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周素卿沒有立刻上前,只立在那兒,遙遙一拜,說不出的溫婉端莊。

梅茹懶得多看一眼。一見到周素卿這副模樣,她就恨不得立即戳穿這人假惺惺的臉,然後再在傅錚腦門上刻上識人不清四個字!這人招惹誰不好,招惹這樣一位,以後二姐姐若是嫁他,只怕暗地裡還要受這人欺負!

如此想著,梅茹別著臉,不願意說話。傅釗卻是個藏不住話的,一會子的工夫,就已經把周素卿過來的經過通通倒了出來。

原來,周素卿是和鴻臚寺的寺丞一起來的。

她是名滿京城的女公子,在聖上跟前都是露得上臉的,又有賀太傅保薦,這回便跟著鴻臚寺寺丞一道過來,說是想見識一番,開開眼界。聖上聽了高興的很,說難得咱們大魏朝有女兒家不束於閨閣之內,竟有如此志向,當下就樂呵呵准了。

只是周素卿萬萬沒料到,在他們來的路上,傅錚擔心錯失良機,已經頂著聖上的壓力,領著人先行過去了……

她是昨天才到的平涼城,今日便跟著孟政一道過來接他們。

真真是白折騰了一趟。

聽了這些,梅茹眼珠子一轉,這才看了看周素卿。那人正好也看過來。隔著帷帽,她笑了笑,這會子稍稍走上前喚道:「茹妹妹。」說話間,不多不少恰好立在傅錚旁邊。

「周姐姐。」梅茹略回禮。

見那二人立在一處,儼然一對璧人自居,梅茹冷冷笑著,又淡淡拂了傅錚一眼,熟料正好撞上這人墨黑的眸子。

這一眼的意思,就他們倆知道。

梅茹懶洋洋的撇開視線,根本不願再多看這人。

傅錚面色卻淡淡的,不露神色,只靜靜看了梅茹一會兒,這才錯開眼。

周素卿倒是一愣。

實在是因為梅茹生了雙艷絕的桃花眼,先前這麼漫不經心的一拂,卻是眼波流轉,嗔意淺淺,跟小貓爪子似的,說不出的撓人心。

她一個旁邊的都被恍惚驚艷了一瞬,也不知傅錚被拂這一眼,心裡頭是什麼樣的滋味?

如此思量著,她自帷帽裡偷瞥了一回傅錚。

旁邊這人仍是原先那般漠然模樣,面色如常,雖丰神俊朗,卻蕭肅冷峻,透著寒氣。

周素卿復又望向梅茹。

那人已經歪過頭,十一殿下不知在跟她說著什麼,她悄悄皺了皺眉,滿是嫌棄。

心思轉了幾轉,周素卿笑道:「聽聞茹妹妹這回是隨殿下一道去的,想必在眾人面前立下大功吧?到時候定要讓殿下在聖上面前給你請功了。」說罷,她對傅錚笑道:「慎齋哥哥,你可不許忘了!」

這口吻熟稔的……簡直是一家子,居然還順便暗諷她拋頭露面。

這一次,梅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在一群外人跟前拋頭露面。雖說確實是有要緊的事,關係平涼百姓之危,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何況,這裡頭還是被傅錚半脅迫去的。若是梅茹這次的事兒傳回京城,於她名聲不算有益,傳來傳去,恐怕只會還更難聽!不像周素卿,是得了聖上恩准來的,光耀門楣啊……

也難怪梅湘一路上鬱悶呢。

梅茹雖然豁達,不大放在心裡,但這會子聽周素卿這麼一擠兌,難免有氣。她冷冷一哼,只笑而不語。

對面的傅錚頓了頓,冷冷搖頭道:「沛瑾,三姑娘只是跟著去照顧梅公子,本王怎麼好在父皇面前請功?沛瑾你糊塗了。」

周素卿又是一怔,明顯糊塗了。

梅茹也是笑盈盈的,回道:「是了,周姐姐,我不過是跟著去照顧哥哥的,哪兒能敢自居有功?倒是周姐姐千里迢迢趕過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殿下莫要忘了請功啊。」

這句話戳中了周素卿的心窩子,她面色雖不變,心裡不免又有些敵意。

梅茹笑了笑,慢慢悠悠溜躂往前去找孟政。

卻說這個說辭是她和傅錚說好的。

梅茹根本不想貪這份功績,更不想被任何人知道自己通曉蠻語,到時候回了京城,只會解釋不清!她不想招惹這些麻煩。所以,那天在去哥哥的院子裡,梅茹便與傅錚約法三章。她不要任何功勞,只求傅錚不要替她傳出去就好。另一邊,傅釗、孟蘊蘭雖然隱約猜到一些,但梅茹死活不鬆口,只說去照顧哥哥,他們也不好多問。

閒敘幾句,一行人出發回平涼城。

周素卿視線拂過梅茹身後的馬,再見傅錚眾人皆是騎馬,她心思又是一轉,邀道:「茹妹妹,不如與姐姐我一道坐車回去?」

梅茹最不喜與這人呆在一處的,自然拒絕。偏偏這話被孟政聽到了,立刻同意道:「循循,你跟著去坐馬車。」

「姨父……」

梅茹還沒說完,孟政就讓底下的士卒牽了她的馬。這兒人多眼雜,循循一個小姑娘還是坐馬車合適,大老粗的孟政難得細心一回,梅茹卻是要嘔血。

二人坐在車裡,各自的丫鬟跟在身邊,也不多言。

外面,傅釗很想跑去跟梅茹聊幾句的。數日沒見,他有一堆事情要講呢,可剛過去,傅錚便冷著臉將他約束在身邊,傅釗只能耷拉著腦袋跟著自己的這個哥哥。

周素卿笑了笑,像是開玩笑道:「茹妹妹,十一殿下與你真是極好的。」

又將她和傅釗湊在一處!

梅茹微惱,面上卻仍淡定應道:「周姐姐說笑了。十一殿下生性自然,不拘小節,便是見到姐姐你,也是姐姐前、姐姐後的喊,豈不是也很好?」

一句話堵她回去,梅茹耳根子終於清靜了。

入了平涼城,一行人徑直回驛館,梅茹先去拜見小喬氏。還沒見禮呢,就被小喬氏轟了出來,只讓她趕緊去梳洗一番再過來。

這是嫌棄她渾身髒兮兮的。

梅茹抿嘴笑。

隨行的婆子們得知姑娘回來,早早的燒了一大桶的熱水,等梅茹一回來,連忙伺候姑娘梳洗。

她這幾日渾身上下都是灰,如今泡在熱水裡,方覺得舒坦。

可是大腿根子磨破了,這會子一下水,梅茹被漬的嘶嘶抽氣。幸好出府的時候備了些膏藥。她洗乾淨了抹在傷處,清清涼涼的,別提多舒服了。

靜琴在後面替她梳發,正巧孟蘊蘭過來尋她。

小姊妹數日不見,自然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哎,循循,你不知道,我娘對著我跟我爹整日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自從那位周姐姐一來,我娘可算是終於舒坦了,昨夜還想拉著她秉燭長談呢,連我都不大管了……」說到最後,竟有些醋味兒。

梅茹笑盈盈道:「那你不正好得了空,跟你爹學騎射?」

說到這兒,孟蘊蘭仍是氣鼓鼓的:「那個傻子殿下老是笑話我,我看著他就氣。」

梅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須臾,就笑了:「十一殿下啊……」傅十一愛損人的毛病梅茹算是領教過的,蘊蘭這張嘴她也是知道的,這二人湊在一塊兒,肯定也是鬥個沒完。她這會兒好奇的打探:「怎麼回事?他又惹你了?」

「這廝總笑我跨不上馬!」孟蘊蘭氣道。不過是被傅釗捉住一個把柄,如今就沒完沒了了,每次遇到總要取笑她一回!孟蘊蘭可是排在周素卿之下的第二號才女,現在卻硬生生多了個黑點,孟蘊蘭怎能不慪氣?

「循循,不如明日你來教我。」她央道。

梅茹自然問道:「姨父怎麼不親自教你?」

「我爹不捨得我學這些,再說了,我娘也不同意,我爹哪兒還敢……」話沒說完,孟蘊蘭已是無比郁卒。

見她這樣,梅茹爽快答應下來:「行,我來教你。」

待她收拾完,二人又結伴去小喬氏院子,沒想到周素卿已經在了,正和小喬氏聊的投機呢。孟蘊蘭撇撇嘴,礙於名聲,還是喚了她一句「周姐姐」。周素卿的目光拂過來,梅茹只點了點頭,又朝小喬氏見禮。

小喬氏揮了揮手,似乎懶得打理她們,梅茹和孟蘊蘭便自顧自坐下。

梅茹拈了顆青杏入口,那邊廂周素卿笑著問道:「茹妹妹,聽聞你在幫喬先生重修編纂些方物誌?」

梅茹點頭。

小喬氏解釋道:「循循琴棋書畫都不行,幫忙做做這些倒是還可以,不會出錯。」

梅茹有些惱。自己這個姨母是不是說話也太耿直了?真是不替她留情面。不過再想想小喬氏一貫都是這樣的,梅茹也只能默默吞下這口氣。

周素卿頓了頓,又道:「茹妹妹,聽十一殿下說,你最近在潛心畫一幅大作,不知能否借看一眼?」

聞聽此言,梅茹又要吐血,傅釗這張嘴真是什麼話都留不住!

周素卿口中的那張畫正便是梅茹在來路上畫的那幅,她一直沒畫完,這會兒周素卿將梅茹抬得高高的,只怕又在等著看她出醜呢。

梅茹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自然推辭道:「不過畫著玩兒的,還沒作完呢,入不了大家的眼。」

「茹妹妹這話說的客氣了。」周素卿道,「我還記得妹妹去年在我芳辰上畫的那株紅梅,寥寥幾筆,老幹橫枝,實在是惟妙惟肖呢。」

周素卿還在拿話抬她……梅茹心底冷笑。

偏偏小喬氏起了興致,她竟然不知道循循會畫畫,一時說道:「循循,既然如此,就先拿出來給大家瞧瞧。」

梅茹沒了法子,只能讓靜琴去房裡取畫。

因為梅茹一直在偷懶,又沒什麼作畫的心情,這幅畫確實沒作完,如今攤開在眾人面前,只見這紙上東一筆西一筆,或虛或實交錯在一起,沒個章法……

小喬氏和周素卿齊齊怔楞住,跟當初的傅釗一樣,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也說不出什麼東西來。

一室安靜半晌,小喬氏方蹙眉道:「循循,你這……」又停頓半晌,面容糾結道:「循循,你這畫的未免太奇怪了些,都畫的什麼啊?」

完全不是平日作畫該有的路子,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梅茹訕訕吐了吐舌頭。她也知道自己完全是在瞎捉摸,入不得這些人的眼。

周素卿提議道:「喬先生,你我二人的畫藝是比不得燕王殿下的,不如請他看看能不能品評出一二來?」

這是存了心讓她在傅錚面前丟臉。

梅茹仍是推辭道:「不敢勞煩殿下。」

「茹妹妹,有何勞煩不勞煩的?」周素卿道,「慎齋哥哥是最喜作畫的,咱們只當文人雅士切磋便是。」

小喬氏是個一門心思舞文弄墨的,這會子也想聽聽傅錚如何說,於是吩咐丫鬟去問問。須臾,那丫鬟回道:「殿下說他如今空著。」於是小喬氏便命人將畫送到了傅錚那兒,又偏頭不解的問梅茹:「循循,你到底畫的是什麼?」

梅茹只覺得汗顏,回道:「姨母,循循畫的是青山連綿,田埂成片。」

小喬氏驚訝:「你那東一筆西一筆、虛虛實實的竟是田埂?」

梅茹訕訕點頭。

小喬氏搖頭笑了:「這誰能看得出來?有這麼畫的麼?」又對周素卿道:「只怕是燕王殿下也無能為力。」

周素卿只淡淡的笑,並不說話。

果然,丫鬟回來道:「殿下說從未見過有人這樣作畫的,殿下便做主將畫留下來了,說是需多琢磨一會兒。」

梅茹忍不住撇嘴。

見她臉色有異,周素卿寬慰道:「茹妹妹,慎齋哥哥於作畫上是這麼嚴苛的,你莫見怪。」

梅茹聽了又不高興了,要你替他說話?傅錚才不喜歡你,他喜歡我二姐呢!

如此一想,梅茹暗忖,趕緊秋狩吧。

前世這一年的秋狩,傅錚救下二姐,以至於後頭情根深種,亦是這一年,她偷偷瞥見傅錚一眼,才有了後面那些糊塗事。

歎了一聲,梅茹只盼著二姐這一世能嫁有情郎啊。

且說翌日,梅茹去小喬氏那兒,周素卿又在。她有些理解孟蘊蘭了,真真是陰魂不散,哪兒都是這人,偏偏周素卿是小喬氏的座上賓,連孟姨父這會子都只能可憐巴巴的排在她後面呢。

眾人又說了會兒話,外面有人過來傳話說:「燕王殿下命人去取三姑娘的畫。」

小喬氏便派了個丫鬟過去,再回來的時候,丫鬟臉色有些怪怪的。

梅茹直覺那人肯定沒什麼好話。

「殿下如何說的?」小喬氏泯了口茶問。

丫鬟道:「殿下說三姑娘的落筆略顯稚嫩了些,整體架落不好,太過潦草隨意了……」

果然!

這話落在耳裡,梅茹氣的咬牙切齒,她的畫關他何事?要他這麼說道?真是可惡!

那丫鬟說到這兒頓了一頓,小喬氏只笑著問:「殿下可看出來畫的是什麼了?」丫鬟道:「殿下說了,讓大家看此畫便知。」

小喬氏和周素卿只覺得莫名其妙。他們昨日看過畫了,根本猜不出來,如今再看有什麼用?還能再意會不成?

下一瞬,那丫鬟便小心翼翼的將畫攤在案上,眾人走過去一瞧,不由愣住。

昨日還是亂七八糟的畫,今日卻不一樣了,連綿巍峨的群山撲面而來,層層疊疊,壯闊又澎湃,足夠讓人徹底怔住。而那些原本極其隨意的橫七豎八的落筆被徹底融進去,變成壯美河山間的交錯田埂,若是細瞧,還能看見汩汩澆灌的細流,還有那耕地的水牛,頭悶著,一個身子,兩個角,尾巴輕輕甩著,似乎在趕著小蟲子,這才是惟妙惟肖。

周素卿怔怔回過神來,這才看了梅茹一眼。這一眼意味深長。

梅茹卻是冷冷顰眉。

傅錚居然都看了出來,還替偷懶的她將這畫畫完了?甚至……畫得更好來笑話她?

再看那畫作最上面居然還留下了傅錚的印章,大喇喇的慎齋二字,梅茹越看越煩,只對丫鬟揮手道:「趕緊拿去燒了。」

「燒了做什麼?」小喬氏攔道,「燕王殿下他久未作畫,這一幅墨寶自然該留著。」又看了幾眼,小喬氏可惜道:「就是循循的這幾筆筆力弱了不少,不過也不礙事,殿下揉的極妙。」

梅茹只覺得嘔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