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波回到家,靠在椅子上,突然疲憊不堪。正好對著梳妝台,她習慣性起對著鏡子微笑起來,但是不管怎麼笑總覺得看著有點假。她是那麼完美精緻的女孩子,因為她有一個相當完美的媽,一定要等全家人都睡著才肯洗去臉上的妝容,即便是枕邊人也不能見她沒上妝的臉。
媽媽一直堅持認為:不上妝就出門的女人無異於裸奔。從小媽媽就教她:「要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要學會微笑,照著鏡子練,讓人看了就如沐春風。」
學芭蕾是為了在別人眼裡輕靈優雅,每天洗完澡捧著一大堆瓶瓶罐罐塗在臉上是為了皮膚嬌嫩,聽音樂是為了與眾不同……
十四歲媽媽帶她挑了第一瓶香水,告訴她:「聞香識女人,一個優雅的淑女一定要有自己獨特的味道。」
臥室裡四面八方擺著鏡子,媽媽告訴她:「要時時刻刻從各個角度審視自己,舉止要得體優雅,不能出紕漏。沒事的時候要對著鏡子練具有親和力的笑容,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親和力。」
江臨波想了想心情越發壓抑起來,她看得出焦陽同班小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交情匪淺,甚至有了種默契。
可是她先認識焦陽的,開始只覺得焦陽淡而無趣,整日伏在桌前學習,一副書呆子狀。而後發現這個男生的有趣之處,博聞強識,倔強認真。更讓她感興趣的是,和她這樣的女孩子一桌,他居然天天看物理書看得風生水起,如同老僧坐定一樣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她管他叫一休,聰明絕頂,心志堅定。
第一次叫她產生好感還是那次的暈倒,焦陽背著她去醫院,而後又幫她送去筆記。焦陽是喜歡她的吧?他是一休,她就是他的小葉子。可是焦陽始終不冷不熱,沒有過份關心更沒主動追求,這越發叫她覺得他和追她的那些輕狂男孩子不一樣。
本來覺得這樣的距離剛剛好,她不見得非他不可,也不急貿貿然就同他一起。誰知那天在超市看見他身邊女孩子同他無聲的默契,突然發現他不是不懂,而是沒遇到讓他懂的人。
突然像個丟失了玩具的小女孩,哪怕這個玩具不是她最愛,也不許其他人撿了去,尤其是趁她病的時候,為了挽回受傷的自尊,不假思索地,她笑意盈盈地提出了加入他們的計畫……
家裡的保姆王阿姨敲了敲房門:「帶的東西夠不夠,還合大家口味麼?你叫我多包點肉粽子的,也不知好吃不好吃。」
江臨波立刻嘴角上彎:「謝謝王姨,他們愛吃得不得了。」媽媽一早教她,女孩子對任何人都要微笑,哪怕心裡看輕,也要以禮相待,這樣人家才會更尊重你。
江臨波關上房門,暗下決心,一定要搶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也許從前她太過矜持,有時候也要放放架子才好。
第二天江臨波回到了高二三班,帶著她的好朋友李瑩,這樣才不太顯眼。挑選李瑩朋友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就像媽媽教她的:要選個樣子好的,兩人站在一起才好看。卻又不能強了你去,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誰是主,誰是僕。
「焦陽,剛才買了冰激凌,給你捎了一個。」態度自然而不做作,讓他知道你對他好,卻又不顯得你太過熱情。
江臨波買的是一種叫N次方的冰激凌。那個年代大家多用水晶之戀表達心事,就像廣告說的:愛她就送她水晶之戀。她選的是N次方,甜而不膩,表而不露。
焦陽接過冰激凌,笑笑說:「江臨波,咱們下樓走走吧。」
李瑩立刻說:「突然想起來《數學精編》還沒寫,一會再找你。」
江臨波一步步下了樓梯,心裡開出大片大片的花朵,原來真是她太矜持了,這麼快焦陽就給了她回應。
晚自習前,黃昏時,二中的足球場上三三兩兩漫步而行。有態度親暱的女生挎著胳膊邊走邊吐露心事,也有羞澀的高中情侶並行散步。江臨波心頭一熱,突然覺得焦陽離她很近。
焦陽雙手插在口袋裡:「我們往上走走。」
她跟著拾階而上,棉布長裙流動成溫婉的花朵。
本該如此的,她和他本該是籃球場邊,食堂裡,走廊中的一對,笑容適宜,爽心悅目。
走到看台的最高處,焦陽停了步:「江臨波,我們好久沒一起說說話了。」
「是啊。」她低頭淺笑,夕陽中的側臉美好得像皎皎美玉。
焦陽心頭種種滋味混雜,一時難以開口。若說他從未留意她的美好是假的,可是她的###他覺得真裡頭有幾分假,就像是當年風靡一時的離子燙,一個個都擁有可以直接入境拍攝廣告般筆直的秀髮,卻少了點律動之美。他一直不明白她對他的心思,可是班小花的心思他懂。她的一顰一笑,心裡一點點小彆扭都牽動著他的心。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江臨波是為了他。
他一向智商高情商低,可也懂得快刀斬亂麻的道理,沉吟一番,終於開口:「江臨波,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我很珍惜我們的友情。」
江臨波立刻明白了,屈辱頓時湧上心頭,他是在拒絕她麼?她聲音微弱了些:「班小花讓你跟我說的?你們幾時在一起了?」她不忍說出女朋友那幾個字。
焦陽眼中全是坦誠:「是在北京的時候……她沒和我說過什麼,只是我不想她不高興,更不想傷害你。」
江臨波眼波黯然:「可是你已經傷害到我了……」媽媽說男人容易心軟,她還是想賭一賭。
焦陽滿臉愧意:「對不起,我沒想到,可是我不能騙你。」
江臨波突然脊背挺直了些:「我知道了,我們回去吧。」
一樣的黃昏天空,來時微醺初夏,去時黃沙蔽日。
她跟在後面,心神恍惚,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藉著這眩暈賭氣似的往下一倒。看他扶不扶她?
焦陽第二次把她背進了醫療室。校醫早就對這位病號見慣不怪:「躺一會,去買瓶帶甜味的水喝就好了。」
微微顫動的睫毛隱著心事,白皙的小臉越發顯得瘦小,江臨波陷入一種自戀自傷的情緒裡。她嘆了口氣,可憐兮兮地開了口:「焦陽,陪我一會吧。」
從焦陽和江臨波出去那一瞬間,班小花就開始坐臥不安了。她不是聖人,萬萬不能允許她的感情裡有雜質,特意是有人覬覦。一聽說,焦陽又把江臨波背去了校醫院,她簡直氣炸了肺。
他還真但自己是新時期的活雷鋒,遺世孤立的真人活化石啊。背上癮了?這麼孔武有力乾脆以後當個男棒棒好了。她瞭解焦陽,不會對江臨波有什麼特殊感情,卻容易因為自己的爛好心被這妞的哀怨勁兒纏上。
幾番掙扎,她按捺住了自己的蠢蠢欲動,喜歡他就要相信他!
晚自習上了一大半焦陽回來了,向她笑了一笑,發了個短信過來:小花放心。便低頭開始學習。班小花看看他堅定的眼神,心漸漸靜下來,終於心無旁騖,老僧入定般進入狀態後,突然發現從前一直學不明白的立體幾何開始得心應手。再拿來題一看即明,胸中自有丘壑。學習就是這樣,開始怎麼也不明白,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再看,一切原來如此簡單。
自習鈴聲打響,班小花如夢初醒,頗有一種天上一日,地上十年的感覺。同焦陽一起往外走,只覺得這一天格外充實美好,空氣裡都帶著新鮮的草葉香。她沒問過他和江臨波說了什麼,也沒埋怨為什麼說了這麼久,她只是知道她相信焦陽。
江臨波再沒來找過焦陽,卻也沒自怨自艾當她的悲劇公主。他們那天聊了很多,聊到她乾脆坐起來忘了自己的多愁多病身。焦陽和她想得不一樣,她甚至發現自己根本不瞭解他。後來她只記得焦陽說過的一句話:「我喜歡老片子,《飄》裡梅勒妮,《羅馬假日》中的赫本,感覺真正的淑女心靈高貴,親善待人,內心強大,我覺得你就像那種真正的淑女。我很慶幸有你這個朋友。」
焦陽的話絕非為了安慰的刻意讚美,她相信那雙認真的眼睛,只是他把她說得太好,她也愛好萊塢閃亮時代的紳士淑女,不過她愛的是她們的跳舞時裙角轉動的旋律,繁複華麗的衣飾。媽媽說淑女要「舉止優雅,多才多藝,儀容整齊。」原來媽媽定義的淑女好焦陽認同得並不一樣。
她還是喜歡對著鏡子練習如何以最完美的微笑面對世人;每天習慣性地用媽媽買來的瓶瓶罐罐;和她的陪襯人進進出出。不過她也開始讀百科全書,制訂了早起晨跑的計畫。她不再去找焦陽了,有時候在學校見到他和那個眼睛亮晶晶的班小花,她會客氣地點頭,附上完美微笑一枚。
焦陽的事依然叫她有些遺憾,不過漸漸想開,一個人因為這些挫折而變得更精緻更成熟,有一天破繭而出,到時候應該會感謝這段曾經的小插曲吧?
也說不定轉個彎,哪天她還會重整旗鼓,勝負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