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紅綃帳中,她枯等了一夜,兩對燙金龍鳳喜燭燃盡,窗外已是天明。

梅茹那時還是一身大紅喜服。幾個丫鬟早就要伺候她換掉的,可梅茹就想這樣等傅錚回來,喝合巹酒的時候,這人連眼角餘光都沒飄過來,也不知是不是羞赧。

她坐在那兒,頭上是雙喜寶鈿,沉甸甸的,有點重。

怔怔對著東方的魚肚白,她忽然意識到,這便是洞房花燭,她自己一個人的……

那種痛楚復又從心底鑽出來,梅茹垂眸。

她手裡還抱著柳琴,面前的粉青釉茶盞氤氳著裊裊熱氣。這茶是老君眉,湯色翠綠,香氣清郁。那熱氣隨風往上送,覆在眼睫上,會凝成點點小水珠子。偶爾輕顫一下,竟像是淚。梅茹眨了眨眼,淺笑道:「殿下真會說笑。」

「本王沒有說笑。」傅錚望著她正色道。

他的聲音沉沉,蘊著這個男人獨有的力量。

他的面容蕭肅,墨黑的眸子堅定、沉穩,全是難得捧出的真心。

梅茹還是淡淡的笑,唇角微抿。那笑落在凜冽的北風裡,彷彿就要被吹散了。

這一瞬,傅錚便知道了答案,寬袖底下,他悄悄攥起手。

就見梅茹望著他,坦然回道:「殿下,我也沒有說笑。」

她什麼都沒說,卻又什麼都說了……

她當他在說一個笑話。

這話輕輕的,就那麼漫不經心的拂過心尖,明明早就有了準備,可傅錚的胸口還是驟然一緊,彷彿有一把刀子狠狠刮過,讓人情不自禁的疼。

傅錚仍定定望著她,那雙俊朗的眼還是漆黑,只是薄唇緊緊抿著,手死死攥著。

梅茹也不再看他,她只略略欠身,捧著柳琴走進隔壁。

她今日難得著了一件牙白色素面妝花小襖,底下是雨過天青色織金連煙如意紋錦裙,全都淡淡的,仿若婆娑煙雨,愈行愈遠。

傅錚沒有動。

他坐在廊下,好半晌,才從寬袖中抬起手,端起面前的這杯茶。

他的手煞白。

這會兒北風愈演愈烈,直接從九霄雲天卷下冷冽白雪,撲面而來。那些雪片落在眼角眉梢上,落在粉青釉茶盞中,傅錚終於覺出一絲涼意。那道涼意順著喉滲進心裡,他動也不能動。

慢慢喝完這杯茶,庭院中的雪已如鵝毛,紛紛揚揚,鋪天蓋地,根本看不穿。

傅錚沉沉起身,對裡面道:「三姑娘多保重,本王告辭。」

良久,屋中的人只輕回一句:「恭送殿下。」

那扇木門闔著,窗紗深深。傅錚靜靜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不過踏出去一步,他身上已落滿雪片,融化了,沁進去,寒意徹骨。

屋中,梅茹還抱著那把柳琴,定定站在那兒。直到聽見這人的腳步聲,她才重新抬起眼。眼圈兒有些紅,還有些冷。

……

梅茹這兩日沒去鴻臚寺,只安安分分待在平陽先生那兒。

她打算等太子領兵離京之後再去鴻臚寺,熟料等來等去,卻等到太子被延昌帝禁足的消息!

梅茹頗為震驚。

至於太子為何會被禁足,因何事觸怒龍顏,宮裡卻沒有丁點消息傳出來。眾人只知道陛下白天才定下太子領兵出征一事,當日夜裡便龍顏大怒,太子就被勒令禁足於東宮。

後來,還是幾個小黃門出來才買的時候不小心漏了嘴,好像說當天宮裡縊死一個九品才人。

如今街頭巷尾都在議論此事,有人感慨色字頭上一把刀,有人好奇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會再派哪位殿下,是趙王,齊王,魯王還是燕王。

這一日在平陽先生府上,就連外面掃院子的幾個家僕也在窸窸窣窣小聲議論。

梅茹聽在耳中,不禁微微怔楞。

她知道這事多半是傅錚順水推舟謀劃的。傅錚那日曾親口對她說過,太子這些日子會分.身乏術,讓她不用太過擔心。梅茹原先以為他是指太子領兵出征一事,現在想來,傅錚說的應該就是這件……

其實,這一步極其凶險。

旁人不一定能看出端倪,空歎一聲太子自己好色,但當今聖上老謀深算,會察覺不出其中蹊蹺?只怕震怒過後,陛下可能看的更透!

前世傅錚沒有走這一步,他一直在韜光養晦,他的耐心很足,他從來不會如此著急行事,這一世不知什麼原因迫得他提前兵行險招。

也不知最後能不能全身而退。

梅茹垂眸。

她對著書上的字,稍稍有些失神。

再等一天,果然——

延昌帝下旨改由燕王殿下領兵,即日離京。

梅茹清楚記得,前世她和傅錚成親之後,這人才第一回領兵出征,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雪一連下了多日,她抱著柳琴仍跪在廊下。

梅茹抬頭,正好對著這漫天風雪。

她隨手撥了個兩個音。琴弦錚鳴,仿若能夠穿破迷濛長空。這一瞬,梅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她所有的心緒好像皆由這指尖傾瀉出去,說不出緣由的,她眼底驀地泛起一些潮濕之意。

梅茹什麼也沒多想,下一刻,便任由自己的手指隨意撥動。

這一重接一重的音色,和著茫茫白雪,捲進風裡,四下散去,嗚咽卻又帶了好幾分凌厲。

……

那邊廂,傅釗很著急。

他不精於權術,但也知道這道領兵的旨意是父皇在敲山震虎,想拿七哥當成磨礪太子的一把刀子呢!

待前面散朝之後,傅釗便去找他七哥。

傅錚那會兒已經接了聖旨領下虎符,撐傘從乾清宮出來,正沿甬道往宮外去。

「七哥!」傅釗喚住他。

紅牆綠瓦間,傅錚一身朝服轉過臉來,眉眼清雋,還是踏著遍地寒意。

「七哥。」傅釗跑過去,還在喘氣,四下看了看,他想要焦急的說什麼,傅錚卻已經抬手敲了敲他的腦袋,叮囑了一句:「你在京裡好好的。」

傅釗點頭。

傅錚頓了一頓,有句話他很想說的,最後又嚥回去。

他只淡淡道:「我走了。」

傅釗還是點頭。

這一年,十一月初七,傅錚領兵離京。

梅茹這日終於去鴻臚寺。

立在書房門口,她抖落著斗篷上的雪,再抬眼的時候,發現裡面已經立著一道身影!瘦瘦高高的,還穿著皇子常服,腰間配著一枚羊脂玉。梅茹驀地一愣,再定睛一看——

是傅釗。

她和傅釗去年還差不多個子,不過一年光景,沒想到傅釗已經比她高上許多。

「循循。」見她來,傅釗聲音有些低落。

「殿下。」梅茹福身請安。

傅釗連忙止住她,「循循,在我面前非要這樣麼?」他難得抱怨一句,眉頭皺的緊緊的,顯然很煩。

梅茹看著他,不由笑道:「殿下今日這是怎麼了?」

傅釗微微一愣。那種最深的焦慮在旁人面前自然不能流露,但在梅茹跟前,他還是不由自主稍稍放鬆一些。磨蹭了一會兒,傅釗忍不住擔憂道:「我哥去打仗了。」

「我知道啊。」梅茹淡淡回道。她今日坐車來鴻臚寺,一路都在聽外面的人議論燕王殿下今日離京時的情形,說他如何威嚴肅穆,還有說他俊朗好看的。

熟料傅釗接道:「你不懂。」

「我如何不懂?」梅茹笑盈盈的反問。

傅釗抿了抿唇,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還是說不出口,他不想髒了梅茹的耳,更不想她卷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裡面心煩。歎了一聲,他坐下來,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涼茶。

見他這樣自己生悶氣,梅茹默了默,寬慰道:「燕王殿下不會有事的。」

傅釗疑惑的看過來。

梅茹還是笑:「我保證。」

傅錚肯定不會出事的,他前世打了那麼多仗,什麼時候死過?不都好好的麼?

梅茹雖然知道這仗穩贏的,但京城中還是人心惶惶,畢竟已經有好些年頭沒有這樣打過仗了。

梅府更是擔憂。

說起來,這一回傅錚領的是西北大營的兵,孟姨父和梅湘就在其中,還有胡三彪,對他們幾個的安危,梅茹還是頗為擔心的。

她這幾日沒去平陽先生那兒,只安心陪在娘親床前。

自從知道西北要打仗,喬氏這些日子已經吃不下睡不著了,整日躺在床上,愁容滿面,時不時捶著胸口,以淚洗面。

整個府裡,只怕只有玥姐兒什麼都不懂,她這會兒穿著厚厚的小襖子在炕上爬來爬去。

她最近剛學會爬,什麼都新鮮。

見玥姐兒快要爬出來,梅茹方伸手將她抱回去。梅茹不大親近這孩子,或者說,她對所有的孩子都親近不起來。

抱在手裡,梅茹才發現這小丫頭近來吃的多,抱在手裡很沉。

玥姐兒還不安分,兩隻小手胡亂一抓,就握住梅茹的胳膊,勁兒還不小。

這是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梅茹垂下眼,這才發現玥姐兒眉眼已經長開了一些,不再皺皺巴巴,眼睛烏溜溜的,真的有點像梅湘。

見到玥姐兒笑,喬氏又開始難受抹淚了:「那種刀劍無眼的地方,也不知道你哥哥怎麼熬……」

梅茹連忙將玥姐兒交給奶娘帶下去,想寬慰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坐在南窗下,只盼著這場仗能快點結束。

冬節這日是周素卿芳辰,她十五歲及笄,因著如今朝廷有戰事,賀府並沒有大辦。她只邀了幾個府裡的姑娘過去聚聚。梅府的二姑娘和三姑娘自然還是收到了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