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傅錚好幾天都沒有在平涼府了。他這次奉旨出京,是查方登雲和孟政剋扣軍餉一事,所以他這兩日從平涼府去了西北大營。西北大營設在鞏昌府。一來一回,今日才趕回來,風塵僕僕,又累又倦。

傅錚沒想到甫一回到平涼府大營,就迎面撞到一匹馬從營中衝出來,那馬背上的人竟然扭著身子,一張臉還衝著後面!

這匹馬的速度極快,橫衝直撞的,危險極了,傅錚略略蹙了蹙眉,暗忖是哪個冒失的傢伙,就見騎馬的那個小丫頭轉過臉來——

她臉上是笑著的,那笑意明晃晃的,眼裡還簇著光。

傅錚眉心蹙的越發緊。

他正要喝斥,熟料梅茹定定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及,她既沒有慢下來,更沒有見禮,而是居然又直接抽下一鞭子!

那匹棗紅馬的速度越發快,迎面而來,傅錚忙牽過韁繩往旁邊避讓開。不過下一瞬,那匹棗紅小馬就硬生生擦著他過去,馬蹄子揚起來,兜了他滿頭的灰。

傅錚這回臉直接皺起來。他抬手撣了撣灰,又被嗆得瞇起眼往後看。

那匹棗紅小馬跟離弦的箭一樣,直直地往前奔去,速度不減,而那上面的姑娘連頭都沒有回過來一眼。

她沒有穿騎馬裝,卻仍舊騎得有模有樣,這會子被收住的裙裾被風鼓起來,吹的有些亂,連帶著三千青絲也亂了。

實在是沒有任何規矩可言……

傅錚默然。他正要收回視線,忽的,有一個閃著盈盈光澤的東西從她身上掉下來,滾進旁邊的草叢裡。梅茹渾然未覺,那棗紅馬速度太快,她為了不摔下來,只顧著穩住身形。

傅錚不發一言,回頭看了看石冬,轉身驅馬回營。

將將到大營門口,又見十一弟衝出大營,急匆匆的,滿臉焦灼之色,手中的鞭子抽的又快又狠,不知要去做什麼。

「釗兒!」傅錚沉沉喚道。

陡然見到傅錚,傅釗亦是一愣,旋即急道:「七哥,我在和循循賽馬,待會兒回來說。」他說著又抽下一鞭子。

傅釗的馬速也快,話音剛落,便衝出數丈遠。

傅錚擰眉,復又偏頭望過去。

那兩騎一前一後,各自都快極了——果然是在賽馬。傅釗落後不少,甚至太過急躁,不得章法,還不如那小丫頭騎得穩。而行在前面的棗紅馬已經奔遠了,如今只能隱約看到姑娘家被風揚起的裙角,看不清顏色,只覺得在金烏底下亮得發燙。

傅錚仍舊沉默的收回視線,石冬騎馬過來了。

「殿下。」石冬手裡托著的是一枚圓潤的珍珠,小小的,白白的。

傅錚垂眸。

這應該是梅茹耳間的珍珠耳墜,她站在他跟前,那珍珠耳墜正好在他腰上面一點晃蕩,總是不安分。

傅錚別開臉,吩咐道:「先收著吧。」

石冬有些為難:「殿下,收卑職這兒?不大合適吧……」

這一個姑娘家的首飾,他一個大男人拿著,算怎麼回事?

「不然收哪兒?」淡淡瞥了石冬一眼,傅錚輕拂袖袍,策馬回了大營。

孟蘊蘭正在大營裡頭踮腳張望呢,見到燕王殿下回來,她連忙見禮:「殿下。」

傅錚微微頷首,問:「孟姑娘,十一弟和梅三姑娘他們倆是怎麼回事?」

孟蘊蘭便將先前他們的賭約說了一通。

「賭十一弟三天不說話?」傅錚深深蹙眉。

他聲音沉沉的,冷冷的,聽不出什麼喜怒哀樂,卻透著說不出的壓迫。孟蘊蘭有些懼意,「嗯」了一聲,不再多說其他,只是立在那兒,在心裡頭默默盤算著不知那二人比試的如何,又暗想循循到底贏了沒啊,一時愈發好奇循循什麼時候騎術這麼好了?

今日的軍營格外安靜,傅錚亦沒有動,他負手站在那兒,眸色沉沉的往大營門口望過去。

忽的,後面有士兵著急來報:「殿下,一個探子有話要說。」

「孟總兵、齊參將他們呢?」傅錚自然問道。

那士兵拱手道:「回殿下,昨夜好幾個鎮子被劫,今日總兵大人率兵親自過去查探,還未歸營,如今軍中實在沒什麼人,偏偏那個探子突然吵著說要見最說得上話的人……」

如今整個營中就他一個王爺在……

傅錚略頓了頓,道:「先去看看吧。」

他是第一次進這個營帳,一身墨色銀絲暗紋團花束腰錦袍,通身氣派。那醒著的探子被鞭子抽得眼睛高腫,只瞇了一條縫,見著傅錚,卻還是認出來他來——這是在路上與他們交過手的那一位,下手利落又狠,不是好應付的。

戒備的看了傅錚一眼,那探子生硬的用漢語要求:「那個姑娘也要在。」

傅錚知道這人口中的「姑娘」指的是梅茹,他轉頭冷冷吩咐道:「沿路去草場,將梅姑娘找過來。」

傅錚坐在那兒,並不言語,只是淡淡望向旁處。

小半晌的工夫,營帳外面就有腳步聲走近了,聽上去有些急。一開口,她聲音還是脆生生的:「殿下,你可不能進去。」

又聽十一弟哼了一聲,沒說話。

然後是梅茹在笑,她道:「是了,殿下你輸給我,可要三天不能說話!」少許得意,又嬌嬌悄悄。

傅錚垂下眼。

下一瞬,有人走進來,那腳步還是急,待見到他的時候,又是定定一滯。

傅錚偏頭望過去,梅茹又是一僵,連忙低頭見禮:「殿下。」

「嗯。」傅錚淡淡應了一聲,又示意道,「坐吧。」

這兒是審訊的營帳,平日裡就擺著兩張椅子、一張書案,如今傅錚坐了一張,他身側那張還空著,卻挨得近,梅茹不願意坐,只道:「殿下,我站著就好。」

傅錚又看了她一眼,道:「隨便。」

靜琴在後面垂首而立,只覺得這位燕王殿下說話聲兒也實在太冷了些,全是令人發楚的寒意。她頭埋得更低一些。

那探子見梅茹來了,開口問道:「究竟誰會幫我們?」

幸好這人說的是胡語,梅茹不大自在的瞥了眼傅錚,還是那句話:「自然得你先說了才知道。」

那探子也不蠢:「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什麼還非要我說?你這小丫頭想誆我的話?」

梅茹輕笑:「既然你怕我誆你,那就不說唄,反正又不是我有事。」

傅錚在旁邊聽得是一頭霧水,他只能聽懂梅茹的兩句話,卻也察覺到這二人之間有隱秘,似乎那個小丫頭知道些什麼……傅錚心下存疑,就聽那個探子又開口了,這回換成漢語,將他知道的通通招供了出來。

傅錚按下疑惑,看了眼梅茹,又拂了拂案上的紙筆。

梅茹會意,卻也顰眉。

今日營中沒什麼人手,如今這個探子突然招供,自然得有人記錄。這位殿下肯定是不可能紆尊降貴做這些雜活的,只能輪到她來寫了。

想到姨父,還有那些可憐的無家可歸的百姓,梅茹這才勉勉強強上前,執起筆記下供詞。

她仍舊沒有坐,只是立在案邊。

那人說一句,她記一句,安靜的就像不在似的。

傅錚淡淡望過去。那紙上的字果然與花燈上的一模一樣,那些字在她筆下似乎重新被捏過,並不如沛瑾的秀美溫婉,卻透著一股別樣的恣意,那筆畫怎麼舒服怎麼寫,是道不盡的韻味。再稍稍抬眼,視線掠過小丫頭白嫩的耳垂,就見兩側墜子輕搖,其中一個上面果然少了一顆珍珠……

只怕她自己還不知道。

收回視線,傅錚只眉眼淡淡的望著前面,靜心聽那探子招供。

回屠一部原本就被韃靼追著打,一直偏安一隅,與韃靼相安無事。誰知去年年末韃靼南下進犯魏朝的同時,又悄然派兵繞到回屠一部後面!一夕之間,整個回屠部族被殺的不剩多少,他們餘下的這些人胡亂逃到荒僻的平涼府,沒吃的沒穿的,就只能動手燒殺搶掠了……

孟政回營見到這份供詞,不由罵了好幾聲他娘的。有這麼這麼凶悍的胡人殘部在平涼府附近,那還得了?他當即要喚人進來,準備速速派兵馬圍剿回屠殘部,早一天剿完,早一天心安啊!

梅茹耷拉著腦袋站在旁邊,一顆心悄悄提起來,卻仍不言不語。

她看著地上,就聽旁邊傅錚忽然出言阻攔道:「孟總兵,萬萬不可。」

梅茹的那顆心倏地一緊,這事果然跟前世一樣!

孟政卻不大高興被人指手畫腳,他不滿挑眉:「不知殿下有何高見啊?」

傅錚道:「孟總兵,如今北遼韃靼四處吞併,一家獨大,這於我朝沒有任何益處。不如考慮另立一個起來,待足夠與韃靼抗衡,便是他們之間的內鬥,我們作壁上觀即可。」

孟政沒說話,只是擰著眉,傅錚略一停頓,又道:「依本王看,我們正好利用這次回屠一事,破掉各部聯盟,還能順勢扶植起一個回屠當傀儡,豈不兩全其美?若是直接剿了,本王便覺得有些可惜。」

孟政聽完還是擰眉。看了眼梅茹,他道:「循循你先出去吧。」

煎熬了這麼久,梅茹連忙退下。

她的身子有些僵,直到走到中軍帳外,才舒上一口氣。

前世那個回屠就是傅錚扶植起來的傀儡,到最後,自然跟她一樣,沒什麼好下場。

這個人的心啊,就是狠的。

這天回驛館,坐到了車裡,靜琴才訝道:「姑娘,你的耳墜怎麼掉了顆珠子?」

梅茹反手一摸,果然,空空蕩蕩的。

她略一思量,便猜到肯定是騎馬的時候掉了的。幸好沒出大營多遠,她連忙喊了停,就和靜琴下車來找。

可哪兒還找得到?

傅錚這會子騎馬行在前頭,側目望了眼那團身影,又淡淡撇開臉,只望著遠山,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