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救生艇的監測儀器對準了翼蛇離開的方向,開始等待它出現。
趁著它還在窩裡睡覺,江徹等人再次離開這個坡,出發前往森林進行探索。
進入森林後不久,天色開始漸漸暗下來,有雨落到了頭頂上。
夜晚並不是探索的好時機,動物們大都回巢了。江徹和奧維德一人拎著一個袋子,開始瘋狂摘果。林尼跟唐墨則在果樹的附近搜索動物活動的痕跡。
「這是鹿嗎?」唐墨指著地上一個梅花狀的蹄痕問。
「像。」林尼正觀察地上一個扇形的腳印,隨口敷衍地回答。
他認得這個腳印,這是一種特殊的三足走獸米拉克的足跡。這種三足走獸個頭很小,聽覺靈敏,很容易受驚,受驚後逃竄時跑得飛快,是連跑帶跳地逃開的。它的頭部像鹿,但身體長滿了羽毛,翅膀嚴重退化,無法飛行,據說肉質非常鮮嫩美味。
關於這個星球的一切信息都是從宋君行那裡獲得的,西塞羅沒有告訴過他任何事情——林尼發現自己的這個想法出錯了。米拉克的照片和足跡都是西塞羅告訴他的,只是當時當做了「外星生物的故事」來講。西塞羅在不知不覺間,跟他說了很多和天狼行星帶相關的事情,就像是西塞羅本人曾經抵達過這些地方一樣。
他有些頭疼。
已經離開的哥哥似乎懷著無數秘密,他沒辦法窺見任何端倪,但秘密本身又不斷伸出觸鬚,牽扯他的腳步。
唐墨遞給他一個圓柱形的紫色果子:「這種好甜。」
林尼道謝後接過,心不在焉地吃著。
「這味道有點兒像葡萄……也像梨。」唐墨露出了有些惆悵的神情,「我們鎮上種了很多葡萄,都是很貴很好吃的品種。」
林尼很詫異:他們都認為唐墨是個古怪且很難理解的人,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她提到對家鄉的思念。
「你想家嗎?」
「你想家嗎?」唐墨直接反問他。
林尼對唐墨的答案興趣不大,隨口應道:「我不想。」
唐墨吃完了手裡的果子,拿出一塊手帕細細地擦乾淨手指,突然問:「你的父親和母親都在嗎?」
「母親不在了,父親就是他們常常提起的李斯賴特將軍。」
唐墨點點頭:「我知道。我也常常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將軍的名字……他是不是很老了?」
林尼冷笑了一聲:「不老,他才五十多歲,至少還能再幹十年,把整個馬賽艦隊都變成他的東西。」
「可是……在我們徘徊在銀河核球裡的時候,馬賽不是已經過了三十年嗎?」唐墨忍不住說,「李斯賴特將軍現在應該有八十多歲了。」
林尼愣住了。
他晃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惱恨父親左右了自己的人生,也惱恨他為了保全李斯賴特家族的名聲而決定放棄西塞羅。離開馬賽就等於離開了李斯賴特將軍的勢力範圍——對林尼來說這是一件太值得歡慶的事情。
以至於讓他忘記了,自己的父親也在馬賽上,和所有人一樣度過了漫長的三十年。
他們這些失去的三十年,和馬賽人慢慢度過的三十年,突然間就躍到了他面前,成為了一個切實存在的問題。
李斯賴特將軍的壽命,已經超過人類壽命的平均值了。
林尼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否會用別的手段來延續生命,就像等待哥白尼號艦長西爾維婭歸來的班森教授一樣。
班森是白令的老師,也是西塞羅的老師,包括林尼在內,幾乎所有學院的學生都知道他的名字:他那樣老了,人工手段只能延續生命,卻無法讓他永遠保有健康的身體。他們常常見到他獨自一人坐在輪椅上等待電梯,由於頸椎硬直,他沒辦法低頭和抬頭,只能用枯瘦的手指摸索著按鍵板,根據盲文來識別數字。
「你們家只有你和哥哥兩個孩子嗎?」唐墨又問。
林尼點點頭。
唐墨咀嚼著一個形狀更加古怪的果子,小心翼翼地看著林尼。林尼現在瞧上去有些傷心,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應該提醒他,李斯賴特將軍失去了妻子和大兒子,現在連小兒子也遠遠離開了。
但她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坐在柔軟的草地上,用衣角擦乾淨水果,吃得很滿足。
在她看來,這一整個救生艦上最冷漠的人可能就是自己。皮耶爾為了把他們順利帶到黑海所以選擇了上艦,林尼又是個嘴硬心軟,出奇善良的人。無論他們說想吃什麼,江徹都會儘量滿足,在維吉爾和格瑞亞F上蒐集食材的時候,他還會不斷提醒,不要拿太小的、剛長出來的東西。奧維德是個古古怪怪的同性戀,唐墨懷疑他是為了江徹才會決定去黑海的,他那被壓制住的狂熱,就像人在第一次戀愛時犯下的所有蠢。
我呢?唐墨想,我是什麼人?
林尼把幾個硬幣大小的果子扔給她,唐墨利索接住了。
「想什麼呢?」林尼說,「一個小孩子,不要整日東想西想。」
江徹和奧維德摘果子的時候,在樹幹上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它似乎是某種柔軟的無脊椎動物,但形狀卻像是一層極厚的透明膠水,緊緊貼附在樹幹上。江徹戳了幾下,發現這個透明的玩意兒十分柔軟光滑,他們沒有找到它的頭部或者四肢。
奧維德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它撕扯了下來,扔進布袋裡。軟綿綿的無色動物慢慢蜷縮成一團,裹住了一個果子。
「做來吃吃。」奧維德說,「靠你了。」
江徹:「……我也不是什麼都會做的好吧!這是什麼東西!」
在接到皮耶爾的警示之後,四人匆忙收拾,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救生艦上。
他們一天跑了兩趟,累得連手都伸不直了。江徹發現雙脊魚的魚肉還剩了一些,於是繼續把油燒熱,魚肉蘸了麵包糠再扔進去,給他們炸了幾塊魚餅。
雙脊魚是一種魚身上有兩條脊椎的怪魚。說是兩條脊椎,實際上是脊椎裂開後形成了一條長形裂縫,但魚的活動絲毫不受影響,且因為靈活性增大,魚肉得到充分活動鍛鍊,非常鮮美可口。
蘸了麵包糠再炸,魚肉的肉汁被完全裹在裡面,吸飽了油脂和肉的香味,間雜著細細的黑椒粉和海鹽,不至於太鮮也不至於太淡,味道恰到好處。
江徹自己倒是不太餓,他吃了不少水果。
狼吞虎嚥解決了魚餅,眾人繼續在救生艦周圍清洗各種用具和新摘的果子,翼蛇灰白色的巨大身影在遠處的森林上空不斷騰躍,驚起無數乍飛的鳥群。
江徹和奧維德洗果子洗到一半,發現了方才從樹上摳下來的古怪軟體動物。
奧維德把它放在手心,像是托著一團透明的軟膏,晃晃漾漾。
「怎麼吃?」他舉起這團東西問江徹,眼神充滿期待。
江徹盯著那團軟乎乎的東西想了片刻。這玩意兒趴在樹上,扯下來的時候似乎還有絲縷連著樹幹,他猜測它是靠吸食樹汁為生的,因此有毒的可能性非常低。
他從奧維德手裡拿過那團東西,扔進了小鍋,往裡添了點兒水,開始加熱。
等手裡的果子全都洗淨放進箱中,小鍋裡煮得那團東西也融化了,無色的液體黏稠地在小鍋裡咕嘟冒泡,噴出滾滾熱氣。
誰都沒看懂江徹在做什麼。
讓奧維德和唐墨從救生艦的後艙裡找出幾個小杯子小碗,江徹一面小心保持著鍋子裡液體的溫度,順手撒了些糖進去,一邊看著奧維德把水果切塊。
尼尼上的水果大都是直接生長的,沒有經過人工改良,就算好吃也好吃得非常有限。不過好在顏色漂亮,汁液還算豐富,雖然粗纖維太多,但當做零食啃啃是沒有問題的。
奧維德根據江徹的說法,把幾種顏色的水果切成了指頭大小的正方塊,一一放進小碗和小杯之中。
江徹端起手裡的鍋子,小心翼翼地把裡頭的液體倒進了器具裡。
液體十分黏稠沉重,濺不起一滴水,全都沉沉地窩進了杯子和碗中。
「放一會兒,涼了再吃。」江徹拍開了奧維德的手,「別偷。」
唐墨和皮耶爾這下懂了:「是果凍麼?」
「不知道能不能做成。」江徹自己心裡也沒底。
因為不是肉,林尼興趣缺缺,一直趴在坡上緊盯翼蛇的動靜。
「它回巢了。」掐了一下時間,林尼低頭計算,「這次出來覓食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翼蛇的行動很有規律,它每隔三小時就會離開巢穴,出來覓食一次。
眾人一直等到了夜幕深重,確定翼蛇就連晚上也不會歇息,不斷地在森林周圍尋找食物。
「我估計已經有蛇蛋孵化了。」宋君行和他們聯繫上,叮囑他們要注意安全,「所以它不能停下,剛出生的小蛇非常需要營養。」
江徹心頭咯噔一下:如果已經孵化,雌蛇的警覺性只會更高。
「等下一次雌蛇回巢我們就出發。」林尼提醒,「我和奧維德負責攻擊,江徹負責其餘的事情。」
江徹:「什麼事情?」
林尼:「一切事情。比如偷蛋,比如割肉。」
江徹提醒他:「翼蛇蛋估計個頭很大,我們五個人,拿一個或者兩個就可以了,不要拿光。翼蛇數量太少,留一點兒。」
「如果我們把翼蛇殺了,那蛋還能正常孵化嗎?」唐墨問。
宋君行在通訊器裡回答了她的問題:「可以的。蛇蛋都是同一窩生出,孵化的時間其實也是差不多的。在已經有蛇蛋孵化的前提下,其餘完整的蛇蛋應該也就是這兩天的事情,即便翼蛇死了,它們也一樣可以正常破殼。」
「那吃的呢?」唐墨又問。
「這段時間翼蛇蒐集的動物就是給小蛇出生後吃的。小蛇長得非常非常快,幾天時間體積就能翻倍,然後就可以自己覓食了。」
在惡劣的環境下艱難生長的翼蛇擁有很強的生存能力。第三次生產之後,雌翼蛇基本不能再移動,而在它死後才破殼的小蛇或者會以母親的屍體為食,或者會自行尋覓食物,除了它們的天敵食肉蟻之外,沒什麼可以威脅到它們的。
等待翼蛇回巢的時候,那一排擺在外面的小杯小碗漸漸都涼了。
江徹把碗口杯口朝下,將裡面的東西倒在碟子上。
透明的半固體裹著果肉粒,通透滑潤,滿是光澤,肥嘟嘟地在叉子底下打顫。
叉子斜插進去,果凍便順利分成兩半,透明的膠體打開了,露出裡面顏色鮮豔的果肉。
唐墨連吃兩個才找到空隙說話:「特別嫩!特別滑!」
林尼對甜品沒有興趣,江徹也不吃,於是唐墨擁有了三個。奧維德想把自己這個給皮耶爾,但江徹按住了他的手。
「雖然不是黑的,但口感跟黑涼粉差不多。」江徹說,「你不是一直說想吃椰漿黑涼粉麼?沒有椰漿,這算是果肉白涼粉。」
奧維德呆了片刻,立刻將擺到皮耶爾面前的果凍搶了回來。
他自己都沒記住這件事,江徹卻放在了心上。
奧維德傻笑了一陣,小心地用勺子挖了一塊放進嘴巴裡。不太甜,不算淡,有糖的滋味,若有似無的。
等到翼蛇回巢,三人帶齊裝備,離開了這片營地。
根據觀察,翼蛇的巢穴就在森林側後方的一片山裡,為了縮短路程,三人決定直接從森林外圍的湖泊邊穿過,盡快趕往目的地。
翼蛇會在巢穴裡休息三個小時,時間足夠,他們應該能順利到達,只要路上不要再出現和翼蛇差不多個頭的東西。
森林外圍有溪流和湖泊,溪流裡長著橙黃色的水草,把整片水都映成了古怪的顏色。此時米開朗基羅二號正掛在遙遠的天上,他們戴著頭燈,光線在水面亂晃,刺得人眼睛都花了。湖泊倒是十分沉靜的寶藍色,水面冒著細細的水泡,有魚或者其他生物正在下面呼吸。
奧維德邊跑邊看,他覺得這氣泡有點大了,水下的玩意兒估計跟人差不多大小。
這個估計也是尼尼的原生動物,運輸艦上可不會搭載活魚。
江徹想幫忙背捕獵槍或者捕獵箭,但被拒絕了。
「你留著力氣,翼蛇那麼大,估計很難固定。注意觀察周圍的地面。」林尼叮囑他,「真不行的話就跟皮耶爾發信,讓他來接我們。」
此時三人正在灌木叢中穿行。
江徹答應了一聲,緊跟在奧維德身後前進。
要是放在以前,在地球上,或者在馬賽上,要在根本沒有完整計畫的情況下接近這麼巨大的動物,他是絕對不可能答應同行的。
但在天狼行星帶中流浪和穿行的大半個月裡,他們所有人好像都以極快的速度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刺激,充滿未知,發現了新的可能性時如此令人激動——他甚至已經喜歡上了這樣的生活。
目的地是地球,但在旅途中,江徹開始享受滿是新鮮感的每一次探索。
走了將近兩個小時,三人終於抵達一處山壁。
山壁陡峭,高處有一個巨大的裂縫,大概有兩個救生艦那樣寬。一截灰白色的蛇尾垂掛在裂縫之外,正輕輕晃動。
他們終於找到了翼蛇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