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徹並未把飛廉說的「禮物」放在心上。
回到鳳凰號上之後,他們先將白骨蛇拖到廚房,隨後才來到駕駛艙。
鳳凰號已經離開了地面,正在穿過佈滿灰塵與沙礫的大氣層,回到原本的路途上。
巨大的屏幕上,他們即將要經過的路徑正在群星的沙盤中閃動著金色的亮光。
「一小時後,我們就會進入第一段沒有記錄的道路。」飛廉說,「但我認為,林尼的星圖是完全正確的。在此之前,我有一份禮物想要給江徹。」
唐墨和皮耶爾呆在宋君行兩側,和宋君行一樣席地而坐,靠著駕駛艙的牆壁,聽宋君行說剛剛在老黃上他和巨蠍發生的事情。林尼坐在他最鍾愛的艦長的位置上,摸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奧維德和江徹。他也發現了奧維德和江徹之間稍稍變了味的小動作。
只有江徹是詫異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駕駛艙裡的燈光漸漸暗下來了。
「這是一段語音,五百年前的。」飛廉說,「有點兒長,你是想一個人聽,還是和大家一起聽?」
「五百年前的語音?」宋君行插嘴道,「那我們可聽不懂。」
江徹沖飛廉說:「那放吧。」
飛廉有些猶豫。
在他許久沒使用過的系統裡,處理和模擬人類感情的那一部分現在開始起作用了。
但年輕的AI不知道在這個時刻,在這個禮物面前,江徹是獨自傾聽更好,或與所有人一起分享更好。
他動了動手指,輕微的沙沙聲開始傳出。
「唐墨告訴我,你的妹妹叫江慕,是嗎?」飛廉問。
江徹一愣:「是的。」
「江慕……」飛廉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字,「無論在漢語還是馬賽語之中,發音都很像。所以我當時立刻就想起,檢索長揚艦語音資料的時候,我聽到長揚的領航員提過這個名字。」
沙沙聲越來越大了,歲月和災厄令這些過去的音頻稍稍變了調。
片刻之後,陌生的話音出現了。
「……我不吃……已經飽了。」
那是一個十分年輕的聲音。
「我命令你吃。」嚴厲的中年人反駁了年輕人的話,「因為過分緊張,你昨天開始就幾乎沒吃過任何食物,對麼?」
年輕人猶豫片刻,不敢撒謊:「你怎麼知道?」
「不止你,還有其他很多人也是這樣。」中年人的聲音稍稍遠離,隨即傳來了椅子滑過地面的聲音,「不就是星際旅行麼?多來幾次你們就習慣了。你的父母呢?」
「也在。」年輕人一邊咀嚼食物一邊回答,「他們在醫療艦上,和長揚的距離很遠。」
「嗯。」
「劉副,我們離開太陽繫了是嗎?」
「……你是領航員,你問我?」
年輕人緊張地笑了一聲:「那你是副艦長,你肯定知道。我……我就是沒有實感。我們真的離開太陽繫了……我,我第一次真正進入太空。」
「很多人也是第一次,他們和你一樣年輕。」被稱為副艦長的中年人頓了頓,「我兒子也在呢,在鳳凰號上。」
青年又是驚訝,又是羨慕:「哇!」
中年人笑了一聲,有點兒得意。
「我只知道他在先鋒艦上,原來是鳳凰號!」年輕人興奮極了,「我聽說鳳凰號上有個特別厲害的AI,是嗎?」
「比長揚的AI厲害多了。咱們的AI連個形體都沒有,鳳凰號的AI是個很漂亮的孩子。」中年人嘆了一口氣,「哎呀,我要是能上鳳凰號看看,跟那個AI聊聊天,這輩子也就值了。」
年輕人艱難嚥下口中食物,接話道:「肯定可以。我們到了馬賽,那三艘先鋒艦肯定是功臣,咱們也是功臣,那去先鋒艦參觀,肯定是可以的嘛。」
片刻的沉默之後,中年人問他:「我們一定能到馬賽嗎?」
「肯定能。」年輕的領航員很快給出了回答,「有鳳凰號領著我們,我們長揚艦也不是吃素的。雖然是運輸艦,可是同樣搭載了很厲害的武器。你和艦長都經驗豐富,我們一定……」
「行了行了,拍什麼馬屁呢?」中年人笑道,「要是真能平安抵達馬賽,我就讓我兒子帶我上鳳凰號瞅瞅,讓我跟那個AI的小孩聊聊天。你呢?要是到了馬賽,你有什麼特想做的?」
青年呆笑幾聲,隨即也是椅子滑動的聲音,他似乎稍稍遠離錄製聲音的設備,靠近了副艦長。
「我想跟人表白。她是我中學同學,也在『大撤退』的隊伍裡。」年輕人壓低了話音,但仍舊掩蓋不住他的雀躍和歡喜,「她叫江慕,在那艘特別漂亮的飛景艦上。」
猝然聽到江慕的名字,江徹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像是一時間分不清自己身處何處,是那個黑暗又封閉的冷凍艙,還是鳳凰號的駕駛艙。
在偌大的駕駛艙裡,能理解這些話的意義的,只有他的飛廉。
但是其他的人雖然沒有聽懂,但他們全都對「江慕」這個詞語印象深刻。
奧維德就在江徹身邊,他知道江徹的情緒變化。握緊江徹的手的時候他甚至發現,江徹在發抖。
「我……我妹妹?」江徹像是不敢相信一樣,抬起手在燈光昏暗的地方指了幾下。可他現在完全分不清聲音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指什麼地方。
「你妹妹。」飛廉用漢語和他對話,「長揚艦的領航員保存了一段和你妹妹有關係的音頻資料。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
聲音仍舊在持續著,年輕人悄悄跟自己的副艦長說起心儀的姑娘。
「她身體很不好……但是她居然就在隊伍裡!」他笑得害羞,也笑得開心,「我看到了名單,所有人的名單,好神奇啊,我一下就在那麼多人裡看到了她的名字。」
「你確定是她?」
「當然!資料裡有照片。」年輕人連忙說,「她特別好看,性格也特別溫柔。啊……她唱歌非常好聽。我存著呢。我給你聽。」
副艦長明顯吃驚了:「你連這個也帶了?!」
「不是說讓我們帶最重要的東西上艦嗎?」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領航員似乎掏出了什麼,「我們中學的畢業晚會上,她唱的。」
他壓低了聲音,像是跟自己的副艦長分享一個極其重要的秘密:「我當時是晚會裡負責後勤的人,其實我應該叫她一聲師姐的……那時我剛好被派去調節舞台的聲音,我就悄悄錄下來了。」
他在擺弄某種機械。
「之前為什麼不表白?」中年人溫和地問,「那麼好的小姑娘,很多人喜歡的。你條件也不差,猶豫什麼?」
「時機不對,地點也不對。」年輕人回答,「我希望表白的那一刻能夠正式一點兒,鄭重一點兒。」
「嗨……」中年人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時機和地點都不重要,你才最重要。」
年輕人非常固執:「不行,我得讓她留下一個美好回憶。——可以了可以了!你聽!」
「我的媽呀,磁帶???」中年人朗聲大笑,笑聲甚至蓋住了隱約傳出的歌聲,「小張,你還保留著磁帶?!我的天,你可真長情。我要是那個姑娘,我一定答應你。你也得說話算話啊,你一定要表白,一落地就去表白……」
「別、別笑!」領航員急壞了,「你聽啊!很短,才一分三十二秒!」
副艦長忍住了笑聲。
像是從黑暗的宇宙和星河中慢慢浮現起來一般,少女輕緩的歌聲漸漸清晰。
「……不對。」
在少女低沉溫柔的歌聲裡,江徹突然開口。
「聲音不對。」他說,「怎麼失真了?」
這句話一說出口,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眼淚奪眶而出,他在江慕快樂又活潑的聲音裡捂著眼睛,跪到了地上。
江徹曾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坦然面對江慕消失的事實,畢竟在黑海上,當宋君行說出「提純」和飛景艦消失的真相時,他也曾經這樣痛哭過——可他不行。他突然發現自己是羸弱的,對真正的殘酷毫無抵抗之力。
江慕消失了——甚至已經死亡的事實如此真切地坦亮在他的面前,他避無可避。
【明亮的星辰是你
白月光是你
在坎坷的長路牽手走過
這美夢甦醒了
你仍在春天裡】
江徹也確確實實地想起來了,江慕有一段時間常常唱這首歌,那是她高三畢業的時候。
他問她唱的什麼,江慕說唱你啊哥哥。
江徹後來還去看過歌詞,心想這是唱我嗎?這看上去唱的像是一個無依無靠、過分堅強的人,有人用歌聲安慰他:一切都會好的,你會享有春天,你永遠在春天裡。
一分三十二秒很快就過去了。
江徹猛地抬頭:「再……再一遍……我要聽……」
但除了身邊的奧維德,駕駛艙裡不知何時已經空無一人。
飛廉給他的「禮物」也已經播放完畢了。長揚艦的副艦長和年輕的領航員,還有他在鳳凰號工作的兒子,都已經在數百年前消失於星辰之中。
奧維德跪在江徹面前,一言不發,用手指擦去了他的眼淚。
江徹抓住了奧維德的手。他哭得太厲害,眼淚已經模糊視線,加上駕駛艙裡光線昏暗,他幾乎看不清奧維德的身影。
奧維德的手轉了個方向,把他發抖的手掌握在自己手裡。
江徹突然有了傾訴的強烈慾望。
江慕其實是不願意登上撤退艦艇的。
她的先天性心臟病雖然不致命,但也影響了她的學習和生活。「我絲毫不優秀。」江慕曾這樣對他說,「把這個名額讓給別人吧。」
江徹承認自己是自私的。他在得知如果自己參與到基因存續計畫中,那麼自己的要求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之後,就鐵了心要把江慕帶上「大撤退」的艦艇,帶到馬賽去。
「我不可能丟下你。哥哥絕對不會自己一個人跑到馬賽,讓你留在地球。」江徹不斷地勸說她,「『大撤退』艦隊上有非常優秀的醫療團隊,抵達馬賽之後,你肯定會得到最好的治療。江慕,你能好起來的,你肯定可以健康生活。」
然後,繼續學習,去談戀愛,和心愛的男孩成家,孕育新的生命。
這是江徹的夢想。他就希望看到江慕這樣的生活。
如果江慕只想一輩子唱歌,一輩子學習,那也沒關係。江徹心想,她一定能做到的,她只是缺少機會,疾病限制了她。
在地球上江慕無法完成的夢想,如果抵達馬賽,則有可能會實現。
這點兒微小的星火,支撐著江徹去參與了殘苛的訓練與選拔,最終獲得了進入「基因存續」計畫的機會。
江慕最終答應了。
江徹要帶的東西很少,所以他把江慕珍藏的海報也塞到了自己的行李箱裡。
在準備離開的過程中,江慕漸漸地也高興起來了,每天都對馬賽的新生活充滿了期盼。
「等我好了之後,哥哥,我們去爬山。」她端著一碗飯,嘴巴裡塞得很滿也仍舊指著電視機跟江徹講話,「就是剛剛播的那座山!說是馬賽的最高峰,但高度還是比不上我們地球的最高峰。」
她一旦有了開心的事情,整個人都精神煥發。
「我還要健身……還有潛水和衝浪。」她狡黠地笑著,「哥哥,我們上次去海邊玩,你一直盯著衝浪的那些男孩子看。你是不是也想學?」
奧維德撫摸著江徹的臉。這張在一開始相遇的時候沒什麼波動的冷淡臉龐,在之後的相處裡露出了越來越多的表情。
江徹在他面前哭過幾次。他知道江徹怕黑,還知道江徹罪惡感的起源。他親吻江徹的額頭,把他抱在懷裡,撫摸他的頭髮,認真地聽他說話。
實際上江徹講的不是馬賽語。他根本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在說什麼,下意識用自己最熟悉的語言來傾訴。
「我太自私了。」江徹抓住奧維德的衣服,聲音含糊不清,「……是我殺死了她……我殺了她……」
可怕的罪惡感令他恥於享受當下,享受所有奢侈的歡樂。
奧維德沒有聽懂具體的每一句話,但他理解現在的江徹。他低下頭,親吻江徹的耳朵,俯在他耳邊輕聲說話。
「你愛她。」他這一生從沒有這樣溫和地、繾綣地對任何人說過這樣的詞語,「你知道的,她也一樣。」
江徹喉間發出模糊的聲音,痛苦地連連搖頭,隨即又緊緊抱住奧維德,力氣之大,就像迷失於黑暗的人尋到了火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