「本姑娘不想知道。」至始至終未看傅錚一眼。說罷,又施施然走了。

傅釗徹底吃癟!

他氣急,一時不知該如何解恨,只能狠狠踩幾腳包子,口中怨憤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牙尖嘴利,真夠討厭的!」

「十一弟,你也該回宮了,莫再生事。」傅錚冷著臉提醒道。

「不行!」傅釗不服,「我定要查出這是哪家的,再好好治治她!」

哪家的姑娘?

目光掠過尚未走遠的梅茹,傅錚蹙了蹙眉——由始至終,梅茹未看他一眼,可傅錚莫名感覺到,她對他有敵意,而且,是很深的敵意。

傅錚的視線是筆直且冷的,縱然重活一世,縱然背對著他,梅茹也能察覺。——這是她一十三年裡從傅錚那兒得到的東西,她再熟悉不過!

哪怕他現在只是看了她一眼,梅茹身子亦下意識的發涼。她不得不死死攥著手,牙關緊咬,才努力克制住顫意。直到走出假山,離那人遠遠的,她才忍不住輕輕一顫,鬆去一口氣。

「姑娘,你臉白的厲害,身子發顫,可是哪兒不舒服?」一直扶著她的靜琴問。

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下來,梅茹淡淡一笑,道:「無事。不過是太涼了,咱們回去吧。」

靜琴拂了意嬋一眼,小聲埋怨道:「先前你性子也是太急了些,直接這樣爭執起來,若是那兩個人……」她想了還是有些後怕,畢竟那著玄衣的男子,一直冷著臉,目光冷冷的,像個活閻王!

意嬋氣憤道:「那也是他們理虧,誰讓那小子莽撞的?」

「好了!」梅茹打斷他們,又吩咐道,「回去莫提這事。」

「知道。」二人齊齊福身。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畢竟關係三姑娘的名聲,他們都是忠心護主的,自然要守口如瓶。

主僕三人正要往回去,就聽不遠處的水榭邊傳來喧嘩聲,倏地,又有嘈雜的人在大聲疾呼,「不好了!不好了!二姑娘落水了!」梅茹一怔,連忙跑過石橋,就見水榭邊立著團團轉的萍姐兒和府裡幾個丫鬟,再見那水裡面撲稜的,不正是梅蒨麼?

梅茹心下大駭。

她雖然對這個二姐姐沒什麼好感,可蒨姐兒是公認的心地軟,處事周全,身上更是挑不出任何值得她怨憤的地方!何況,蒨姐兒身子骨本就有病根,哪兒還受得了這樣的寒?只見不過一會兒,蒨姐兒整個人就要沒入水了,只剩一雙纖纖素手在上面撲通。

見狀,梅茹心下一沉,某些同樣糟糕的回憶湧上心頭,她卻來不及自憐,只吩咐幾個丫鬟分頭去叫人,又讓其他幾個去找些長的竹竿過來。

她不識水性,身邊的丫鬟更是不通這些,如今只能盼著人早些過來。她正這樣焦急想著,身後恰好傳來腳步聲!

梅茹一回頭,就見是傅錚二人——他們應該也是聽到動靜過來。

見著她,傅釗步子一頓,眼睛瞪著,似要鬥雞。

梅茹懶得理會,只是下意識的對傅錚說:「我二姐落水了……」

她話還未說完,那道玄色身影已經躍入水裡!

梅茹驀地止住話,她忽然意識到,這都是命。

傅錚注定是要遇到梅蒨的,他注定是要救她一次,更是注定要喜歡上她的……

梅茹沉默了,走到萍姐兒身邊。萍姐兒這會兒已經被嚇哭了。她嚇得直哆嗦,不得不緊緊揪著梅茹的衣袖,哭道:「三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梅茹拍拍她的肩膀,又望著水裡的二人。

成親一十三載,梅茹從來不知道傅錚的水性如此好。他一身玄衣,如魚得水,動作乾淨又利落。而水中的梅蒨撲稜太久,此時將將沉下去。傅錚的手繞過她的肩膀,一把托起她。

最後,傅錚雙手打橫抱起她,破水而出。

他一身玄衣盡濕,眼眸上也是薄薄水珠,緊抿著唇,彷彿踏著遍地寒氣。

而他懷裡的梅蒨也好不到哪兒去。

蒨姐兒身子骨本就弱,這會兒銀白色滾藍邊長襖和底下繡花羅裙悉數濕透,她緊閉著眼,瑟瑟縮縮靠在傅錚懷裡,雙手揪著他的衣襟……

梅茹低低撇開眼。

丫鬟們早已嚇得驚叫成團,這會兒拿著斗篷急急忙忙遮住二姑娘的身子,又將她從傅錚懷裡扶起來,對著傅錚千恩萬謝,就差跪下了。

傅錚不言,垂眸望了梅蒨一眼,又擺了擺手。

就在這當口,喬氏、小吳氏都聞訊而來。見梅蒨雙眸緊閉,唇色發紫,好似沒了生機,小吳氏花容失色,立刻撲了過去,口中喚著「我兒我兒」,就哭了起來。喬氏勉力寬慰了幾句,就命婆子們架著梅蒨趕緊回府,又安排另外的丫鬟提前回府請好大夫,一時雖慌,倒也井井有條。

將梅蒨送走,喬氏這才顧得上那邊救了蒨姐兒的傅錚。

傅錚這會兒渾身上下濕透了,卻也不狼狽。頭髮用玉簪束著,池水沿著臉頰聚到下巴尖兒,再滴下來,越發襯得他那張俊臉稜角分明。而腰間玉帶此時收的愈發緊,更顯得他寬肩窄腰,身高腿長,難怪閨閣裡的那些大小姐們私下傾慕於他。

早有丫鬟備了乾淨的帕子和熱茶遞上前,喬氏對傅錚謝道:「這位公子,我們是京城定國公府,先前你救的是我們府裡的二姑娘,不如公子留下名諱,他日我們定當門拜謝。」

梅茹這會兒還牽著萍姐兒站在那兒呢,聽到喬氏自稱定國公府的話,她眉心跳了一跳。

果然,那小霸王傅釗望過來,眼底滿是戲謔。

傅錚聽了,略略一頓,對喬氏拱手道:「原來是梅夫人。在下傅七郎,與梅老太爺相識。」

一聽這話,喬氏暗道不好。她雖往宮裡走動過,卻從未見到這位殿下,今天更是沒料到會在此遇到……難怪先前上山時,主事和尚說來了貴客,原來貴客就是這位!

喬氏剛要說什麼,傅錚只是對傅釗道:「咱們走。」說罷,二人微微頷首離開。

經過低著頭悶不吭聲的梅茹時,傅錚眉心微蹙,眼神往下略略一拂,又淡淡移開。

待走遠了,傅釗才哼哼:「原來是京城梅府!聽聞梅府有四個姑娘,先前落水的是二姑娘,還有個小丫頭,看來,那個牙尖嘴利的應該行三——梅三?」傅釗念了幾回,忽又仰天大笑:「好哥哥,我要送她兩屜包子!不,四屜!」

傅錚默了默,敲敲他的腦袋,只道:「不可胡鬧!」

梅蒨落了水,梅府眾人也是連忙收拾回府。回去的時候,梅茹與董氏一輛車。

董氏神思懨懨的看著外頭,梅茹也沒什麼心境逗趣,只望著一處發呆。

前一世,她十三歲那年跟著聖上秋狩才見到傅錚,也正是那一回,傅錚從虎口救了梅蒨一命,他的後背後來一直留著那次的疤,誰知到了這一世,怎麼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還有什麼會不一樣?

梅茹如此想著,只覺得累。

且說梅蒨回家之後仍是不省人事,渾身發寒,雙目緊閉,不吃不喝,竟像是要死了一般!

老祖宗杜氏哭的肝腸寸斷,不由分說,便將梅蒨接到自己近前,恨不得日日夜夜守著,又對底下一干人道:「若是阿悠去了,我這個老太婆也不想活了!」

待見到梅茹和萍姐兒,更是沒什麼好臉色!

「姑娘家玩什麼不好?非要去那凍死人的水邊?這不是坑了阿悠?她自小身子骨弱,哪兒能去那種風口地方受寒?循循,萍姐兒,咱們府裡就數你們兩個小的沒規矩……」

瞧瞧,梅茹連帶著一併挨了罵。

萍姐兒更慘,不僅被老祖宗訓,回去肯定要挨二老爺梅宸和小吳氏的重罰。從春熙堂出來,她戰戰兢兢的,攥著梅茹的手哭道:「三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想和二姐姐耍鬧一番,誰知……」她這會兒倒是不恨梅茹了,只拿她當成最後的救命稻草。

可梅茹能有什麼法子?

夜裡,躺在床上,梅茹睜著眼,翻來覆去,根本睡不著。她只要一閉眼,就是傅錚躍入水裡的情景。只要稍稍一想,她的心口又開始絞著痛了。

那個時候,她懷了身子,卻被人推落入水!

那水好涼啊,她不停撲稜著,可是那水仍舊慢慢淹過口鼻,擠壓著她的胸口,梅茹喘不過氣,絕望的要命,只盼著傅錚能早些回府,救救她,救救肚子裡的孩子。可最後是意嬋跳下來救的她……

意嬋死了,孩子沒了,梅茹躺在冰冷的石頭上,只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