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錚離京不多時日,傅釗便被延昌帝召回了京城。原先以為延昌帝肯定要怒斥一通,再責罰下來,沒想到皇帝只簡單說了幾句,就讓傅釗退下去。看這情形,傅釗琢磨不透,七哥不在也沒個人商量,他心裡惴惴而惶恐,於是偷偷溜出宮去找梅茹。
梅茹那會兒剛給平陽先生送完端午的節禮,打算回府呢。見到傅釗,梅茹明顯意外:「殿下你不是在安州嗎?」
「吃了敗仗。」傅釗灰溜溜的耷拉著腦袋,只覺得好丟臉。
這仗是真不好打,前些天聽說又死傷不少,一波又一波的人上去……梅茹怔忪的歎了一聲,勸道:「殿下既然已經歸京,就別多想了。」
傅釗還是沮喪,他道:「七哥去了呢。」聽他提起傅錚,梅茹默然。想到那糟糕透頂的戰局,傅釗眉頭都要擰起來了,他對梅茹擔憂道:「循循,我真擔心我七哥。」
傅錚是不會有事的。梅茹這樣想著,卻只能寬慰傅釗:「燕王殿下吉人天相,定能得勝歸朝。」
聽了這樣的話,傅釗並沒有覺得多少安慰,他仍是憂心忡忡又咬牙切齒道:「太子這次根本就不安好心,先是在父皇跟前告七哥的狀,冤枉七哥,然後又讓七哥帶兵過去收拾殘局!但太子肯定還是要處處跟七哥作對的呀,七哥處境艱難呢……」說到這裡,傅釗難過道:「如果這次勝了,根本不會算在七哥身上,如果輸了,七哥日子反而更加不好過。」
這話一說,兩個人都安靜下來。
沉默良久,傅釗又重重歎氣:「循循你都不知道,這仗是真難啊,我現在什麼都不求,就求七哥平平安安回來。」他說著愈發沮喪難過。
梅茹面色有一瞬的怔忪。
她其實知道的,這仗確實很難。對方鐵騎錚錚,驍勇善戰。就算是前世,傅錚也是謀劃了數年才將北遼一點點蠶食下來。如今這麼點時間,哪兒夠?可傅錚是真的不會有事的。梅茹知道。哪怕他處境再艱難,也會平安回來,前世不就這樣麼?
好半晌,梅茹歎了一聲,還是那樣篤定安慰傅釗:「燕王殿下不會有事的。」
……
誠如傅釗所料,他七哥的境況不太好。
中軍帳中,傅錚與幾個將領候在那兒。今日太子召集眾人商議後續的應對之策。——上次會遼河大敗後,傅錚領了援兵過來,如今魏軍全面退守到會遼河的關口。他們已經在此駐守多日,雙方勉強對峙,不至於潰不成軍,但也沒有任何的好轉。
對於這個僵局,太子很不滿意。因為吃了敗仗,他被狠狠下了臉面,現在急需要一場勝仗。
這會兒坐在帳中首位,他沉著臉,陰測測不滿道:「難道我們就一直這樣守著這個破關口?被人白白看笑話?」太子近來的脾氣愈發惡劣,而行事作風比之過去更是狠辣且不留情面。他道:「對方正是料定我們已經輸過一場,所以不敢輕舉妄動。但我們就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對於他的話,眾人緘默。
視線冷冷拂過底下,太子問傅錚道:「七弟,你有何高見?」這幾日太子的提議每次都遭到傅錚反對。太子心裡真真是不痛快極了,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所以,他故意還是要這麼一問。
傅錚面色淡淡的,仍是將太子的意見給反對回去,末了恭敬道:「望皇兄三思。」
「三思?」太子笑得陰陽怪氣,「七弟的意思是本宮沒有三思?」又擠兌道:「還是說,七弟三思了,本宮不如你?」
那聲音愈發陰冷。
「不敢。」傅錚低頭。
太子冷冷一笑,故意拂袖而去,怨憤之間,那袖子裡恨不得直接掀到傅錚臉上去!
傅錚平靜如常的立在那兒,面容淡淡的,沒說其他,也轉身回了自己營帳,剩下其餘的人面面相覷。
回到帳中,一直跟在身邊的石冬少不得勸一句:「殿下,你這又是何苦?」在石冬看來,這事完全是吃力不討好。本來傅錚處境就尷尬,現在每天為了這些和太子對著幹,真的沒有一點好處。再說了,就算將來損兵折將,也是太子下的決議,殿下沒必要為此硬扛著。
傅錚聞言,不悅的戳過來一記眼風。
石冬自知失言,不再繼續這些,只擔憂道:「殿下,你今日覺得如何?」
石冬這話問的是傅錚的身體。這會遼河的關口在連綿群山之中,正對北方茫茫草原,而關外不遠就是寬闊且湍急的河水。這個地方白天就很冷,到了夜裡,更是冷得四處結冰,有些巡夜的士兵臉上都能凍起冰渣子。傅錚身上的傷都好了,唯獨右肩受了寒意,每日脹痛不已,需軍醫定時施針又熱敷,否則連弓都拉不開,又談何征戰沙場?
默了默,傅錚道:「尚可。」
翌日,太子仍召集議事。
這一次傅錚還要反對。畢竟這項捲土重來的決議太過危險且冒險,而且,這種危險定然會輪到他身上,傅錚不得不反對。可這次太子似乎鐵了心,直接拍案:「七弟,此處仍是由本宮做主呢!」怒意滔天,重重壓下來,似乎傅錚再多說一句,太子就要將其處之而後快。
這話一出,傅錚的心沉了一沉。
太子隨後迅速做下安排,果然欽點傅錚領兩萬精兵做先鋒,命他們先行誘敵,再安排其餘數路圍而殲之。
這道軍令下來,傅錚只能生生領下。
夜色漸漸瀰漫開,他獨自安靜的坐在帳中,面色凝重。好半晌,傅錚從懷裡取出一個圓潤的小東西。
夜色裡,那東西泛著淡淡的瑩潤的光。
是粒珍珠。
這粒珍珠上面本是有道劃痕的。如今這痕跡在男人的摩挲間,漸漸淡了,很難再看得出來。只有他的指腹知道,那兒曾經有道疤。
拈在指尖,傅錚眉眼柔和的端詳了好半晌,才又重新妥帖收好。
這粒珍珠被他收在最裡面,和他的心靠在一起。
按照約定之日,傅錚領兵出征。他領的還是西北道的兵。原來的北方大營被打敗之後,軍心渙散,朝廷便急調他領西北數萬人馬過來支援。而且,今日這舉太過危險,北方大營算是太子親兵,太子當然不會輕易出動他自己的兵馬的。
出征在即,所有將士臉上皆是蕭肅。
胡三彪也在,他如今是參將了。今日臨行前,他特地換了董氏新寄過來的衫子。那個藏了很多信的衣衫他沒捨得穿,疊的整整齊齊的壓在枕頭底下。擠在一個帳篷裡的人都笑話他,胡三彪笑著罵了聲「滾」。梅湘那會兒也在,卻只是冷冷看了一眼。視線拂過胡三彪枕頭底下的包袱,頓了頓,他又別開臉。
太子為他們踐行,每人面前都是一碗最烈的酒。
傅錚沒有喝,他只是騎在馬上,仰面看了看今日的天氣。
這兒的雲特別的厚,將本就昏黃的金烏沉沉擋住,大團大團的壓下來,壓得人心底沉甸甸的很不舒服。今日還有風。那風一點都不溫柔,刮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的疼。
傅錚不知為什麼,突然又想到了梅茹。
他覺得這風就和那姑娘一樣,又硬又冷,絲毫不見丁點柔軟的繾綣,偏偏能扯著他的心。讓他大戰在即,還分出一點心思,去想這個姑娘。
他的好姑娘。
傅錚彎著唇角,輕輕一笑。
很快,他收回視線,斂去所有的心思,只冷冷望著太子。在太子面前,傅錚的眸子難得冷厲,像是直直的箭宇。「望皇兄按計劃行事,莫要耽擱了時辰。」傅錚不卑不亢的提醒道。
「那是自然。」太子點頭,又道,「只待七弟平安歸來,本宮替你好好慶功。」
他說完,傅錚仍定定看著他,眸色幽幽深深,良久才冷然的移開視線。
那杯酒他終究是喝了,給自己壯行。他的肩膀今早有些疼,軍醫不得不在裡面壓下一根針,這會兒扯著馬韁還是不大利索。
關口慢慢打開,傅錚領兵出征前,又抬頭看了看這天。
天上的雲多了起來,白茫茫的,像是連綿不斷的雪山,成了天底下最純淨的顏色,可他在其中卻看到了猩紅,一絲一縷,交葛起來,是血的顏色。
傅錚這輩子從來沒有殺過這麼多的人。
他原本是右手使兵器的,右肩傷了之後,便改成左手執刀。那一刀利落過去,濺起來的全是溫熱的血。他的臉上、銀色鎧甲上面血跡斑駁,那些血順著他的眼睫往下滴,蒙在他的眼底,就是傅錚今天出征前看到的鬼魅血色。他的面容凌厲,他的目光會嗜血,他根本沒有多餘的表情,不停的屠戮間,傅錚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活下去。
活著回京。
活著回去見十一弟,見他的好姑娘。
其實,這場戰役裡所有的人,不過都是想活著回去,回到自己親人的身邊。就像胡三彪想活著回去見他的小娘子,還有即將出世的孩兒,就像梅湘也想回去見爹娘,循循,還有玥姐兒。若是死了,就回不去了。
這兒是廝殺的地獄,嗚嗚咽咽,根本分不清是風聲,還是死亡的哀嚎。
傅錚是真的殺紅了眼。按著約定時辰,他沒有等來接應,他如今只能殺出去。他完全是麻木的,眼前是潮水般洶湧而來的鐵騎,密密麻麻,讓人頭皮都發麻。而他的每一刀,每一次格擋,完全是循著求生的本能。
只是,那一刀下來的時候,傅錚好像硬生生就受下來了。
也不知砍在什麼地方,就是好像一瞬間什麼都沒聲了,什麼都聽不見。
他倒在那兒,面前仍舊是很厚很厚的雲,那些雲已經徹底變成猩紅。
他的思維有些遲鈍,他下意識的探到胸口。傅錚摸到的全是溫熱,全是血。沒有人知道他要摸什麼,有馬經過,順勢當胸又刺下來一槍,然後狠狠一挑。
那是貫穿的痛楚,很疼,可傅錚只能感覺到冷。
那種冷啊鋪天蓋地,冰涼刺骨,冷得他很想再抱一抱他的好姑娘,再親一親她。
傅錚沉默的眨了眨眼,然後倦倦闔上。
眼前好像又是那春日裡的暖風,那明媚的驕陽,拂過他的臉,落在他的眉眼底下,輕輕柔柔,那是母親溫柔的手,也是姑娘溫柔的唇。
全都是他最捨不得的東西。
……
董氏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等她出了月子,梅茹去胡家探視,還將那小子抱在手裡哄了一會兒。那小子真是沉,跟他爹一樣彪呼呼的。
梅茹問:「姐姐,你可寫信告訴胡大哥了?」
董氏點頭。
梅茹笑道:「胡大哥若是知道,定要高興的合不攏嘴了。」
不知想到什麼,董氏也淺淺笑了,忽的,又歎氣:「也不知這仗什麼時候結束,你胡大哥又什麼時候回來。」
梅茹聞言也是一怔。是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結束,也不知戰場上的人什麼時候才回來。
回了府,她去喬氏那兒坐了會兒,逗了逗玥姐兒才懶懶去歇覺。如今天氣一天天又熱起來,梅茹總是懶洋洋的,渾身沒什麼勁兒。
這日她睡醒了,外邊日頭已經西沉。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兒,她才讓意嬋伺候著起來,但也懶得梳妝,只穿著寢衣,坐在鏡子前,由著意嬋替自己梳發。
梅茹每日醒了喜歡吃些清口瓜果,靜琴這會兒去小廚房裡端了,可回來的時候手裡什麼都沒有,只是慌裡慌張道:「小姐!小姐!」
這可是稀奇事……梅茹笑盈盈的回頭道:「什麼事把你給急的?」
靜琴掀簾進來,還是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像是聽到什麼可怕的消息。
「小姐——」她面色怔怔的,心跳得依然很快,靜琴壓低聲說,「燕王死了。」
頓了頓,靜琴重複說了一遍:「燕王他戰死了。」
梅茹愣了一愣,旋即鈍鈍的眨了眨眼,不知為何,她的淚倏地就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