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現在的狀態跟林尼印象中大不一樣。
在他的視野範圍裡,大部分的建築都已經被人工摧毀了,只有軍事基地裡一棟三層小樓還穩穩屹立著。小樓是鐵灰色的,樓上原本懸掛著馬賽艦隊和黑海中轉站的標誌,但現在也已經被拆去了。樓體沒有任何可以識別身份的標記物,看上去就是一棟平平無奇的住宅樓,周圍種著一些高矮不一的植物,完全沒了以前的氣勢。
「雖然看上去是這個樣子……」林尼指著那棟小樓,「但這是軍事基地的零號樓,地下藏著一個武器彈藥庫。」
宋君行被他那拳揍得很傷,捂著側腹幾乎站不起來,聽到林尼的話,很詫異地接口:「你連這都知道?」
林尼沒理他,繼續跟其餘的人解釋零號樓的來歷。
一行人正拽著宋君行往零號樓走。
零號樓是黑海中轉站上建起的第一棟樓房,在它之下的地層裡,有一個雖然不大,但十分重要的武器彈藥庫。
整個零號樓是不住人的,它一直作為黑海中轉站相關史料的儲藏所,同時也是黑海中轉站上埋藏的一個巨大的不定時炸彈。
「黑海其餘武器彈藥庫裡的東西都是可以轉移的,但零號樓的不行。」林尼說,「在設計上,零號樓最終的作用就是,如果黑海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災難,比如遭到大規模的掠奪者攻擊,根本無法再作為一個中轉站來運作,那麼馬賽會啟動引爆裝置。零號樓下面埋藏的東西,能炸飛半個黑海。」
唐墨和江徹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情況。
「這太殘忍了!」唐墨皺起眉頭,「黑海上還有這麼多的生物。」
她抬起頭,在遙遠的、呈現出淡粉色的湛藍天空裡,一隻拖曳著兩條長尾巴的飛鳥正掠過他們頭頂。
「黑海是我們的中轉站,是馬賽聯繫各個航線的一個重要的地點。如果它被敵人侵佔了,它也可能成為敵人吞併其他航線甚至侵略馬賽的中轉站。」林尼對唐墨解釋,「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江徹問他:「所以現在零號樓下面的彈藥庫還是正常的?我們要住在這裡?」
眾人看向宋君行。
宋君行被林尼拽著,但已經能夠略略直腰行走了。
「不用擔心。」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由於胃部和側腹收到衝擊,他的身體內部顯然受了不輕的傷,「引爆零號樓彈藥庫的秘鑰在我手裡,我自己就住在零號樓。現在它就是一個宿舍。」
奧維德沒有來過黑海,他一路走一路東看西看,忍不住問了宋君行一個問題。
「為什麼要把這裡所有的建築都毀掉?就算基地廢棄了,這些建築的存在也沒有任何影響。」
宋君行皺眉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說來話長。」他擦了擦嘴巴,「這跟我之前說的那個秘密有關。」
但宋君行卻不打算跟他們溝通和「秘密」有關的任何事情了。
「林尼打了我。」宋君行可憐巴巴地說,「馬賽艦隊最高領導人李斯賴特將軍的兒子打我。」
江徹:「嗯。」
宋君行:「你認為我能訛到多少錢?少說也要一百萬馬賽幣吧?」
兩人正在廚房裡熬粥,宋君行知道江徹手上功夫厲害,和他親近得非常自然。唐墨、皮耶爾和奧維德則在飯桌那邊控制住林尼:「先順著他!先順著他!」
一行人還在零號樓外面的時候,江徹就聞到了從樓裡飄出來的香味。
是大米,是光亮的、飽滿的大米,在充足的水分裡熬煮之後紛紛膨脹爆裂,之後才散出的米粥香味。
「你這裡有米?!」江徹立刻激動了,一把攥住宋君行的手,「小宋,你這裡有米!」
「是的。」宋君行很驚奇,「你們來之前我在熬粥,打算做生滾牛肉粥招待你們,喜歡吃嗎?」
林尼發現他們彼此之間的感情實在太不牢固了。宋君行這句話迅速勾起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的興趣。現在唐墨和奧維德安慰他時說的就是——「再怎麼生氣也先吃完這一頓再說,吃光他的牛肉!氣死他!」
皮耶爾尚算正常:「我認為即便你要打人,也得先補充能量……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吃過熱的澱粉類食物了。」
這是事實。
林尼在睡覺時摸到自己手上和腿上的肌肉,甚至悲從中來:結實了,可是每天都很餓。
林尼冷靜下來,開始思考怎麼從宋君行嘴巴裡撬出他想要的信息。
宋君行想要的長揚艦黑匣子還在救生艦上,這是他們的籌碼。
江徹全副心思都撲在了生滾牛肉粥上。萬事皆虛,吃飽最重。在他們抵達之前,這鍋粥已經在煮了,白稠稠的粥水在火上鍋裡,咕嘟嘟冒著半透明的泡泡。宋君行醃好的牛肉就放在一邊,切得很薄,拌了鹽、白糖、澱粉、醬油,香氣撲鼻。
眼看粥快煮好了,江徹端起裝了牛肉的碗,將牛肉全都倒進粥裡,隨即立刻把牛肉片攪勻。
肉片很薄很鮮,被滾燙的粥水一泡,立刻變了顏色。
為了不讓粥黏鍋,江徹一直全神貫注地用鍋勺慢慢攪拌,幾分鐘之後看著牛肉的顏色,聞著香氣,估摸是快好了,便把鍋子端了起來。
零號樓以前是不住人的,自然也沒有廚房。現在這個做法吃飯的地方,是零號樓一樓被騰空的一個大房間。宋君行在黑海住了五年,他細心地將零號樓按照自己的生活習慣改造了一番。鍋碗瓢盆都是馬賽運過來的,灶台是自己搭的,光能發電機和風能發電機為零號樓提供能源,但宋君行卻仍舊用木柴來燒火做飯。
江徹小時候家貧,住在江河邊上的小村子裡,他也是從小用這種土灶台給妹妹和家人做飯吃的,所以並不生疏,看到了、用起來了,反倒覺得很懷念。
鍋子離開了熱源,還在嘟嘟冒泡。江徹把切細的薑絲、蔥花撒進去,回頭看到宋君行給自己遞來了一碟子花生米。
「花生都是我種的。」宋君行晃了晃手裡的碟子,圓滾滾胖乎乎的花生米裹著半碎不碎的紅衣,在碟子裡嘩嘩響,「早上剛炒熟,很好吃。」
江徹詫異了:「這裡還能種花生?」
「我還種了番茄、土豆、薑蔥蒜。之前基地裡的人留下來一些種子,玉米大豆都有。」
江徹想起了剛剛在零號樓附近看到的那片植物。
「那牛肉呢?」
「在尼尼抓的,很小的牛。」宋君行伸出胳膊,「跟我這條手臂差不多長短。還挺可愛的。我以為它能長大,但不行了,都老了還是長不大。我第一次殺牛吃肉的時候還哭了,我怎麼那麼蠢呢?我給他取了名字。」
江徹把生滾牛肉粥舀進碗和盆裡。黑海上只有宋君行一個人,他根本拿不出那麼多碗,所以自己端著個大杯子,讓江徹等人用碗和盆來吃。
「我一會兒帶你去看我的農場。」宋君行很興奮,「你養過什麼東西嗎?不是寵物那種。」
「我養過雞鴨,看別人養過豬和牛。」江徹很平靜地跟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馬賽人,是地球人,500年前的地球人。因為冷凍倉漂流在外,我是不久前才被馬賽艦隊找到並復甦的。」
宋君行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那你說的話,他們能懂嗎?」
江徹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他很吃驚。宋君行的這個問題,一下擊中了江徹心裡那些恐慌與生疏之感。
在馬賽上的時候,他跟別人的交流很少,確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說的話,別人聽不懂。
不同的語音,未聽過的詞語,因為沉睡而嚴重脫節的自己,不止無法令別人理解,同時也無法理解別人。
但自從踏上浮士德,自從開始搭乘救生艦流浪,一切都不一樣了:沒有人會追問他的過去,他也不必要四處搜刮話題來博取和他人溝通的機會。奧維德、林尼、皮耶爾和唐墨都知道他的來歷,可那又怎麼樣呢?他們沒有任何不同,所有人都在這艘小小的艦艇上吃喝、睡眠、值守、爭執,聽拒絕寫小黃書的通俗文學作者林尼講故事。
那些一同穿過的黑暗,一同奔跑逃竄的經歷,好像才是江徹現在的生命裡真正開始鞏固下來的一部分。
他不是馬賽人,也不能算是地球人。
他和他的同伴一樣,是這個茫茫宇宙裡的流浪客。
這個事實反倒讓他高興起來——至少他有了一個身份,
江徹在這一刻,在宋君行面前,突然有種古怪的感覺:他找到了一個同類。
「……你在這裡五年,沒人來過嗎?」他問。
宋君行把花生米用小勺子舀起,放到粥裡:「沒有,就我一個人。」
「那你平時都跟誰聊天?」
「跟豬啊,小雞啊,牛啊。」宋君行想了想,「最近跟你們聊得比較多。」
江徹點點頭,笑了笑,理解了他為什麼突然對著自己那麼多話。
宋君行要講話的慾望停不下來:「我是地道的馬賽人,我的父母都有亞洲血統。但他們完全不瞭解地球的事情。你有時間的話可以跟我說說嗎?」
「可以。」江徹答應了,「我們為你拿到了長揚艦的黑匣子,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我也願意和你分享我家鄉的故事,所以你能不能也坦誠一點?」
宋君行拿起兩顆花生米扔進嘴巴裡,眯著眼睛咀嚼。
「林尼很崇拜他的哥哥,別再開他玩笑了。」江徹說得很誠懇。
宋君行嚥下了花生米,沖江徹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奧維德盯著兩人,坐在桌邊焦慮地敲湯勺:「跟那個混帳聊什麼呢?聊得這麼開心?」
林尼盯著江徹:「有好吃的,江徹就叛變了。」
叛變的江徹和混帳宋君行端著粥過來了。
牛肉粥新鮮濃厚,滋味都蘊在粥水裡、熱氣裡,呼嚕嚕能吞一大碗。
奧維德顧不上說別的了,吃了再想。
林尼一邊喝粥,一邊瞪著宋君行,在心裡醞釀著如何讓他把「秘密」全招了。
宋君行只吃了半杯。米是馬賽運過來的,份量很足,他每天都能吃。看著一桌的人狼吞虎嚥,他心底生出一種位於金字塔頂端之人俯視蒼生的優越感。
「咳咳。」裝腔作勢地咳了兩聲,在林尼凶狠的目光裡,宋君行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你們知道『提純』的意思嗎?」
「什麼提純?要上化學課嗎?」林尼凶惡地說,「快把秘密告訴我們。」
「先吃先吃,不著急。」宋君行靠在椅背上,姿態悠哉,「我要說的這個秘密就和『提純』有關。提純計畫,聽過嗎?」
林尼、奧維德和皮耶爾都點了點頭。
他們三人曾經都是馬賽航天航空學院的學生,學院在選擇學生的時候遵循著極其嚴格的考核和選拔標準,家世、財力、基因測試、智力測試、體格測試……所以在馬賽艦隊裡有一種說法:學院的選拔和考核,其實就是一種「提純」。
把優秀的那部分選出來,放到別處,然後放棄無法達到標準的另一部分。
「馬賽學院的『提純』只是小意思。」宋君行懶洋洋地說,「其實很多年前,人類經歷過一次更大的『提純』。」
一桌的人都不吃了,目光炯炯地看他。
只有江徹明白他的意思。
「『大撤退』之前,地球人口突破了20億。從20億人之中選擇一百多萬進行星際移民。你說的『提純』是這個嗎?」
宋君行臉上的嬉笑神情慢慢消失了。他看著天花板上兩隻正在蛛網裡掙扎的小蟲子,在腦子裡謹慎地選擇語句。
「哦,那是我考慮不周。」他說,「我更正我的說法:人類經歷過兩次大規模的『提純』。」
宋君行仍舊靠著椅子,和其餘人拉開了微妙的距離,像是在防禦。
「你們忘記了嗎?『大撤退』的時候,從地球離開的人有一百多萬,但最終抵達馬賽的只有三十萬。」他低聲說,「這也是『提純』。」
沒等他們做出反應,宋君行立刻繼續說了下去:「這是一次有計畫的『提純』活動。消失的七十多萬人裡,一半以上都是非正常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