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和傅錚死訊一道傳回京的,還有會遼河大勝的捷報。太子終於打了場勝仗,以數萬人的性命為代價。

傅釗根本不信這道死訊,得到消息的瞬間就要炸了,恨不得立刻離京去尋他七哥。活生生的一個人沒了,他怎麼受得了?傅釗坐立難安,就像一道雷徑直劈下來,砸的他腦門直發暈,眼前還直髮黑,他這會兒只想找人說說話,於是隨便找了個由頭約梅茹在四喜堂見面。

見到梅茹的第一眼,傅釗便急的團團轉:「循循,我七哥他出事了!」這幾個字甫一開口,傅釗眼圈兒就紅了。

梅茹安靜的坐下來,微微有些失神,臉色還有點白,好半晌,才應了一句:「我知道。」

只聽傅釗在旁邊憤然道:「循循,我要去接七哥回來,就算是……真的死了,我也得將他帶回來。」話到最後還是不忍。

梅茹眼眶也紅了一些,她低低「嗯」了一聲。

見梅茹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傅釗自然而然問道:「循循你可是擔心你大哥?聽說西北大營有數萬兵馬在會遼河邊,我去了那兒定好好幫你打聽打聽,你先別急。」

梅茹腦子裡昏昏沉沉,怔楞許久,才遲鈍的道了聲謝。

傅釗很快離京。

定國公府,梅茹沉沉倚在裡間的榻上,她睜著眼,怔怔對著窗外沒說話。窗外是明晃晃的天氣,偶爾有花枝斜斜搖曳。那一道道影子,像極了傅錚離京那天的竹影交錯。想到那個人,梅茹頓了一頓。

這兩日她總是莫名想到傅錚,想到離京那日他站在她的面前,絕望的問她,有沒有什麼話要交代的。他一直想聽,偏偏她不說,也不知他最後走得安不安心……

如此一想,梅茹眼睛又澀了,心裡堵得慌,堵得難受。這是一種虧欠,一輩子都還不掉了。

可是,傅錚怎麼會死呢?

梅茹想不明白啊,他前世那麼多次死裡逃生,就連最艱難的時候都能活著一條命回來,為什麼這次就死了?

梅茹腦袋裡還是昏沉,太陽穴漲的好疼。

「姑娘,你別哭啊。」靜琴在旁邊勸,又說,「若是讓老太太和老爺、夫人瞧見了,定是要心疼的。」

是啊,那人死了,她為什麼要哭啊?

梅茹揉了揉太陽穴,倦倦闔上眼。可眸子裡的那些淚還是止不住,從眼尾滑下來,晶晶瑩瑩。

她前世今生的淚水,好像都和這個男人扯不清。

六月初九梅茹及笄。

因為遲遲收不到梅湘報平安的消息,梅府眾人的一顆心懸在那兒,故而梅茹的及笄操辦的便略微匆忙,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幸好梅茹自己不甚在意,她更是沒什麼心情。那李皇后又讓人賞賜下來不少東西,比去年的禮還要更厚重。

梅茹歎了一聲,滿臉凝重。

因為是表親,孟安和孟蘊蘭最先過來道賀。這還是梅茹回京之後頭一次見到這位木訥表哥。他和梅蒨的日子已經定下來,定在明年春暖花開的三月份——老太太捨不得梅蒨,打算再多留了一會兒。

春熙堂內,瞧孟安進來,梅茹忙起身,大大方方的補道了聲喜。

初初見到梅茹,孟安倒是一怔。這大半年光景未碰面,眼前的人身量又長高挑了些。那張臉仍舊明艷艷的,像開在驕陽下的花兒,只是不知為何她的眉眼底下添了好幾分愁緒。若說梅蒨柔弱的讓人不由自主想要呵護,那梅茹便是艷麗又驕縱,令人望而生畏、不敢採擷,可如今這朵驕艷的花兒也會柔弱,也會垂下花枝……孟安眨了眨眼,忙低下頭去,回了個禮:「茹表妹客氣。」又作揖道:「也賀表妹之喜。」

老祖宗看在眼裡,笑道:「安哥兒坐吧,還這麼客氣做什麼?」

這話外之音很明顯,他就快和梅蒨是一家人了……孟安耳根子紅了紅。坐在老祖宗旁邊的梅蒨也是陪著赧然一笑。她的視線拂過先前怔怔的孟安,又看了看梅茹,還是溫溫良良的笑。

這日散了之後,老太太心裡裝著早上的事,特地將喬氏留下來問話:「循循的親事你們做父母的是如何打算?」

提到這個老大難,喬氏眉頭都皺一塊兒了,她糾結著回道:「正慢慢看呢。」

老太太頓了頓,道:「我瞧宮裡的娘娘對循循不錯,今日又有賞賜下來……」

一聽這話喬氏面色變了變,很快,她爽朗笑道:「娘,循循那驕縱的小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多臭的脾氣啊。她就算是得了這份富貴,哪兒又是有福氣享的?」將梅茹狠狠貶了一通,喬氏歎了一聲,發愁道:「真怕一個不留神,循循將宮裡的貴人們都得罪光,到時候還得牽連咱們府裡……」

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喬氏還是恨恨歎氣:「循循就是個沒福氣的!她若是能嫁個普普通通的人家,便是謝天謝地了,哪兒敢想其他的?」末了,喬氏又笑盈盈的反問:「娘,您覺得呢?」

這幾句話利落一堵,老太太也不傻沒再說這茬,她只笑道:「那你們當爹娘的更要多留意些。」

「媳婦知道。」喬氏點頭。

房中,梅茹還是倚在塌下。案邊是個彩錦如意的小盒子,她視線怔怔盯著,動也不動。忽的,靜琴掀簾道:「姑娘,二姑娘來了。」梅茹忙將那小盒子收在旁邊,坐起來。

梅蒨進來的時候,就見梅茹穿著玉色紗衣,烏髮攏在胸前,一張小臉沒什麼血色,明顯是哭過的模樣,臉上還隱約掛著淚痕呢,真真是我見猶憐。梅蒨心頭一驚,暗忖三妹妹這模樣真是愈發惹人心疼了……不知想到什麼,她略微一滯,坐下來,心疼道:「三妹妹最近的臉色總不大好。你安表哥今日還特地問我,我便過來瞧瞧,這到底是怎麼了?還哭了?」

梅茹自然客氣回道:「讓表哥和二姐姐擔心了。」

梅蒨歎氣:「三妹妹這樣愁緒,是在擔心大哥哥麼?還是……」頓了頓,她問:「還是三妹妹在擔心旁人?」

聽她這麼說,梅茹有些不自在的垂下眼。眼底是一片淡淡的陰霾,小半晌,她回道:「正是擔心哥哥呢,總沒個信兒回來。」

……

會遼河關口,群山連綿,哪怕這幾日凜冽的風跟刀子似的刮個不停,這空氣裡的血腥味仍是經久不散,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梅湘剛抬完幾具屍首。

對著底下一具又一具堆疊的像山一樣的屍首,他再也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默然。那裡面躺著的是他的同袍,他們曾經並肩作戰,如今那些人只能面目圓瞪,死不瞑目。他們再也回不去,回不到爹娘身邊盡孝,回不到娘子榻前恩愛。梅湘沉默的看著,又移開眼。

這地方真他娘的讓人難受!

他根本忘不了那一天,那麼多那麼多的敵軍撲過來,身旁熟悉的人一個接一個死掉,他也不知自己是靠什麼才撐到了太子率軍過來。被軍醫抬下去的時候,梅湘不停殺人的兩隻手因為痙攣而不住顫慄。他死死咬著牙,才忍住了男兒淚。

那種痛意鑽心。

遠處似乎有太子找來的和尚在超度作法。窸窸窣窣的唸經聲如今聽來,更像是個大笑話,梅湘冷冷一笑,回到帳中。

帳中一人迎出來,抱拳稟道:「都統,胡參將家裡又來信了。」

梅湘愣了愣,視線低低落到胡三彪的枕頭旁邊。那兒果然多了個包袱,和以前寄過來的一模一樣。他曾經瘋狂的嫉妒,甚至覬覦,可如今卻只有難過。因為,那張鋪蓋是冷的,沒有丁點溫度。那場「大捷」之中,胡三彪沒有回來。他們這個帳中原本擠了將近四十人,如今只剩五個活下來。那些鮮活的人一個一個都沒有回來。已經過去好多天,怕是已經死了。

梅湘默了默,仍舊冷著臉吩咐道:「就放那兒。咱們都等著。」

這話一說,帳中其他幾個兄弟都紅了眼。

梅湘沉沉轉身出去,對著這茫茫青山,他真想罵一句他娘的。

可他們終究沒有等到胡三彪,也沒有等到其餘的那麼多個兄弟。一個月過去,這些人的名字被寫到了陣亡名單上。梅湘難受極了,他回到營帳,就見帳中空空的,像個墳墓。那個包袱還是孤零零的放在那兒,等著它的主人回來。

他光是看一眼就受不了,眼眶發熱。

梅湘紅著眼坐下來,顫抖的將那包袱解開。那裡面還是幾件新的衫子,和胡三彪疊在枕頭旁的一模一樣,那衫子裡頭壓著一封信。那信上的字他認得。拿著那張薄薄的紙,梅湘獨自坐在那兒,坐了很久。

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梅湘才將信緩緩展開。娟秀的字跡一點點映入眼簾。他還是難受。這信不長,不過幾句話,他一字不錯的看過去,然後傻傻定在那兒。

瑤兒生了,替胡三彪生了個大胖小子,她還在信裡問,該替這孩子取個什麼名字好啊。

梅湘心口沉沉的,像是壓著什麼,他偏頭看著空空而冰涼的被褥,熱淚便奪眶出來。

他一個大男人就這麼哭了。

她剛生了孩子,怎麼經受得了這種打擊啊?怎麼受得了啊?

梅湘捧著頭,難受的哭了起來。

夜幕沉沉,只剩一道彎著腰痛哭的身影。

……

傅釗到會遼河關口,見到了梅湘,卻沒有見到他七哥的屍首。在關外找了十幾天,傅釗一無所獲。他還想繼續找的,萬萬沒想到邊關烽火再起,傅釗不得提前不回京。這一次,他沒有接到他七哥回來。

這麼一想,他都要崩潰了。

梅茹見到傅釗的時候,他的眼窩深陷,眼底通紅。整個人風塵僕僕,滿是痛苦與難受。

不用他說,梅茹已經知道了結果,她有片刻的暈眩。

「循循,我沒找到七哥。這麼多天,他大概是真的死了,七哥他一定死不瞑目啊。」傅釗痛哭。

那個人真的死了。

梅茹眨了眨眼,毫無預兆的,又落下淚來。

……

「阿爹,這兒躺著個人呢。」

「阿爹,他長得真好看,我們救他回去吧,救活了能給我做夫婿。」

女孩笑瞇瞇的問。

「阿爹,那人真的死了,沒氣了,阿爹!」

女孩驚慌失措的衝出氈房。

氈房裡,一道黑沉沉的身影躺在羊皮墊子上,毫無聲息。他的面容瘦削而蒼白。那種白是在地獄歷練過的猙獰,沒有丁點血色。讓人看著就心生懼意。滿屋子死氣沉沉,連風都停住了,忽的,沒有任何徵兆,他突然睜開了眼。

那雙眸子黑而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