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八月的天氣依舊很熱,梅茹歇完晌睜開眼,身上黏黏的出了不少的汗。

靜琴在旁邊搖扇,見她醒了,忙擱下扇子扶她起來。聽到裡面的動靜,意嬋少頃便端了一小盅冰鎮過的桂花涼粉進來。梅茹吃了一口,整個人才覺得舒坦。

今年天兒太熱,傅錚離京之後,她獨自一個人就跑回了會覺山後面的別院。

梅茹倚在四方枕倦倦養神,靜琴自外頭取來一封信,道:「姑娘,王爺有信了。」說話間,外面竹海沙沙作響,梅茹稍稍一愣。按傅錚叮囑,梅茹每個月都要往遼東去一封信,說說府裡的境況……她去了三封,這人除最開始報平安的口信外,終於回了封信。梅茹接過來拆開一看——

這信是傅錚親筆寫的,落款乃他的印章。並不算長,字跡還潦草,想來他是真的忙。

傅錚在信裡仍報了平安,又叮囑梅茹注意身子,別四處亂跑,還提到她父親調動一事。梅寅原先一直在禮部,這些日子突然被調至工部,被外派去黃河修堤。這種差事歷來皆是苦不堪言,還容易得罪地方的人。喬氏擔心不已,才跟梅茹提過,沒想到傅錚就主動寫信回來提及此事。他寬慰了梅茹好幾句,又例數了去外頭的好處,總而言之,一切有他兜。

想到傅錚對梅府如此盡心盡力,就連在外出生入死也惦記著府裡的事,梅茹是感激的。窗前竹影輕搖,她怔怔聽了會兒風聲,問靜琴道:「今日初幾了?」

「初十了。」靜琴回道,又提醒道,「姑娘,中秋還得進宮呢。」

這兩個多月李皇后召過梅茹幾次,梅茹只應付去過一次,然後就拿延昌帝的事做擋箭牌,來別院這兒躲清靜,但中秋的家宴是萬萬躲不過去的。略一思忖,梅茹道:「那今日就去蓮香寺。」——傅錚離京之後,梅茹每逢十五都會替他去寺裡上兩支香。

這天梅茹仍是夜裡去,晦暗狹小的偏殿裡,兩盞燈幽幽暗暗,跳了跳。

梅茹上完香,又獨自去假山亭子裡坐了坐。

傅錚不在,她一個人的日子輕鬆不少,每日看書作畫,又或者抽空去平陽先生府裡坐坐。梅茹挺感謝傅錚的,多虧他主動去遼東,給她喘上一口氣的機會。否則天天對著那個人,梅茹自己心裡壓抑的慌,沉甸甸地,恐怕會憋出毛病來。如今他不在身邊,隔著遠了,傅錚對她的那些好反而才能時時記在心裡。

夜裡風涼,吹著她的頭髮亂了,梅茹自己攏了攏,輕輕吁出一口氣。

中秋前一行人回王府。

那鄒嬤嬤還是聒噪。梅茹遲遲沒有動她,是覺得傅錚說得有道理。人心難測啊,這位喜仗勢欺人,極容易被看透,容易被拿捏,何況還有把柄在自己手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了。而且傅錚現在不在府裡,也沒什麼話能讓她傳回宮去的。

這幾天京城暑熱,帝后去半漪園避暑,眾人一併伴駕。

梅茹最不喜那個地方,那昏暗燈籠底下慢慢浮現出的男人的影子簡直就是噩夢!偏偏這次是中秋,她躲不掉,只能硬著頭皮過去。

梅茹剛安置下來,太子妃就來看她。說起來,這麼多王妃之中,梅茹也就與眼前這位走動的稍微多一些。她性子偏冷,唯有對方熱絡,才能說上幾句話。

宋玉對梅茹抱怨道:「你又好久不來了,鷓鴣茶吃完了麼?我如今新得了幾樣好東西,待會兒拿給你。」

「還沒呢,」梅茹搖頭,又客套道,「等吃完了再向皇嫂討要。」

挽著她的手,宋玉邀她去園子裡逛逛,順便問道:「今年秋狩你得去吧?」

「我可不去。」梅茹笑道。傅錚不在,她去了就太麻煩,還不如處處避嫌。

宋玉疑惑道:「可我聽說父皇要欽點你去呢?」陡然聽到這個消息,梅茹有些詫異。不待她問,宋玉說道:「過兩日好像有一位番邦公主要來,她也會跟著去秋狩,似乎整個朝廷就你一個人方便陪呢。」

「公主?」梅茹蹙了蹙眉,心裡略略盤算,就想到了正主——阿眸。那丫頭鬼精鬼精的,連傅錚都說她心眼多,怎麼突然來京城了?梅茹心裡不解。

果不其然,翌日延昌帝便在明德殿召見了梅茹,說了阿眸要來的事。

阿眸是跟西羌使團一道入京的。西羌使團這次過來,主要是想重新商議每年納貢的條件。現在的納貢條件,還是梅茹出使西羌那年趁火打劫談下來的。如今西羌嫌進貢的銀兩太重,所以派使臣過來。阿眸是個小丫頭,鴻臚寺那幫老頭陪同確實不合適,梅茹和她又是舊時,她推脫不了,只能領下這道差事。

從延昌帝那兒出來,梅茹回自己住的地方。她不喜在半漪園中走動,只想早些回去,偏偏怕什麼來什麼,過了橋到諧趣園時,梅茹迎面就遇到太子!她避不開,心裡緊了一緊,仍領著丫鬟們面色淡然地上前見禮。

「殿下。」梅茹生分道。

太子哈哈笑:「都是一家人,還這麼客氣做甚?」難得傅錚不在,面前的人俏生生地立在跟前,太子正好光明正大地盯著梅茹打量。他總覺得梅茹的身段柔軟偏骨子裡硬,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浮想聯翩之際,他藉機寒暄道:「有空來宮裡坐坐,阿玉怪想你的。」

這話雖然是在說太子妃,但太子的視線直直飄過來,盯得人渾身發麻。梅茹沒有抬頭,只「嗯」了一聲。她低頭告退,可那太子又故意堵住她的路,沒話找話問道:「七弟可有信回來?」

聽他提起傅錚,梅茹稍稍有些失神。其實傅錚便是她的庇護,沒了傅錚,她早就沒了清白……心尖沉了一沉,梅茹暗歎一聲,抬起臉,冷冷一笑,順著胡謅道:「王爺前兩天剛來過信,問起府裡的事,還說仲秋不能在父皇母后跟前盡孝,頗為遺憾。」

這話故意拐著彎提起傅錚領兵在外,太子又不傻,他聽得明白。笑了笑,太子側身讓梅茹離開,熟料前面有人就急匆匆過來喚了聲:「皇兄!」

這聲兒未免太著急了些!太子悄悄顰眉,就見傅釗遠遠走過來,上前給太子作了個揖,又向梅茹恭敬見禮道:「嫂嫂。」

「十一弟。」梅茹點了點頭,順勢退了下去。

看了看傅釗,又拂了拂漸行漸遠的梅茹,太子又想起正月十五那天夜裡,這二人還並肩走在一處呢,如今卻是嫂嫂與十一弟的溝壑……挑了挑眉,他仍是意味深長地笑。

太子與太子妃住在諧趣園東邊。因為要伴駕,不能放肆,東宮那群鶯鶯燕燕自然沒來。對著面容尋常的宋玉,太子只覺無趣。半夜,想到白日的那抹窈窕身影,他才來了點興致,將枕邊人一翻,從後頭得了些**滋味。可行完那事,看著宋玉的臉,太子依舊興致缺缺。他躺在那兒,腦子裡不停盤算著梅茹跟傅釗的事。他想離間傅錚兄弟二人,又想拿捏住梅茹的把柄,讓她委身於自己,但遲遲尋不到時機,只覺得稍稍有些難辦……太子愁眉不展,宋玉忽然在旁邊建議道:「下個月秋狩,殿下不如將周良媛帶在身側?」

這話甚合太子心意,他正需要一個馬前卒呢,只可惜隨扈帶個姬妾名聲不好。

見太子面露為難,宋玉婉言道:「周良媛是賀太傅的外孫女,人又知書達理,還善騎射,殿下帶在跟前也是應該的。」

太子越聽越有道理,偏頭親了宋玉一口,心底的事頓時有了計較,他得一步一步來,秋狩就是個好時機!

……

八月下旬,西羌使團到京。

阿眸性子怪得很,非要梅茹屈尊去驛館見她。梅茹不計較太多,於是去了。

不過幾年未見,阿眸個子長高了許多,模樣也越生越好看,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很大,透著股狡黠潑辣的勁兒。梅茹原本還好奇這人見到自己第一句話會說什麼呢,沒想到阿眸直接就問:「燕王呢?」

梅茹愣了愣,回道:「殿下去遼東了。」

「那燕王成親了麼?娶妻了麼?」阿眸還是問得毫不掩飾。

梅茹略思忖片刻,點點頭。

「娶了誰?」阿眸跳腳,下巴抬得高高的,不服氣道,「本公主要會一會她!」

頓了一下,梅茹道:「我。」

阿眸怔了怔,這下徹底傻眼,她直愣愣盯著梅茹,腳跳的越發高,氣道:「怎麼是你?!就你這……」她打量了梅茹一眼,不服氣的扭開臉,不願意搭理梅茹,越發擺譜。

梅茹只覺得好笑:「公主殿下若是不願意見我,我這就走了。」

阿眸哼了一聲,不客氣道:「你雖嫁給燕王,成了王妃,還不是要屈尊陪本公主?哪兒有什麼王妃的樣子?也不怕給燕王丟臉?」

梅茹笑道:「我之所以在此,乃是皇上顧及公主的身份,是皇上對公主殿下的照拂,怎會丟臉?」

被她一噎,阿眸不說話,勉強消停了。

……

九月初,西羌使團留在京城,阿眸跟著眾人去圍場秋狩。她是騎馬的好手,早就躍躍欲試。何況,她這次去還有其他的打算。

秋狩離京那日,梅茹竟然在人群中見到了周素卿。那人隨行在後面,一身鵝黃的衫子,還是溫溫婉婉的打扮。二人隔得遠,視線遙遙一對,周素卿欠了欠身。這日直到行宮歇下,眾人下了馬車,她才過來給梅茹見禮:「燕王妃。」目光轉了轉,又對孟蘊蘭道:「孟姑娘。」

這一路梅茹怪悶的,恰好孟蘊蘭和梅蒨都要去,所以梅茹便吩咐人將她倆接到身邊,省的在後頭遭罪。可惜梅蒨沒來,她要守在孟安身邊伺候,就孟蘊蘭興高采烈來了。反正傅錚不在,她們小姊妹倆在一處最自在了。可惜了萍姐兒,病怏怏的不能一起去。

這會兒見到周素卿,孟蘊蘭實在覺得彆扭,她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等周素卿離開,孟蘊蘭才拿手肘捅了捅梅茹。其中意思二人心領神會。梅茹領著孟蘊蘭去自己的地方歇下,孟蘊蘭四處拂了拂,就聽旁邊隱隱約約傳來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她悄悄打量過去,遠遠的,看到傅釗被那個番邦公主攔下來。兩人對在一處,大眼瞪小眼,不甘示弱。孟蘊蘭戳了戳梅茹,小聲道:「聽說這位公主是來選婿的?看中那傻子殿下了?」

梅茹順著望過去,搖頭道:「別胡言亂語,那位公主年紀尚淺還未及笄,不過是個子長得高罷了。」

孟蘊蘭又看了眼阿眸,有些艷羨。

阿眸個子是真的高呀,都跟十五歲的孟蘊蘭差不多了。孟蘊蘭就是生的嬌小,個子矮矮的,看上去還是個娃娃。再看那位公主腰板挺直的時候,胸脯脹鼓鼓的,像小山包,孟蘊蘭再看看自己……她撇撇嘴,忙收回視線。

那邊廂阿眸下了馬車,第一眼就認出了傅釗。見到傅釗,她就想到那年被搶了地、還被搶了瓜的憋屈。那些憋屈一下子冒出來,她就過去找他了。

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小丫頭攔下來,還找他吵架,傅釗只覺得丟臉。他要走,偏偏阿眸攔在他跟前,傅釗冷臉喝道:「你走開!」

阿眸不動,只是瞪他……還是雞同鴨講!

傅釗臉越來越紅,他氣急恨不得要出手推搡此人,幸好梅茹上前解圍:「十一弟,公主殿下。」

這人聲音糯糯軟軟,卻像是定海神針一樣。傅釗心口一鬆,忙作揖道:「嫂嫂。」

他不敢看她,只死死低著頭。

梅茹軟言道:「十一弟你先下去吧,這兒交給我。」傅釗點點頭,拔腿就跑,躲都來不及。聽到旁邊撲哧一聲笑,他惱羞成怒扭頭看過去,恰好對上孟蘊蘭看笑話的眼。視線一對,孟蘊蘭扁扁嘴移開視線,傅釗唬了一眼,還是拔腿跑。

那種慌亂落在旁人眼裡就是個好笑的事,還有人調侃道:「十一弟也該娶媳婦了。」

李皇后點頭道:「本宮正替十一慢慢挑著呢。」

周素卿因為賀太傅的關係,此時得臉在李皇后跟前伺候,她笑了笑,道:「皇后娘娘,聽說十一殿下心裡好像有人了呢。」

「哦?」李皇后好奇了,「誰啊?」

周素卿搖頭。她才不會傻乎乎說清楚呢,她只需要種下一根刺,其他的皇后自然會知道。傅釗當時對梅茹鬼迷心竅的那股勁兒,可不止她一個人看見。

旁邊的宋玉看了看周素卿,平靜的移開眼。

……

如今在行宮,在皇后眼皮子底下,翌日清晨,梅茹就要起早去李皇后那兒請安。

次間內,太子妃和兩三位王妃皆在,連寶慧公主也在。見到寶慧,梅茹便格外不舒坦。她給皇后請了安,坐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的聽著。待所有人請完安一併退下時,李皇后突然道:「你們先出去吧,留本宮與燕王妃說幾句話。」

此舉明顯是要針對梅茹……梅茹愣了愣,悄悄開始盤算到底是何事。

待其他人都退出去,李皇后方道:「燕王妃,本宮總該提醒你一些話。」

「請母后明示。」梅茹直直道。

李皇后歎氣:「燕王領兵在外,你在外陪同阿眸公主,拋頭露面,更該謹言慎行,莫要失了身份。」

「兒臣可是做錯了什麼?」梅茹面色冷然,直接質問。

李皇后最是不喜梅茹這幅沒規矩的模樣。她冷冷轉開眼,還是歎氣:「再多的話本宮不好提,你自己多加注意就是。」

這些提醒令梅茹只覺莫名其妙。她知道皇后和太子會針對自己,可這幾句沒頭沒尾,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天李皇后沒經過梅茹,直接讓一位姓秦的嬤嬤去梅茹跟前伺候,又對梅茹道:「你身邊都是些年輕丫鬟,秦嬤嬤穩重得力。」

梅茹大為不悅。那鄒嬤嬤本想跟著一道去的,梅茹沒答應,沒想到皇后直接塞了個秦嬤嬤來!

從李皇后那兒出來,她心裡又惱又不解,胡亂猜測究竟發生了何事,竟然讓皇后懷疑她不守本分。最後,梅茹還是從宋玉口中聽到的隻言片語。宋玉替她氣道:「不知是哪個碎嘴的奴才,說你和……」

「和誰?」梅茹冷臉。

宋玉尷尬一頓,壓低聲道:「說見到你和十一弟走得近,不小心被母后聽了一句。」

梅茹原本有些惱意的,一聽傅釗的名號,她不由滯住。她和傅釗過去確實交好。這種交好沒有避諱過旁人,但他倆確實是清清白白的,梅茹更不曾動過半分心思。只是這種事若傳起來,就說不清了,畢竟……傅釗曾經有意娶她的。

梅茹沉沉歎氣。這日夜裡她想給傅錚寫信知會此事,可提筆良久,梅茹實在不知該怎麼寫,她也開不了口啊,最後那信箋上還是一片空白。

她暗暗警告自己,這種時候越發要小心行事,不留什麼話柄才好。

……

去圍場這一路,因為多了個阿眸,比以前熱鬧許多。她跟傅釗槓上了似的,歇著的時候總是去找他較勁,傅釗躲都來不及。

孟蘊蘭出門在外,小喬氏還給她佈置了好多功課,她坐在車裡悶頭看書,聽著外頭的動靜,悄悄掀開簾子往外頭張望。見傅釗被那位阿眸公主堵得雞飛狗跳,她笑著回頭對梅茹道:「沒想到還有人能制住那傻子殿下。」

梅茹脫口而出道:「一物降一物罷了。」

說完這話,梅茹自個兒楞了一下。自從被李皇后警告過後,她這些天就在思量傅釗的親事。只有傅釗早些定下親事,他們倆才能再撇清一些關係。可梅茹挑來看去,也沒想到特別與傅釗搭的。傅釗性子毛躁,她想挑一個穩重一些的來配,可京城合適的人太少。

梅茹怔了怔,也往外看去。

就見傅釗又躲得沒影了,只剩阿眸一個人在那兒氣鼓鼓的,眸子很亮。

梅茹見狀搖了搖頭,那阿眸心裡不知真假的惦記著傅錚呢,哪兒能再添亂了?何況,阿眸的心思重,並不適合傅釗。梅茹落下簾子,轉開眼,視線恰好落在孟蘊蘭身上。見到穩重嬌俏的蘊蘭,梅茹稍稍一愣,旋即還是暗暗搖頭。

孟蘊蘭是知道她和傅釗的事的,梅茹怎會讓她來受這份尷尬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