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江徹來說,由於長久的冷凍和休眠,他遠離地球的記憶其實還近在眼前。但實際上,他已經有五百多年沒有見過和觸摸過漢字了。
在馬賽醒來之後,他花了不少時間去學習馬賽流通的語言和文字。馬賽這裡流通的語言和地球是很相似的,由於當時「大撤退」時艦隊上有數量眾多的中國人,因而個別方塊字也仍舊在通行。但新的馬賽語言除了各個國家和地區的方言之外,能流通整個馬賽的新語言,是一種糅雜了各種語言特色的新語種。
江徹曾經以為學習一門新語言非常困難,但很快他就發現,並不是這樣的。
每一個具有基礎國際音標知識的人,都能夠極快地熟悉和運用全新的語種。
語言和語言之間,只要找到一個相通的點,立刻就能夠沿著這個點往下繼續——意義是難以理解的,但是工具卻極容易掌握。
但現在的馬賽上,據江徹的瞭解,能完全掌握地球某一個語種的人,已經幾乎沒有了。
那些古老的語言,古老的文字和字母,對於考古和研究社會學或語言學的人來說是具有重要意義的,但對於普通人,毫無用處。
江徹能常常在路上看到漢字書寫的數字,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你好」了。
他在黑暗之中反覆觸摸著這兩個字,從第一筆開始,到最後一筆結束。
刻字的人多大年紀?是男是女?是高是矮?和自己擁有同一個祖國嗎?還是一個喜愛中文的外國人?在什麼情況下刻下了這些字?……這個人還活著嗎?
答案顯而易見。
林尼說這些艦艇都不是近兩百年的,而這艘又是最為陳舊的,它的年齡一定更老。
老得都腐朽了,長出了蘑菇,生命以另一種形式在廢墟之中生長。
「江?」
奧維德聲音從後方傳來。
他拎著一盞燈,照亮了江徹的側臉。
「你怎麼了?」他探頭過來問,隨即發現江徹在流淚,「受傷了嗎?」
「奧維德,你看,這是我家鄉的字。」江徹抓住他手裡的燈,發燙的外殼燙熱了他的手掌,「這是地球的字。這叫漢字。我很久很久沒見過了,看到了嗎?」
「看到了。」奧維德也鑽進了殼子裡,由於沒有留意腳下的蘑菇,踩出了啪的一聲響。
他端詳半天,笑著說:「好奇怪的字形,但看上去很好寫。」
「要寫得漂亮很難。」江徹指給他看,「這是第一筆,這是第二筆……」
奧維德扭頭看著江徹。
雖然江徹哭了,但他感覺得到,江徹不是悲傷,而是高興。
「這是誰留下來的?」
「船員吧。我也不知道。」江徹擦了眼淚,心想自己怎麼常常在哭,真奇怪,「只有這兩個字。」
奧維德對江徹這個人,和他從未詳細說過的故鄉都充滿了興趣。
他問:「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只有兩個字,你好。」江徹說,「雖然看上去是四個部分,但其實左邊和右邊的兩部分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字。這是打招呼的意思,你好。」
他出奇的耐心,就像在教導一個從未見過漢字的孩子識字。
奧維德聽得也很認真,他一邊聽一邊在心裡想,江徹原來還能一口氣講這麼多的話,真不容易。
林尼找到了一大堆武器,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你們在搞什麼?」林尼大喊,「天快亮了,走了!」
江徹要把這部分喜悅跟所有人分享,走到林尼身邊之後他又開始跟林尼說自己發現的那兩個字。
林尼聽著聽著,神情開始變化。他背著一堆槍跑到殼子那邊看了又看,再跑回來的時候臉上發紅,眼裡儘是驚喜的神情。
「江徹,這是個大發現啊。」他一把伸出手去抓江徹的肩膀,背上的槍嘩啦作響,打在他後腦勺上,很疼,「地球還有人!」
江徹:「地球當然還有人,這不是科學署已經發現了的嗎?」
「不僅是有人!」林尼說得太急,把舌頭咬破了,腦袋疼,嘴巴也疼。
這些艦艇都是兩百年之前的,但卻全都不是「大撤退」時艦隊所用的款式。而江徹發現了文字的那個殼子,經過林尼檢查,發現它的製作工藝和馬賽上的所有艦艇都不一樣。
而這個殼子裡發現了漢字——也就是說,在大撤退之後,在他們啟程之前,曾經有不屬於馬賽的、懂得漢字的人,駕駛艦艇經過了格瑞亞F。
「……是地球人!」奧維德反應過來了,「是地球人!我的天!他們抵達了格瑞亞F!」
「但是墜毀了。」林尼冷靜地說,「馬賽也從來沒有過發現遠道而來的地球人之類的報導。天狼行星帶非常危險,除了這些數量密集的星體之外,還有不時出沒的外星生物。我想他們就是在格瑞亞F上墜毀的。」
艦艇墜毀之後,被數個不同巢穴的格瑞亞工蜂瓜分了,並且拖回了各自聚居的峽谷。
完成探索任務的林尼催促江徹離開,江徹一步三回頭,直到離開了這個缺口。
從故鄉來的人,跨越了遙遠距離的家人,在墜毀的前一刻,於艦艇上刻下了這兩個字。
不是「再見」,不是「永別」,而是——「你好」。
你好,素未謀面的、無幸相見的,我的家人。
「你好。」江徹低聲說。
米開朗基羅二號從地平線上冒出頭的時候,林尼等人終於回來了。
他們跑得氣喘吁吁,每個人都拎著滿滿一個大布袋,肩上、背上和腰上別滿了武器和彈藥,奧維德還找到了幾個小巧的隨身通訊器。
「這樣咱們以後找食物的時候,不至於跟皮耶爾斷開聯繫。」奧維德扛著的東西最重,全都是蝦和滿是水分的水草。
唐墨把水草放進一個大盆子裡浸著:「別的星球上沒有工蜂了吧?」
「沒有。」林尼嘿嘿一笑,「但是有比工蜂更厲害的東西。所以我們要拿武器。」
唐墨:「那不要猶豫,我們多留幾天,周圍的幾個峽谷多找找,說不定還有。武器越多,我們以後能吃到的好東西也越多……」
「救生艦裝不下了!」皮耶爾忍不住阻止唐墨。
「夠了夠了,這些東西足夠我們撐到黑海。」林尼把肩上的槍支放了下來,開始拆自己手裡的布袋。
他們離開缺口之後,風風火火地掃蕩了峽谷裡的所有水潭和溪流,把能拿的、能吃的,一點兒不剩地帶走了。
「……這是違反生命公約的。」皮耶爾看著林尼倒出來的小金菇喃喃說。
「沒違反,太小的蝦和蘑菇我們可都沒拿。」林尼說,「批評江徹吧,江徹最誇張,他還捋了樹皮!」
「這是木耳。」江徹懶得和無知的馬賽人說話,「一會兒涼拌木耳和水草給你們吃。」
艦上四位無知的馬賽人爭先恐後地模擬「木耳」的古怪發音,在江徹耳邊叨叨個不停。
燙好木耳和水草,江徹坐在一邊做調料。在他們三個離開救生艦的時間裡,唐墨和皮耶爾也沒閒著,他們用後艙裡不用的紙箱、鐵塊、木條做了個簡單的料理台,是給 江徹專用的。
江徹也不含糊,大大咧咧就坐了下來,盡情享用,並且跟唐墨和皮耶爾分享自己看到的那兩個漢字。
這一次起飛,擔任領航員的是林尼,代理艦長則是奧維德。在林尼的指導下,奧維德順利掌握了救生艦的操作方法,艦艇終於騰空,穿破格瑞亞F的大氣層,進入天狼行星帶。
林尼又一次違反了自己的誓言,並且臉皮漸漸變厚,對其餘人的諷刺聽若不聞。
「我都說了,他從小在真艦艇上長大的,愛艦艇愛得不行。」奧維德大聲說,「不進駕駛室那是不可能的。」
想了片刻,他又補充一句:「如果林尼真的要毀了救生艦,我會先給他吃一顆子彈。身為救生艦的艦長,我會承擔起自己相應的職責,當一個負責的、機敏的……」
「奧維德艦長。」林尼冷靜地說,「通訊燈已經閃了三分鐘,你看到沒有?」
機敏的奧維德艦長放下豬肉脯,手忙腳亂地按下通訊器。
片刻之後,宋君行的臉出現在屏幕上。
他冷笑著,充滿了憤怒和不悅:「吃飽喝足了,嗯?」
奧維德和林尼沉默片刻,轉頭去看外頭的唐墨。
唐墨:「我和皮耶爾只是跟他稍稍分享了椒鹽蝦和黃油蒜片烤小金菇的滋味。」
宋君行:「分享有什麼用!我要吃!你們都吃完了?那個,江徹在幹什麼?」
從駕駛室的門口,可以看到江徹、皮耶爾和唐墨在救生艙的一角坐著,但瞧不見手上的動作。
「沒別的可吃了,江徹在做涼拌水草。」林尼眉頭輕皺,「黑海上有肉嗎?」
「有肉也不會給你們吃的,一隻蝦都沒留給我嗎?吃完了不會再去撈嗎?」
奧維德繼續圓謊:「留給你?我們幾個都不夠吃的。也沒法去撈了啊,大白天的,有工蜂,我們還要趕路。」
宋君行哼了一聲,抓抓頭髮,坐在了椅子上,從身邊抄起一包膨化食品,砰地撕開。
他又換了一個位置,這次是坐在一個池子邊上。
他不說話,這邊的奧維德和林尼也不說話。
片刻之後,奧維德問林尼:「切斷通訊可以嗎?看他吃薯片有什麼意思?」
「不要問我。」林尼回答,「現在你是艦長。」
宋君行聽到了他們的話,轉頭把大臉湊到鏡頭前:「吃薯片沒意思,那你們想不想吃魚?」
救生艦上的所有人頓時來勁,全都盯著屏幕上的一張大臉。
「在你們前方,大概航程三天的位置上,有一顆星球。」宋君行舔了舔嘴巴,「那裡的雙脊魚是整個天狼行星帶裡最好吃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