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康斯基司令是「大撤退」的總指揮,三艘先鋒艦上的AI也都是他親自驗收之後才開始在先鋒艦上使用的。
飛廉和克拉拉‧萊辛號的人工智能都有人類形態,而飛廉又和沃爾康斯基司令的小兒子年紀相當,所以他非常喜歡飛廉,時不時就過來找飛廉,和他聊天說話。
沃爾康斯基司令是個光頭,他嘗試過很多生發的方法,但好幾年過去了,頭髮還是一根根都掉了個精光。妻子見他十分在意,便勸他去植髮。沃爾康斯基司令權衡了很久,最後沒去:因為家裡的幾個孩子都很喜歡摸他的光頭。
他是一個熱愛俄國文學作品的中年男人,演講的時候很喜歡用作品裡的語句開場。這令他給人的感覺溫和稍許,不像是一個冷酷的軍人了。更改荷馬號AI的稱呼這件事讓荷馬號的製造團隊和沃爾康斯基產生了嚴重的矛盾。雖然沃爾康斯基是荷馬號的艦長,但他這個舉動確實很不尊重人工智能的製造團隊。原本打算為埃斯庫羅斯創造一個實體形象的團隊罷工了,於是荷馬號成為了三艘先鋒艦裡唯一一艘沒有實體AI形態的艦艇。
「我認為托爾斯泰應該是個大鬍子,鬍子至少也得有這麼長。」飛廉在胸前比劃,「你們知道的,托爾斯泰本人也是個大鬍子。」
皮耶爾:「不,不知道。托爾斯泰是誰?」
飛廉的系統頓了片刻,他隨即做出了反應。
「馬賽人的課程裡已經沒有托爾斯泰了麼?」
「我對他也沒什麼印象。」高材生林尼回憶著自己所學的課程,「地球的歷史裡我們一般只學習政治、經濟,宗教跟文藝類都是中學的選修內容。你應該能懂,中學時代的選修內容對很多人來說,就是不需要看的意思。」
飛廉盯著他:「那你們學什麼?」
「學馬賽500年間的歷史,學『大撤退』的由來。」林尼看得出來,飛廉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他只好繼續往下說,「飛廉,我們在馬賽上已經生活了5個世紀。也許對一顆星球來說這不算什麼,但是在人類發展的歷史裡,500年已經是一段比較長的時間了。」
人類是帶著一定程度的文明抵達馬賽的。對馬賽本身,他們可以說是從零開始,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在人類歷史上,他們絕不是「從零開始」。
馬賽人不需要經過漫長的探索與反覆,現有的文明程度足以讓他們迅速在新家園立足,並且創造全新的人類歷史。
「在我們的歷史書裡有這樣一個觀點,以『大撤退』中人類艦隊離開地球的那一刻為界點,分成了舊人類發展史和新人類發展史兩段。」皮耶爾也給飛廉補充,「新人類就是在太空航行並生活,最後在馬塞落地發展的那一批。我們主要的學習內容都是新人類發展史,舊人類和地球的歷史……太遠了,不會考的。」
因為太遠,對現在的馬賽來說參考意義不大。
這「遠」是時間和空間上的漫長距離。人類的歷史被一場大遷徙割裂成新舊兩個部分,並從此徹底隔絕,再無來往。
飛廉轉了兩圈,注視著林尼說:「那你們的歷史觀是不完整的。」
林尼:「你對這個也有瞭解?」
飛廉:「我不是搞人文研究的AI,但這很容易理解——你們認為『大撤退』和馬賽那部分人類的歷史才是有研究價值的,可是還有很大一部分人無法撤離,全都留在了地球上。」
林尼不由得一愣。
他知道飛廉要說什麼了。
這樣的問題,在課堂上常常有學生會和老師起爭執。他們用終端機來授課,爭論的時候沒什麼實感,但爭論的內容林尼卻覺得很有意思。他同樣也不是研究人文歷史的,但他隱約察覺,這樣的爭論似乎能撬開一面堅實的鐵板,讓他得以窺見在重重鐵壁之外的,遙遠的另一側宇宙。
「地球上的人類也仍舊繼續著自己的歷史。」飛廉說,「這一部分,馬賽人完全沒有興趣嗎?」
對這個問題產生強烈興趣的是唐墨和江徹。
他們身上都帶著那顆遙遠星球的烙印:一個是生長於地球的人,一個則是生活於過分戀舊的「舊人類式」家庭中的孩子。
但受到打擊的飛廉完全失去了跟他們授課的興趣,對唐墨和江徹提出的一堆問題也完全聽若不聞,只是在駕駛艙裡轉來轉去。
被抽取去維持訊號發射裝置的電力只是一部分,影響應該不大。但鳳凰號已經太老了,這個畢羅格環又在掠奪者的艦艇上使用了不知多久,飛廉在持續發射訊號一小時之後,就必須停止並休息。
江徹壓不住好奇心,問他知不知道「大撤退」裡發生的「提純」事件。
「沒聽過。」進入休息狀態的飛廉坐在了地上,學著唐墨和皮耶爾的方式盤腿。
江徹就在他對面。飛廉感覺到江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駕駛艙裡的氣氛有些變了。
他是人工智能,無法體察其他人類的感情,但可以通過對方的脈搏、心跳、瞳孔與鼻翼收縮的程度,還有種種肢體語言,來解讀對方情緒。
江徹和宋君行向他解釋了「提純」的意義。
飛廉並沒有顯得太吃驚。只有在江徹提到自己妹妹的時候,他流露出了同情與憐憫:「我很遺憾……幸好她平安無事。」
這只是人工智能程序裡的一種對應表達。但江徹仍舊點頭致謝。
「你認為沃爾康斯基司令知道這件事嗎?」
飛廉沒有立刻回答宋君行的話,而是閉上眼睛,開始檢索很久以前的資料。
他的檢索和分析過分漫長,中間甚至有一瞬間形態完全消失,好在立刻又恢復過來。
「太嚇人了……」江徹和宋君行幾乎出了一身冷汗,「你可千萬千萬別消失。」
「抱歉,我在對沃爾康斯基司令留下來的所有訊息進行比對分析。他和我聊過很多次,但我們並沒有談論到『提純』或者類似的問題。」飛廉攤開手掌,一小段不太清晰的影像在他手心顯示了出來。
影像裡出現的是一個光頭的中年男人。他的左側眉骨有一處疤痕,從額角開始,穿過眉骨和左眼,最後消失在眼瞼下方。
雖然影像的聲音嘈雜,但江徹還是聽清楚了。
【還有半小時,艦隊就要起航了。】沃爾康斯基司令似乎坐在一個寬大的駕駛艙裡,背後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身著制服的一些人正在忙碌地走來走去,【托爾斯泰,飛廉,夏娃,準備好了嗎?】
三個AI從不同的先鋒艦上向沃爾康斯基司令進行了匯報。
托爾斯泰聲音低沉,略微沙啞,克拉拉‧萊辛號的AI夏娃則似乎是個年輕的女孩,音調低緩清亮,非常動人,雖然略帶一點兒法國人特有的口音,但這一點兒捲舌頭的口音反而讓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可愛。
【必要時候,以保存鳳凰號為第一要務。】沃爾康斯基司令說,【鳳凰號是艦隊的希望,抵達馬賽之後,它還可以成為人類繼續探索宇宙的希望。】
托爾斯泰和夏娃都表示接收到了命令。
【飛廉,記住,你的任務是順利帶隊,把艦隊帶往目的地。】光頭的男人直視前方,他嚴肅且冷峻的表情落在了江徹和宋君行的眼睛裡,像是對這兩位未來的陌生船員進行訓誡,【即便先鋒艦上所有的人都死了,只要你還能運行,就絕對不能放棄任務。】
影像消失了。
「這是保存得最為完整的一部分。」飛廉把手收回袖子裡,微微抬頭,眯起眼睛,「鳳凰號是三艘先鋒艦裡最重要的一艘,所以當時在伊俄斯星域出事的時候,荷馬號犧牲了自己,將鳳凰號推回了準確的軌道。」
但沃爾康斯基自己也沒有想到,反而是克拉拉‧萊辛號,這艘並未受到許多關注的先鋒艦,成功將剩餘的艦隊帶到了馬賽附近。
雖然最終在維吉爾墜毀,但「大撤退」中最艱難的一段路,它已經帶領倖存者們闖過去了。
飛廉臉上那種極似人類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
沃爾康斯基司令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他遵循邏輯,並且不懼犧牲與指責,始終只想得出最好的答案。
「我認為在邏輯上來說,執行『提純』計畫的人都是可以理解的。他們並非為了私利,而是和沃爾康斯基司令一樣,都在追求最好的答案。」
江徹心想,無論飛廉與人類的思維和感情多近似,他始終只是一個AI。
「另外,我認為沃爾康斯基司令應該不知道『提純』計畫。」飛廉又說,「他的任務是把艦隊的所有人帶往馬賽,而不是其中的某一部分精英。他是忠於命令的軍人,是艦隊所有人裡,最為可靠的一個。」
江徹:「……」
很奇怪。他想,有時候看著就是個純粹的人工智能,但有時候,飛廉的話語裡又會流露出其他的東西。
某些更像人類感情的東西:依賴,信任,和由此而生的堅定信念。
方才飛廉播放的影像中,由於司令和三個AI都用英語對話,江徹能聽懂。但宋君行就不一樣了。
「再放一遍唄?」他熱情地攛掇飛廉,「那個姑娘是誰?船員還是艦長?她聲音怎麼那麼好聽?跟我初戀女友特別特別像,哎呀我這顆心啊……她到底說了什麼?」
飛廉匆匆忙忙站起來,迅速遠離宋君行。
林尼從航行手記裡抬起頭,冷淡地問宋君行:「你這麼閒是嗎?閒的話就去做飯。」
宋君行:「做飯有江徹。」
林尼:「今天你負責做飯。這是艦長的命令。」
江徹不失時機地提醒:「蘑菇脆片吃完了,再烘一些。」
飛廉已經再次開始發射搜索訊號。
和參與人類的複雜社交相比,幹AI的本職工作顯然要輕鬆百倍。
尋找荷馬號的過程持續了半個多月。
他們不能在伊俄斯星域裡耽擱太久,林尼重新核算了一次時間,決定再給鳳凰號72小時的時間。
「找不到我們就走了。」他說,「不能太過深入伊俄斯星域,以免陷入引力沼澤,擺脫不了。」
「引力沼澤」是唐墨掛在嘴邊的新名詞。飛廉每天都說上幾十遍的「恆星墳場」,宋君行實在聽不下去;但他提出的「白矮星產房」又因為不太好聽且單詞「白矮星」在馬賽語裡的發音非常複雜,沒人願意說,最後還是唐墨解決了這個爭議。
江徹和奧維德發現,「引力沼澤」這個詞不是唐墨一時興起製造出來的。
「你在寫什麼?」江徹問唐墨,「航行手記不是林尼來寫麼?你也要記錄?」
「他寫的是他的記錄,我寫的是我自己的日記。」唐墨從電子記錄儀上抬起頭,「艦長所記錄的內容,跟乘客所記錄的內容是不一樣的。而且我是一個對艦艇一竅不通的人,我所記錄的其實都是這一路上看到、聽到和吃到的東西。」
她點擊記錄儀,調出了之前寫的內容給江徹和奧維德看。
唐墨是從她欠高利貸還不起的時候開始寫的。
這是江徹第一次知道,原來她在浮士德的酒吧裡唱歌收入不錯,還經常有人送花送酒。
和酒吧裡的客人一樣,他們全都很喜歡聽唐墨唱歌。她幾乎什麼歌都會,而且什麼都能唱,甚至連江慕唱的那首歌她也原原本本地學了過來。只是從未在江徹面前唱,偶爾江徹經過培育室的時候,會聽到她和皮耶爾在裡面小聲講話,隨即便聽見唐墨的歌聲。
「原來你決定和我們一起走,是因為有客人追求你,說要替你還清所有欠款,下了浮士德就結婚?」江徹看得津津有味。
唐墨皺起眉頭:「雖然我這裡把他寫成一個英俊非凡的年輕人,但實際上,他是一個黑手黨。」
江徹:「不止他,你也把自己寫得很美啊。綢緞般的長髮是怎麼回事?你頭髮不一直都是短的麼?每週我都得給你剪一次。而且什麼綢緞……你看,都亂成什麼樣了。」
鳳凰號上很多生活必需品都沒有,他們現在使用的都是從救生艦和白鷺空間站上拿到的東西,每個人都用得非常節省。奧維德那管牙膏擠完了還被他用剪子剪開,管子上沾著的薄薄殘渣也刮了下來,每次用一點兒,能頂兩天。
唐墨的頭髮,江徹有印象:一開始確實是很漂亮的。他常常想去摸。她適合短髮,小臉尖下巴,眼睛是圓的大的,看起來像是個純良無害的青春期少女——誰都想不到她居然身負巨債。
經過這麼久的旅行之後,唐墨、宋君行和江徹的一頭黑髮都漸漸變了色,黑中摻著褐、紅與陰沉沉的黃,三個人常常就這樣一頭雜毛地在鳳凰號上東奔西跑。
「適當的藝術加工是不可避免的。」唐墨把記錄儀拿回來,「你再說,不給你看了。」
「我喜歡藝術加工,特別喜歡你的藝術加工。」奧維德連忙說,「你把我加工成你見過的最英俊漂亮的人,這我真的太喜歡了。」
唐墨很驚訝:「你沒有看到下一句嗎?」
奧維德:「沒看到。看到也忘了。」
江徹:「下一句是什麼?」
唐墨:「也是我見過的殺手中,最不像殺手的一個。」
江徹笑了起來。奧維德連忙轉移話題:「你見過很多殺手?」
「因為我欠的錢太多了。」唐墨沉吟片刻,冷靜回答,「所以高利貸曾經派出過不少殺手來追殺我。有幾個因為愛上我所以無法痛下殺手,但我一個都不喜歡呀……種種原因,我買了浮士德的票,逃離馬賽。」
奧維德:「……」
江徹:「唐墨,你快寫。真的,你這人生,可寫的內容太多了。」
晚飯吃罷,奧維德和江徹一邊洗碗,一邊帶著極大的懷疑,爭論唐墨和殺手的故事到底是她的親身經歷還是藝術加工。
話題越扯越遠,就在奧維德與江徹分享自己老大的第89種鬍子編織圖樣的時候,頭頂的通訊器亮了。
「全體人員都過來,飛廉收到荷馬號的回覆了。」
江徹和奧維德差點把碟子都給摔了。兩人手都沒來得及洗,急急忙忙衝出廚房,奔向駕駛艙。
駕駛艙裡,飛廉已經結束搜索,解讀荷馬號返回的訊息。
「荷馬號距離我們有些遠,我們收到的是它三天前回覆的訊息。」林尼說,「訊息一來一回,至少六天。如果駛過去的話,可能又得半個月。」
他們不熟悉伊俄斯星域的情況,所以不敢在這裡進行亞空間遷躍。
「對向行駛就行了。」飛廉插話說,「可以把我們碰頭的時間縮短到一週左右。」
此時正好解碼完成,一個江徹曾經聽過的聲音迴蕩在駕駛艙的空間內。
「你好,飛廉,好久不見。」
托爾斯泰仍舊是那副略微沙啞的男性嗓音。
「荷馬號正在伊俄斯星域的恆星墳場周圍進行勘測,畢羅格環還能用。我現在啟航,與你會合。」
聲音暫時中斷了。
江徹心頭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如果這位AI和飛廉一樣具有人類的情緒處理系統,此時此刻,他是激動多一些,還是驚訝多一些?
可惜在托爾斯泰平靜的話語裡,他們捕捉不到任何情緒。
片刻之後,托爾斯泰的聲音再度響起。
「先鋒艦荷馬號,規定服役時間200年,實際服役時間518年。額定載員6000人,實際載員5036人。所有船員屍體保存完好,所有航行記錄保存完好。
「由於服役時間遠超出預計,荷馬號的大部分裝備已經無法使用,我目前只能在畢羅格環的幫助下維持基本運作,無法為鳳凰號提供更多幫助。沃爾康斯基司令在死亡之前給我下達的命令,是勘探伊俄斯星域的中心,儘量接近恆星墳場,並且將所有勘探資料保存好,作為未來的研究數據。
「我已經做好了交接數據的準備,隨時可以執行交接命令。飛廉,若有可能,請為我介紹馬賽的基本情況,船員們在離世之前,全都非常關注新家園的情況。
「另外,以下有一則沃爾康斯基司令的口令,由於墜落時通訊中斷,無法對鳳凰號發出,現在傳輸給你,請接收。」
沉寂了一陣,沃爾康斯基司令的聲音傳了出來。
「不要回頭,不要找我們……快走……一路平安。」
隨即便是混雜著慘叫與炸裂聲的巨響。
他們瞬間回憶起了哥白尼號在銀河核球那裡將浮士德推開的瞬間。
這是一次可怕的碰撞,是一艘艦艇以犧牲為前提的助推。
鳳凰號已經修復了,它身上看不到任何撞擊的印跡——可荷馬號必定還殘留著當時的每一處傷痕。
在孤獨的五百多年中,荷馬號的所有船員都先後死去了。他們的屍體完好保存著,等待後來人發現和回收。
活著的只有托爾斯泰,和裝載它的荷馬號。
它們忠誠地履行著艦長最後一刻的命令,在恆星墳場周圍,徘徊了五百年。
托爾斯泰沒有再傳回任何訊息。或者它已經傳回了訊息,但暫時還未能讓飛廉接收到。
「它一定以為我們是來找它,或是回收荷馬號的。」飛廉說,「這太殘忍了。我們現在根本沒有能力讀取荷馬號的數據,也不可能將荷馬號帶到馬賽。」
從一個人工智能口中聽到「殘忍」二字讓人感覺很奇特。但駕駛艙裡的其餘人都沉默著,沒有否認。
「走吧。」林尼開口了,「全速前進。我們去接荷馬號,一起回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