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永恆深淵·老黃(4)

  「清蒸白骨蛇最重要的是什麼?是火候。」宋君行提著一條蛇跟眼前的幾個人解釋,「白骨蛇身上基本沒有肉,但是骨頭外面包裹的這層軟膜很厚,非常好吃。為什麼說火候重要,因為火候不夠的話,軟膜還是生的,若是蒸過了頭,軟膜就全都化了。當然,化進湯水裡也是好吃的,可這樣就沒意思了。吃白骨蛇就跟啃鴨脖和雞爪一樣,要的就是啃骨頭的那種快感,明白吧?」

  唐墨立刻舉手:「明白!」

  林尼和皮耶爾簡直不想回應。他們在以往的飲食生活中,從未接觸過鴨脖和雞爪,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有什麼好吃的。

  飛廉安坐在唐墨身邊,不失時機地提醒了一句:「宋先生弄這蛇已經弄了快一個小時。要是江徹先生在,飯菜應該全都做好了。」

  宋君行頓時有些難堪:「噓!」

  他剁去了白骨蛇的頭,將蛇身在疊放了調料的碟子裡盤成一個螺旋狀的圓,放進了已經加水的鍋裡。

  鳳凰號的廚房因為要供應全艦所有船員的飲食,鍋子還是非常大的。宋君行不再嘮叨,快手快腳地剁去十幾條蛇的腦袋,全都裝進碟子裡,放入蒸鍋中。

  電蒸鍋慢慢熱起來了。他摸摸自己下巴,心想幸好這是鳳凰號,要是另外兩艘先鋒艦,也許根本沒有蒸鍋這玩意兒。

  他神情專注而緊張,飯桌旁的所有人卻都滿是懷疑。

  「這些塊莖怎麼做?」唐墨問飛廉。

  飛廉閉目檢索,片刻後回答:「長揚艦的人是直接蒸煮來吃的。」

  「那好嘛。」宋君行說,「果然就是蕃薯。我懷疑這玩意兒肯定是蕃薯的變種,長在砂質土壤裡,而且個頭和形狀又這麼像。你們吃過海邊種的蕃薯沒有?在我的家鄉,那些叫海薯。」

  海薯是一種專門在沙地上種植的蕃薯品種。它們大多是海邊漁民隨手種下的,生命力極其旺盛,並不複雜的根繫緊緊抓著沙灘上的沙子,並在潔白海灘上長成一片連綿不絕的綠。小小的寄居蟹背負著小小的螺殼,像一個個小小的移動寶塔,在葉和葉之間忙碌穿梭。

  漲潮的時候,海水會淹沒種植海薯的地方,翠綠的薯葉便在水面時隱時現,搖擺不定。白色和淺紫色的花一朵朵都有拳頭大小,也隨著海浪和薯葉搖擺,整片蕃薯地像是在海水裡浮起來的一片島嶼。

  海鷗會落下來,在藤上歇片刻,又振動翅膀飛起,在晚霞裡嘎嘎亂叫。

  等到退潮了,水從海薯的領地帶走一部分砂子和沒能及時鑽入沙地裡的寄居蟹、小螺、小蝦,隨後又在下一次的漲潮裡反饋給它更多。

  海薯的皮一般都是鮮豔的紅褐色,沉甸甸結在根上,若是肥料充足,便長得肥大一些,若是肥料不夠,則瘦瘦長長,最小的只有手指粗細。

  把薯藤拉出來,便能拉扯出根上的海薯,一個個,一串串,採摘毫不費力。

  肥的大的那些仔細收起來,是沒糧沒米的漁民餬口的糧食。一鍋水,半把米,把海薯切塊扔進去,煮好了便是帶著甜味的稀粥,一頓吃兩三海碗,肯定能飽腹。

  瘦的細的也得收起來,雖然樣子不好看,但特別甜。似乎是陽光、土地與海洋將所有的營養都均勻分配給所有海薯,有那麼一些不夠爭氣的,營養足夠了卻怎麼都長不好,於是全都沉積在體內,化成了糖分。這些蕃薯當然也用來吃,但卻不煮粥,是當做零食的。皮也不剝,在清水裡洗乾淨了,「咔吧」一下折斷,塞進小孩嘴巴裡,是脆生生甜滋滋的好吃玩意兒。

  「不過海薯不太好保存,很容易長蟲子。」宋君行把一些塊莖洗乾淨了放進大鍋裡煮,嘴巴裡喋喋地說個不停,「蟲子也喜歡吃這種甜甜的東西,在皮上咬個口子,能一直把海薯吃透。」

  他說得太認真了,飯桌旁的幾個人全都聽呆。

  「真的好吃?」皮耶爾舔了舔嘴巴,心想做條蟲子好像也不錯。

  「海薯生的時候非常非常甜。」宋君行被自己說餓了,嚥了口口水,「可是煮熟特別特別粉。粉,你們懂吧?就是又鬆又軟,又香又糯。不喝水簡直嚥不下去。」

  林尼輕咳一聲:「你可以去講故事了。」

  宋君行瞥了眼面前的大鍋,白骨蛇還沒好,塊莖也沒蒸熟,乾脆解了圍裙,坐在林尼身邊要講故事。

  「我很多故事的。」他興致勃勃,「你們想聽什麼?是龍王三太子和二十個女妖精的故事,還是漁民跟二十個海裡洗澡的仙女的故事?」

  林尼忍著揍人的衝動:「……沒有別的?」

  宋君行想了一會兒。

  「哦!」他恍然大悟似的,笑著戳戳林尼的手臂,「你想聽漁民和二十隻章魚的故事?我有啊,我看過的,特別精彩,無論劇情還是那啥……」

  林尼最終還是沒控制好自己。

  唐墨拿出零食和皮耶爾分享,並且和飛廉一起欣賞林尼和宋君行的鬥毆。兩人都學精了,誰都佔不到上風,因而你來我往,十分精彩。

  「讓奧維德過來吃東西吧?」唐墨抽了抽鼻子,「我好像聞到白骨蛇的香味了。」

  飛廉眨眨眼睛。

  鳳凰號的系統遍佈全艦,所以他隨時監測著各個位置的情況,由於江徹倒下了,所以江徹房間的溫度和濕度他格外關注。

  他發現江徹房間裡出現了不正常的溫度反應,數字顯示呆在江徹房間裡的兩個人心跳速度都加快了,人體濕度和溫度增加,汗液分泌增多。

  這個異常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

  飛廉想了又想,決定不說出來。

  「我覺得他不會自己一個人來,應該會等江徹。」皮耶爾說。

  飛廉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江徹和奧維德來到廚房的時候,白骨蛇已經開蒸第三輪。

  蛇上幾乎沒有肉,半透明的軟膜也不頂飽,可是軟膜被蒸軟了,吸收了足夠的調料,滋味好得不得了。

  吸溜一下,嫩軟的部分被吮進了嘴巴裡,只剩一截骨頭吐出來。一米長的蛇,除去蛇頭,剩下的一個人吃仍舊不夠飽。蛇尾巴處的骨頭蒸得酥軟了,也吸飽了湯汁,嚼吧嚼吧,像咬著韌勁十足的軟骨,沒幾下就吞進了肚子。

  看到江徹和奧維德走進來,眾人都是一愣。

  吃得太開心,竟然忘了這兩位。

  等他倆坐下,先是蒸熟的塊莖推到了他們面前,隨後僅剩的一條白骨蛇也被恭恭敬敬放在了江徹前方。

  「蒸著呢,最後十條。」唐墨笑嘻嘻地說,「江徹,告訴你個好消息,宋君行做飯也挺好吃的,以後你不用包攬早中晚三餐了。」

  江徹臉上仍有些紅,手掌被粉塵沾染過的地方起了一串紅點,還未完全消退,但整個人已經非常精神了。他拿起一個熱騰騰的塊莖,心想這果然就是蕃薯。

  厚厚的表皮裂開了,露出裡頭淺黃色的心,掰開之後才發現,最中間的部分則幾乎是金黃的,白的蒸汽冒出來,黃的蕃薯餡兒隨著他手的動作顫顫巍巍,像是隨時都能掉下來。

  江徹把這個給了奧維德。

  奧維德靠在椅上,有點兒不太舒服的樣子,挪來挪去地尋找最舒適的坐姿。

  江徹跟他分了一條白骨蛇,把最好吃的尾端給了他。

  「都蒸完了,我們一會兒再去繼續抓吧。」宋君行吧唧吧唧地吮著骨頭,高高興興地說。

  江徹頭一回吃白骨蛇,差點停不下來。他形容不出這東西的口感,可是夠軟,夠嫩,也夠味。白骨蛇靠吸食樹汁為生,完全沒有腥氣,除去汁水的香氣之外,竟然還有一絲似有若無的植物清香。

  太好吃了,真的太好吃了。江徹抓起第五條的時候,心裡打定了一個主意:他還要落地,他要跟林尼他們一起去抓白骨蛇。

  反正他不怕過敏。過敏雖然難受……但也挺有意思的。

  自從離開黑海,這樣愉快的一餐還是第一次。江徹恢復了健康,在飽揍一頓宋君行之後林尼獲得了滿足,宋君行的廚藝得到眾人讚許,即便差點被林尼打成內傷,他也仍舊笑嘻嘻。

  皮耶爾家裡有好幾個島嶼,島上也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吃食,他興奮極了,手舞足蹈地講個不停。

  奧維德的聲音有些嘶啞,但拒絕告訴唐墨為什麼嘶啞,認認真真地吃著塊莖和白骨蛇,並且打算給這種塊莖起名為黃薯。

  「生長於老黃的蕃薯。」他解釋說。

  這個名稱並未得到眾人應和。

  所有人都吃飽了之後,林尼和宋君行打算休息一陣,繼續落地去捉白骨蛇。兩人休息的方式就是在駕駛艙裡欣賞星圖,並從鳳凰號的儲存記錄裡調出各種古裡古怪的外星食物,憑想像力去討論它們的味道。

  江徹和奧維德繼續回去睡覺,皮耶爾不用再值班了,也跟著兩人一起往房間那邊走去。

  然後他震驚地發現江徹居然公然牽上了奧維德的手。

  而呆在培育室裡的唐墨和飛廉展開了一場古怪的對話。

  「你發現了對吧?」唐墨低聲說,「你肯定發現了。你肯定知道江徹的房間裡發生了什麼事。」

  「……你又是怎麼發現的?」飛廉低聲問。

  明明培育室裡沒有一個人,但他們仍舊像是在討論一個秘密般,不敢大聲講話。

  唐墨眼角皺起,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女人的直覺。」

  「我的系統告訴我,男性和女性並沒有直覺優劣之分……」

  「好吧好吧。」唐墨舉手,「你沒有發現嗎?奧維德吃白骨蛇的時候被嗆到了,江徹拍了他的背。」

  飛廉無法解讀這個行為的意義:「我看到了。這個行為對人類來說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只有戀人才可以拍打對方的背部?」

  「他拍完之後,順手摸了摸奧維德後頸。」唐墨給他比劃,「後頸!這裡!特別曖昧那種摸法。所以他倆肯定那什麼了。」

  飛廉:「……哦。所以在人類的交往模式裡,只有戀人才可以觸摸對方的後頸?」

  唐墨放棄了:「算啦,不跟你講了。這種摸法很神秘的,講不清楚。他們是這樣摸啊,不是那樣摸。」

  她給飛廉示範「這樣摸」和「那樣摸」的區別,但很快就在飛廉沉思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不講了。」唐墨沖飛廉咧嘴一笑,眼睛彎彎的,「以後你多注意觀察,慢慢就會發現了。」

  飛廉點點頭,繼續陪著她,看她給植物鬆土。

  或許是因為鳳凰號身處宇宙,壓力環境的變化讓植物的生長加速了很多。有幾棵番茄已經長出了小小的花蕾,不過花蕾是紫黑色的,看起來令人深感忐忑。

  唐墨非常喜歡培育室,這兒儼然成了她的私人菜園。

  她一邊鬆土,小心地灑水,一邊低聲唱起了輕快的歌。

  這是一首以馬賽語來創作的歌曲。山丘上有溪水從高處跌落,衝下山上雪白的花瓣。花瓣一路隨著溪水奔流,被溪邊取水的少女撈起。少女將花瓣收在籃中,灑在神的塑像之下。她跪在神的面前,祈求戀人盡快抵達家中,完成求婚的儀式。

  他後悔了嗎?少女忐忑不安,低聲詢問:那位英俊的、瀟灑的年輕人,他後悔了嗎?

  而在山丘之上,在溪水的源頭,年輕人正在花樹下來回徘徊。他在尋找最美的一枝花,並打算帶到戀人家中,向她求婚。

  飛廉蹲在唐墨面前,覺得自己似乎能聽懂,又彷彿聽不懂。

  詞語懂了,連音樂的節奏也懂了,他現在甚至能立刻還原出這首歌的樂譜——可他不明白歌裡到底唱的什麼。

  「我這裡也有歌。」他跟唐墨說,「長揚艦的黑匣子裡保存著駕駛艙的很多音頻記錄,其中就有來自地球的歌。」

  唐墨一下興奮起來:「我要聽!」

  但這句話一落,她的臉色便立刻變了。

  「等等……你可以給我聽,或者給其他人聽。」她小聲對飛廉說,「可你別放給江徹聽。他會傷心的。」

  飛廉眨眨眼睛:「為什麼?他不是地球人麼?這是故鄉的聲音。」

  「可是,它也許會讓江徹想起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