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茹畏熱也怕冷,到了冬天,手腳特別的涼,跟冰塊一樣。驛館裡頭更是冷,她搓了搓手,又擱在暖爐上捂著。靜琴將火燭挑亮一些,意嬋從外頭進來道:「姑娘,那小丫頭嚇懵了,還是不肯吃東西呢。」
意嬋口中的小丫頭是梅茹今天在路上撿到的小孩。他們一路從西羌過來,遇到好幾次胡人南下燒殺搶掠。今天最為嚴重,路過的整個村子都被燒光了。梅茹在一團焦黑草垛底下發現了這個小丫頭。小孩約莫兩三歲,眼睛黑黑的,躲在最最底下,瑟瑟發抖。若是不管她,只怕就要死了。
除了玥姐兒和小長生,梅茹並不喜親近小孩,卻敵不過心軟。她讓意嬋將這丫頭隨身帶著,準備送去前面的衙門。
聽聞小丫頭不吃東西,梅茹歎了一聲,道:「隨便她吧。」
翌日用朝食時,梅茹又見到那小孩。個子小小的,還沒有椅子高,安安靜靜的被意嬋牽在手裡。這孩子昨天撿到時髒兮兮的,今天已經洗乾淨了,露出的小臉上有點皴,模樣乖巧又戰戰兢兢的害怕。梅茹讓意嬋拿面脂替她抹了抹臉,問道:「你叫什麼?」
小丫頭昨天被嚇住了,只知道傻傻搖頭。梅茹隨手拈了個包子給她,又問:「你幾歲了?」
她看了看梅茹,面色緩和許多,接過包子慢慢吃起來,卻還是不會說話。梅茹也不再問,只轉頭吩咐意嬋將孩子交給石冬,送去本地的衙門。小丫頭聽懂了,急急忙忙跑過來拽住梅茹衣擺。小手有點油,她連忙鬆開,在自己身上胡亂擦了擦,復又揪住。梅茹低頭看過去。那張小臉委委屈屈,輕輕喚了聲「娘」。
意嬋嚇壞了,忙跑過來板著臉教訓道:「可不許這麼亂喊。」
梅茹滯了一瞬,摸摸她的小腦瓜,道:「我不是你娘親呢。」
那小丫頭還是拽著她的衣擺,不肯撒手。梅茹歎道:「讓石冬去衙門裡打聽一下,看看她還有什麼親戚。」這天梅茹一行在此耽擱了半日。石冬中午回來說,衙門裡派人去查過,這丫頭的親人都沒了,就她一個。望著面前只會掰著手指頭玩兒的小孩子,梅茹道:「那先帶回京吧。」
他們一行從陝西進入山西境內,又走了兩天,這天傍晚趕到平陽府。
剛入城門,馬車便停下來。梅茹只覺得奇怪。他們是出使西羌的使團,極少被攔下盤問。梅茹顰眉,正要詢問外面發生何事,車簾突然就被掀開了!
梅茹慍怒,不悅地望過去——
只見外面天色已暗,迷濛而晦澀的夜裡,一道頎長身影立在那兒。梅茹看不清這人的面容,可她卻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
男人那雙漂亮的眸子漆黑而亮,宛如遙遠的星子,又像一簇火。他就這麼定定看著她,目光直直的,毫不掩飾。
在他的視線裡,梅茹呼吸滯了一滯,她低下頭。
靜琴從馬車裡退下來,坐到後面去。
一切好安靜。梅茹跪坐在那兒,她低著頭,視線落在面前的几案上。她手裡還握著筆,可寫不下一個字。梅茹雙頰微微發熱,下一刻,傅錚坐在了她的旁邊。
依舊沒有人說話,他只是將她手中的筆抽出來,然後不發一言的握住她的手。
梅茹的臉還是燙。她低著頭問:「殿下,你怎會在此?」這人不是應該在遼東麼?他應該開春才能回京的呀。梅茹好奇。
傅錚淡淡回道:「這兒有些軍務,我過來看看。聽說你們一行快到,便在平陽府略等了一天。」
梅茹「嗯」了一聲,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裡。
他的熱意一點點滲過來,梅茹悄悄抬眼覷了覷他,傅錚亦望著她。四目相對,他的眸子還是好亮啊。傅錚俯身過來,梅茹避了避,尷尬道:「殿下,在外面呢。」她說這話的時候耳根子燙的不得了,整個人又像是要被煮熟了。
傅錚摟住她的肩,將她擁進自己懷裡,吻了吻女人柔軟的烏髮。
這日夜裡歇在平陽府驛館,傅錚扶著梅茹下車,二人並肩往裡面走,忽的,身後傳來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娘——」
傅錚頓住身形,蹙眉回過頭。
這人視線總是冷的,意嬋又被嚇到了,她連忙唬道:「別亂喊!」
拂了眼意嬋牽著的小丫頭,傅錚依舊擰眉。梅茹解釋道:「在路上遇到的,爹娘都沒了。」傅錚沉聲問:「打算帶回府裡?」梅茹道:「路上都亂著呢,沒地方送,先帶回京,到時候給她找戶人家吧。」
傅錚收回視線,問梅茹:「叫什麼?」
梅茹說:「衙門只說姓陳,也沒個名字,今年兩歲。」
傅錚沉默地點點頭。那小丫頭瞟了瞟他,然後怯怯低下眼。她明顯怕傅錚,跟玥姐兒一樣。
梅茹這次從西羌請了幾位大家回來,這會兒一一引薦給傅錚。梅茹想過的,傅錚以後要成大業,她也幫不了他什麼,替他結識些這樣的人物倒是可以,也許將來有點幫助。
這天傅錚與那幾位聊到很晚才回院子。他到的時候,那撿來的小丫頭正立在梅茹跟前,依舊怯生生的。
就見梅茹遞了塊點心給她。她捧在手裡,小口小口的吃,小臉鼓鼓的,吃得極慢,還沖梅茹笑。梅茹也笑了,眉眼柔和。
看著這一幕,傅錚稍稍有點恍惚,他忽然特別想知道,自己與梅茹的骨肉到底會是什麼模樣。其實前世梅茹有孕之後,傅錚有想過乳名的,只可惜從來沒有用上。
這日夜裡,他擁著梅茹睡下,手臂的力道有些緊。
這人雖然答應過不勉強她的,但梅茹還是有些怕他。悄悄往外動了動,梅茹臉紅提醒道:「殿下,今日在驛館。」驛館人多不便,再想到被此人揉來捏去來回折騰的經歷,梅茹腿兒就打顫,腰肢也酸。
傅錚暖著她的手,道:「我知道。」
他將她的手貼在自己懷裡,一直就這麼暖著,不捨得鬆開。
二人從平陽府回京。路上到處天寒地凍,雪飄如絮,冷極了。車裡點著碳,卻還是冷。傅錚將梅茹擁到自己懷裡,裹在大氅裡,慢慢暖和著她,然後低頭慢慢親吻。馬車行在官道上,外頭有人說話,還有馬蹄達達響,車□轆碾在雪上,更會吱嘎吱嘎。可他就是這麼肆無忌憚的喜歡著她。在外人面前冷得可怕,在她跟前就是無恥至極。梅茹縮在他的懷裡,臉紅極了。
因為下大雪,歲除這天他們沒趕得及回京,二人在外頭守了夜。又走了幾日,一行人方抵達京城。
梅茹要先去延昌帝跟前覆命。她這個從五品少卿年後就得正式走馬上任。有傅錚在身邊,梅茹應付的從容。從延昌帝那兒出來,二人又去李皇后處。自從「鎮魘廢太子」一案後,廢太子從長寧宮搬了出來,而皇后的坤寧宮亦解了封令,如今還是李皇后執掌六宮。
見到這二人,再想到秋狩時的過節,李皇后心裡自然不痛快,面上卻依舊含笑。她問梅茹:「聽說你這次從外頭撿回來個孩子?」
梅茹回道:「已經找了人家送去了。」——那小丫頭有點依賴梅茹,傅錚並不想帶回府。他早早便寫信回京,讓管事兒的去找戶可靠穩妥的人家,然後早點送過去。小丫頭走得時候,還扯著梅茹袖口要喊娘呢,一對上傅錚冷冷的眼,就憋著嘴不敢了。這是傅錚獨有的佔有慾,那是他和梅茹骨肉才能喊得,外面的人通通都不行,都要趕走。
李皇后聞言點了點頭,倏地又歎氣,提醒梅茹道:「你如今好容易才從外面回來,就少操心外面朝堂之事。與燕王成親這麼久,也該早日替燕王開枝散葉。」
梅茹最怕聽到子嗣一事,這簡直是她死穴,這會兒低著頭,只含糊的「嗯」了一聲。
「母后,」傅錚在旁邊替她解圍道,「這事兒不怪阿茹,倒是兒臣常年在外,虧欠她不少。既然阿茹喜歡,又能替父皇分憂,兒臣自然是高興的……」
聽到傅錚這樣說,梅茹有些意外,她愣了一愣,望向身邊的人。
那人身形沉峻,立在那兒,依舊是一座高高的山。他的胸膛結實,他的背脊筆挺,他會將所有麻煩通通都攔在自己跟前,不捨得她受半分委屈。
面前這人待她是真的太好了,梅茹眨了眨眼。不受控的,那曾經在暗夜被澆灌的嫩芽又悄悄抽出一片新葉,拂在心尖,只覺得無比柔軟和繾綣。
這日回府,馬車裡傅錚還是抱著她。梅茹定定望著他。迎著她的視線,傅錚問:「你看我什麼?」
他的眼還是漆黑,像滴了墨一樣。那裡面就只有她一人,小小的一團身影被他寵著,就是他給她的世界。梅茹原先根本不敢想,可如今就在跟前,她的心輕輕跳了一跳。
傅錚還是親了親她的頭髮。
他的唇是軟的,梅茹偏頭望著他,傅錚就親了下來。
這日夜裡兩人歇在立雪堂。因為之前都是在驛館,傅錚忍了好幾天,沒想到梅茹這天夜裡突然小日子來了,疼得又縮在那兒,疼的額頭冒汗,臉色蒼白。傅錚歎了一聲,將她擁在懷裡,輕輕替她暖肚子。
夜色靜謐,傅錚跟她商量道:「正月府裡要不要宴客?正好將你府裡的人請過來,陪你說說話?」以前傅錚是從來不過問這些事的,現在多了個人,就不一樣了。
梅茹確實想爹娘了,她欣喜抬頭:「可以麼?」
「自然。」傅錚笑了。好看的眉眼舒展開,容顏清雋動人。捉著她的手親了親,傅錚說:「你高興就好。」
他說過的,只希望她過得高興。
在他的懷裡,抵著男人堅實的胸口,梅茹忽然覺得一絲安穩。
宴客這事兒準備的稍微匆忙了一些,燕王府定在正月十四。梅茹這日起得早,丫鬟們早早過來替她梳妝。
妝奩裡有一個彩錦如意的小盒子。
梅茹沉默的看著。這是傅錚前年春天離京時給她的,賀她及笄之喜。如果梅茹沒有記錯,他送過她兩回,其中一次還被梅茹退了回去。那天他更是說,她若是不要,就扔了吧。
怔楞良久,梅茹終於打開。
裡面是一對珍珠耳墜。那兩顆珍珠晶瑩圓潤,閃著柔和的光,像是男人無數次注視過來的眸子。他為她紅過眼,為她受過傷,還為她支起一方自由自在的天地,替她遮風擋雨,只是盼她過得高興……梅茹心緊了一緊。凝睇良久,她終親手戴在耳邊。
那對珍珠在耳畔輕輕的搖啊搖,襯著她的耳垂越發小巧白嫩。
定定望著鏡中的自己,一道緋紅慢慢爬出來,梅茹臉有些燙。
傅錚恰好從外頭進來,梅茹起身迎過去。立到他的跟前,梅茹有些窘迫,她不自在的低下頭。
女人烏髮雲鬢,讓人看著便心軟了。傅錚目光溫柔的拂過她的眉,拂過她的眼,她的唇瓣兒,最後落在青絲間偶爾露出的珍珠上面。耳畔的珍珠輕搖,劃出輕輕的會勾人的弧線。傅錚愣在那兒,怔怔看了好半晌,他笑了:「真好看。」
被他誇了,梅茹耳朵也跟著發燙。
捉住她的手,傅錚垂眸拂了拂梅茹雪白的手腕,他說:「我送你的鐲子怎麼不戴?」
梅茹窘迫的碰了碰耳墜,低頭說:「你不喜歡?」
「不。」傅錚摩挲著她的耳垂,笑道,「阿茹,我喜歡極了,也高興極了。只是——」他頓了頓,輕聲央道:「下次也戴戴那個鐲子吧。」
梅茹只覺得這人有點奇怪,她不解地抬頭。傅錚捧著她的臉,微微俯身便吻住她,又親了親她的耳垂。
溫柔而繾綣的一個吻,梅茹臉又不爭氣的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