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鳳凰航路·司令(3)

  伊俄斯星域是掠奪者頻繁出沒的星域,鳳凰號在靠近荷馬號的時候,飛廉和林尼都相當緊張。

  星域本身處於「銀河荒野」,星體並不多,但似乎是掠奪者們來來去去都要經過的一個點。

  在與荷馬號相遇之前,鳳凰號遇上過一次掠奪者。

  他們沒有艦對艦武器,而且對方的艦艇太多了——他們第一次看到居然有七艘掠奪者艦艇同時出現,這完全刷新了他們對掠奪者的既有印象。

  「掠奪者艦艇不都是單獨行動的嗎?」宋君行又驚又疑,「發生了什麼?」

  無人能回答他。

  飛廉在瞬間調出星圖,林尼迅速確定了一顆質量巨大的行星,它潛藏在一片密集的行星帶之中。

  「這很危險。」飛廉提醒,「鳳凰號可能會撞擊到行星帶裡的小行星。」

  但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鳳凰號的速度比不上掠奪者的艦艇,又沒有對抗的能力,只能躲避。

  行星帶中漂浮著許多形狀與質量不一的小行星,林尼和皮耶爾操縱著鳳凰號,終於險險地停靠在那顆巨大的小行星背後。

  掠奪者的艦艇不會冒險進入這樣複雜的行星帶,它太大了。七艘遠比在黑海時看到的艦艇還要龐大三四倍的鐵黑色戰艦緩慢地從小行星與鳳凰號之上越過。它們與之前看過的掠奪者艦艇稍有不同,七艘艦艇似乎以某種陣型集結在一起。通過鳳凰號的監測畫面,駕駛艙裡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鐵灰色艦身上的某種東西。

  那是金屬劃分出的窗格,上面鑲嵌著透明無色的玻璃。

  太遠了,他們看不到玻璃之內是什麼。但宋君行和皮耶爾卻立刻想起,他們在掠奪者艦艇上第一次觸碰畢羅格環時的發現——那時候的掠奪者還不懂得如何製造玻璃。

  在極短的時間裡,或許是掠奪者們發現了玻璃的製造方法,並且迅速找到了原料,製作出成品。

  或者,更可怕的是,此時此刻掠過他們頭頂的,並不屬於那些降落在黑海上的掠奪者的群落。

  「掠奪者」只是一種統稱,它是所有靠掠奪其他行星資源來生存的宇宙生物的代號。

  林尼心底發涼:是的,他居然忽略了這一點——宇宙中有許許多多的掠奪者,它們發展的程度不一樣,文明等級也不一樣。

  即便馬賽得到了更先進的武器,學會了更厲害的攻擊方式,那又有什麼用?被亞爾蘭斯星域的「雪片」和「星群」引起的恐懼在林尼心裡復甦了。如果有一批掠奪者已經超越人類現有的文明,擁有了類似亞爾蘭斯星域高級文明的技術——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注視著漸漸遠離的掠奪者艦艇,鳳凰號開始緩慢離開小行星帶,繼續朝著荷馬號前進。

  「掠奪者的文明為什麼會發展得這麼快?」唐墨問飛廉,「以前的地球人有過研究嗎?」

  「很少。」飛廉回答,「以前的地球,幾乎從未被掠奪者造訪過。只有離開地球進行深空探索的艦艇才遇見過掠奪者。」

  他打開了一方小小的星圖,閃現在大屏幕的下方。那是一個正在運行的太陽系,行星圍繞恆星公轉,並且不斷自轉,在海王星之外,還有一圈密佈的小行星帶。這是一個偏安一隅的、幾乎封閉的星系。

  「地球離太陽太近了。」飛廉的手指比劃了一下,兩個星體之間的距離顯示了出來,「掠奪者的艦艇過分沉重,體積很大,如果它靠近地球,那麼很可能會被太陽的引力吸引,無法再離開。不過根據資料,在太陽系外側的天王星和海王星上曾經是有掠奪者造訪過的。」

  唐墨聽得很入迷:「天王星和海王星上也有人類嗎?」

  「沒有,那個地方不適合人類居住。」飛廉收起了太陽系的星圖,「雖然在我離開地球之前,已經有科研人員抵達天王星和海王星,但還沒做好駐紮的準備。」

  談話間,鳳凰號已經離開了小行星帶,繼續循著規定的航線前行。

  對於宇宙另一側的遙遠星系,馬賽人的瞭解其實也並不多。奧維德和宋君行湊了過來,也想聽聽飛廉上課。

  飛廉卻像是短路了一般,呆站在那裡不動。

  片刻之後,他露出了羞慚且不安的表情。

  「艦長,我必須向您報告一件事。」他轉向林尼,口吻恭敬,「在離開蟹殼行星的時候,我可能做錯了一件事。」

  林尼正在努力將「掠奪者的技術發展水平到底到了什麼程度」之類的內容從腦中剔除出去,飛廉卻又讓他想了起來。

  「什麼事?」

  「進入山洞探查的小型機器人,我沒有回收。」飛廉小聲說,「目前為止……似乎掠奪者還沒有學會製造機器人的技術。」

  但學習和模仿能力極強的掠奪者,收到了一份來自人類的無意餽贈。

  林尼的臉瞬間就白了。

  宋君行呆了一陣,連忙撲過去攬著他肩膀,大聲地說:「沒事沒事,都壓死了,全都壓死了。就算有一百個小型機器人也沒用,蟹殼上的掠奪者都被壓死了。」

  林尼的神情非常可怕:「……如果還有活著的掠奪者呢?如果他們正好發現了小型機器人呢?」

  巨大的陰影如同方才剛剛經過的掠奪者艦艇,沉默無聲地從鳳凰號中穿掠而過。

  小型機器人這件事,讓林尼煩躁了很久。

  這段時間以來,他們已經很少見到林尼這樣不安。他原本已經不怎麼和宋君行打架了,但最近卻常常因為小事而拌嘴。宋君行也知道這樣的林尼惹不起,一旦看到他眉頭聳動,立刻轉身就跑。

  江徹倒是十分鎮靜。從他和林尼見的第一面開始,他就知道林尼這個人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麼溫和平靜。

  無論煩躁或不安,鳳凰號有飛廉在看著,終於還是漸漸與荷馬號靠近了。

  出現在鳳凰號前方的,是一片燦爛奪目的光亮。伊俄斯星域中心位置的恆星墳場上,無數被吸引過去的恆星正在燃燒自己,在被黑洞吞噬之前,熊熊燃燒。

  而在恆星墳場前方,一艘與鳳凰號差不多大小的艦艇,正在朝著鳳凰號而來。

  它看上去可憐兮兮,彷彿是一個巨大的宇宙垃圾。

  頭部凹陷的部分沒有被修補,露出了內部參差不齊的金屬碎塊,線路從創口暴露出來,已經在漫長的時光裡褪盡了顏色。它的前方,巨大的舷窗上佈滿了蛛網狀的裂紋,白霜密密地覆蓋著,像是剛從一次殘酷的雪風暴中奮身脫離。

  一塊寬大的金屬片垂吊在艦艇下方,它下部的重力平衡儀和溫度調節裝備已經消失了,只有金屬上的一隻黑色大鷹還能看出點兒形狀。因為撞擊和剮蹭,那隻大鷹上佈滿了深淺不一的劃痕,像是有人用粗糙的鋼筆,在這只雄鷹的身上重重劃了上百根線條。

  「飛廉,你好。」托爾斯泰與飛廉的通訊接駁上了,他一一跟眾人打了招呼之後,像是卡住了片刻,隨後才緩慢地說了一句話,「好久不見。」

  他似乎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了。沒有歡喜,沒有悲愴,他的製造者和系統並未賦予他解讀和模擬人類情感的能力。但他前後共把「好久不見」這句話說了兩遍。

  就像是久別重逢的強烈感情已經超出了他能夠處理的範圍,他只能這樣表達。

  荷馬號的重力平衡儀和溫度調節儀都已經在撞擊中失去,這意味著此時此刻的荷馬號是一艘失重且極低溫的艦艇,沒有防護服是絕對不能靠近的。

  皮耶爾和唐墨再一次被留在了鳳凰號上。

  這一次連飛廉也會前往荷馬號,林尼讓皮耶爾履行代艦長的職責。

  「如果我們回不來,你不要逗留,和唐墨一起繼續前往地球。」林尼叮囑他。

  飛廉也在一旁不斷叮嚀:「我雖然離開,但即便林尼他們全都死了,我也不會消失的,只要鳳凰號沒壞,我肯定會回來。你不要擔心,我會和你一起把鳳凰號帶到地球。」

  唐墨攥著電子記錄儀:「那我是不是鳳凰號的第一位女性副艦長?」

  飛廉:「不,鳳凰號曾經擁有兩位女性副艦長,而且你沒有資格當副艦長——不過如果皮耶爾也死了,我會讓你成為鳳凰號史上第一位女性艦長。」

  皮耶爾非常恐懼:「請你們不要說這些!」

  江徹在一旁幫奧維德穿防護服,並且教他一個漢語單詞:「這個情況,我們一般叫做『託孤』。跟我念,託孤。」

  奧維德學得很認真。

  林尼和宋君行在爭執。林尼手裡拿著的是白鷺空間站提供的防護服,宋君行穿了一半的則是鳳凰號原本的防護服。

  「這個不能穿。」林尼讓他把舊的防護服放回去,「質量沒有保障,太危險了。」

  宋君行扯了扯,讓他仔細看:「我全都檢查過了,這件最牢靠。」

  他壓低了聲音:「我看過標籤了,這件防護服是專門給艦長提供的,所以質量特別好。」

  「不不,別穿了,你不要去。」林尼看上去心煩意亂,「不要給我添亂,你不能出事。」

  宋君行頓了片刻,像是被他從未流露過的關懷下了一跳,眼裡都是又驚又喜又懷疑的神情。

  「我聽錯了嗎?」他忍不住問,「你怕我出事?」

  他抓住林尼的手摸來摸去,發現林尼沒有抗拒,仍舊怔怔盯著自己。這眼神讓宋君行一下就心軟了,他抓起林尼的手按在自己臉頰上,低聲說:「怕什麼呢?我不會出事的。我們四個人不是常常一起落地探索麼?這次去的是荷馬號,荷馬號啊。那可是我們這一路上所去的所有地方中最安全的一個了。沒有掠奪者,也不會有什麼古怪稀奇的生物,防護服是真的能用,我們都很安全。」

  林尼轉頭看了看駕駛艙裡別的人,肩膀有些洩了勁似的塌了一點兒。

  「我怕你會死。」

  宋君行不敢用力,只是稍稍抱了抱他,便聽到他喃喃地講了話。

  「……我怕你們會死。」

  宋君行有種感覺,林尼所說的「怕」,好像不僅是此時此刻要上荷馬號的事。

  可他也問不出來,再怎麼輕聲細氣地詢問,林尼也只是沉默以對。

  「還記得失重狀態下怎麼行動嗎?」林尼站直了身,從宋君行懷裡掙脫出來,厲聲問他。

  宋君行失望極了,連忙拉著他的手在自己臉上蹭了又蹭:「記得,都記得,我好歹也是你爹親自教出來的。」

  林尼皺眉抽手,在自己的防護服上擦了又擦,轉身走了。

  「都記得失重狀態下的行動方式吧?」他把頭盔抱在身側,開始檢查江徹和奧維德穿好了沒有,「溫度都調好了嗎?飛廉之前說的話大家都要記住,一,不要出事,二,出事了也不要怕,立刻循原路返回鳳凰號,三,回不來了也沒關係,皮耶爾……」

  皮耶爾嘶啞地呻吟:「不……」

  奧維德舉起了手:「報告艦長。」

  林尼:「說。」

  奧維德:「我不知道失重狀態下怎麼行動。」

  林尼:「……你不知道?你考試怎麼考的?大二不是就有理論和實操課嗎?」

  奧維德:「我是學院肄業生啊。我讀了大一就離開了。」

  唐墨帶著幾分失望問他:「可你不是殺手嗎?」

  「殺手不學這個。」奧維德認真回答,「但我老大可能懂吧,他連怎麼把鬍子編織成108種花樣都懂。」

  唐墨:「哦?!這麼有趣?」

  林尼要瘋了:「先不要聊這個!奧維德你不用去了。」

  奧維德一愣,連忙抓住江徹的胳膊:「不,我要去,我很久沒跟江徹一起出去探索。」

  「去什麼去!」林尼怒吼,「在失重狀態下你根本無法移動!你去了只會添亂!」

  「我……我是殺手!」奧維德也大喊,「萬一出了事你們一定需要我!」

  林尼眼睛都瞪圓了:「你剛剛自己說的什麼?你說殺手不學這個。」

  奧維德:「可殺手學習怎麼應對突發情況。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的,請艦長信任我。林尼,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這樣對待你忠心耿耿的船員的嗎?我尊敬你的艦長身份……」

  「你平時並不稱我為艦長!」林尼盯著他,「脫了!」

  奧維德立刻帶上頭盔,迅速擰緊,甕聲甕氣地說:「我叫過你艦長的,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從來沒有注意到。艦長,你的所作所為令人傷心,你忽略了我的感受!」

  林尼筋疲力盡:「我一天天的怎麼那麼累。」

  鳳凰號微微震動,已經和托爾斯泰接駁上了。

  飛廉很高興:「親愛的托爾斯泰,我要去拜訪你了。」

  「我很想念你,飛廉。」托爾斯泰說,「鳳凰號總是這麼熱鬧嗎?」

  飛廉:「是的,總是這樣,很吵。」

  「我喜歡聽人的聲音。」托爾斯泰溫和地說,「飛廉,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聽過人類說話了。」

  荷馬號的內部和鳳凰號很不一樣,它顯然更為冷峻簡潔,每一處設計都充滿了剛硬的力量感。

  穿過接駁口來到荷馬號,奧維德果然是第一個撞上頭頂天花板的人。他沒有在第一時間抓住固定自己的扶手桿。

  「抓住扶手桿,緩慢前進。」江徹把他拉下來並且提醒他,「這有點兒像游泳。」

  「比游泳恐怖。」奧維德接話,「你很擅長這個?」

  江徹是學過的,在他還在地球上接受「大撤退」的各種訓練時,在失重狀態中活動是每個離開地球的人都要學會的第一門課。

  在兩人前方,林尼和宋君行也走得很穩。

  而走在最前方的,是東張西望的飛廉。

  托爾斯泰沒有人類形態,但他的聲音在一直引導著他們。

  「我知道,這裡要往右拐。」飛廉快樂地說,「托爾斯泰,我來過你的家,我記得。」

  「是的,你來過。」托爾斯泰的聲音永遠溫和平靜,「但右側因為損毀嚴重,我已經鎖死了那一側空間,你們不能通行。直走,再從通道中下來。」

  越是往前走,越是讓人心驚。

  照明已經完全不能用了,他們經過的地方全都是一片漆黑。只有飛廉身上發出的銀亮光芒在前方帶路,他們將頭燈和胸前的大燈全都打開,才能看清楚自己身處什麼地方。

  這確實是一艘已經嚴重損傷的艦艇,不止外部傷痕纍纍,內部也處處都是損壞的痕跡。天花板垂落下來,地面凹陷,破損的牆體裡露出堅硬的金屬鐵片,上面還挑著一片沾血的衣料。輕輕一碰,它就碎了。

  荷馬號撞擊了鳳凰號之後,很快就墜落了。墜落髮生時,由於通訊設備和畢羅格環都遭到強力震盪,他們暫時失去了和大部隊的聯繫,托爾斯泰也暫時無法使用。等到艦艇恢復穩定,托爾斯泰再次啟動時,他立刻發現,荷馬號的重力平衡儀和溫度調節儀丟了。

  托爾斯泰不過消失片刻,但艦艇已經陷入失重,並且溫度急劇下降。

  五千多位船員之中,將近一半都是被直接凍死的。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穿上自己的防護服。

  在這場災難中保存了性命的船員要面對的,是已經受到重創的艦艇和同伴的屍體。他們收拾了眾人的遺體,安置在一個專門開闢的房間之中,並且將房間永遠封鎖起來。

  由於艦艇將會長期處於低溫,遺體能夠長時間保存。那時候他們還心存一個希望:這還不是最壞的情況,他們有一半的人還活著,畢羅格環和托爾斯泰也能夠使用,艦艇仍舊正常行駛,他們可以追趕上大部隊,再次回到正確的航線上。

  「但是很遺憾。在撞擊中,我的數據系統遭到了損壞,不僅無法展示和解析星圖,就連『大撤退』的航線也完全丟失,無法恢復。」

  飛廉把托爾斯泰的話翻譯給身後的四個人聽。

  他們面面相覷,心中都是一驚:如果不是偶然碰到了白鷺空間站,得到飛景艦和葉卡捷琳娜號留下的數據,他們即便找到荷馬號,也根本無法獲得前往地球的準確航線。

  托爾斯泰仍在低緩地說話。

  「司令很快調度好了所有人,但還是有船員不斷地死亡。」

  有的人是因為受傷無法痊癒而死,有的人則是選擇了自行結束生命。

  因為流浪太可怕了——身困孤島,實在太可怕了。

  失去航線的荷馬號只是一艘嚴重受傷的艦艇,它落入了一個陌生的星域,而托爾斯泰無法給出這片星域的星圖,他們連尋找到一條出路都不可能。

  荷馬號曾經嘗試過脫離。在前行十幾年後,他們懷著不甘,終於還是放棄了。就像是暗夜行路的旅人,沒有方向,沒有指引,他昏頭昏腦地往前走,或許已經離目的地越來越遠。

  「司令說,迷路的話,就在原地等著吧。」托爾斯泰說,「所以荷馬號返航了,繼續呆在伊俄斯星域中。他給我們的命令是,維持好荷馬號和恆星墳場的距離,探測伊俄斯星域,並且保留所有數據,隨後便是等待。」

  飛廉站定了。這條路原本可以筆直通往駕駛艙,但現在已經被阻斷了。

  「然後呢?」他問。

  「大約半年後,大家陸陸續續都失去了生命跡象。」托爾斯泰的聲音很平靜,「荷馬號的情況太惡劣了,冷,缺少營養,還有絕望。司令是個強者,但他也無法維持所有人的信心,因為大家都知道,已經沒有希望了。」

  「司令呢?」飛廉問,「他走的時候是怎麼樣的?」

  他們從飛廉的問話裡聽到了一絲悲傷。這不屬於人工智能的情感,正因為荷馬號的殘敗和沃爾康斯基司令的死亡而在飛廉的系統裡被程序表達了出來。

  「他是第5024個停止呼吸的人。他受了傷,但仍舊堅持了很久、很久。」

  他們從地面被鑿開的通道下去,經過了漆黑的艙底儲存庫,再次攀爬樓梯,終於來到了駕駛艙門口。

  駕駛艙的門打開著,裡面有光。

  這是荷馬號裡唯一還有照明的地方,因為托爾斯泰在維持著整個系統的運作。細小的燈光像星辰一樣鑲嵌在駕駛艙的戰盔式穹頂上,他們就站在這位名為「荷馬號」的戰士的頭腦之中。

  在艦長的座椅上坐著一位不動彈的中年人。

  他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像是坐在這兒短暫休息,等小憩結束,便又可以繼續工作。

  林尼擦去了防護服頭盔上的雪霜,中年人的容貌顯露出來。

  沃爾康斯基司令是一個光頭,左眉有一道疤,一直貫穿到眼瞼下方。

  安靜坐在椅上的男人和飛廉形容的一模一樣。只是他緊閉著眼睛,他們看不到他灰綠色的義眼。

  托爾斯泰的聲音在駕駛艙裡顯得尤為清晰。

  「司令不想離開這兒,所以我們尊重他。」低緩的聲音略帶幾分嘶啞,他們忽然有種古怪的感覺,彷彿在說話的不是托爾斯泰,而是坐在椅上這個男人還未消失的、心有不甘的靈魂,「最後一個離開的人是荷馬號的領航員古娜。她為我再一次校對了環繞伊俄斯星域的路線,然後離開駕駛艙,進入了自己的房間。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佩戴著學院徽章的林尼和奧維德站在沃爾康斯基司令身前,向他行禮。

  對他們這個年紀的馬賽人來說,他是真正的前輩。

  他是艦長,因而永遠端坐在這個位置上,透過不清晰的屏幕注視著故鄉與新家園。

  如果不是鳳凰號,荷馬號也許還會在伊俄斯星域不停打轉。托爾斯泰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像荷馬號上的所有船員一樣。等到畢羅格環能量耗盡,他也將永遠從世界上消失。

  荷馬號會成為一艘真正孤獨的艦艇。它再沒有一位船員了。

  可它仍舊會環繞著伊俄斯的恆星墳場,在冰冷的空間裡,打發著漫漫無盡的歲月。

  「托爾斯泰。」林尼放下手。屬於西塞羅的那枚橙色徽章貼著他的皮膚,似乎正在灼灼發熱。他先前的困惑與不安已經消失了。

  唯一能打敗不安的,是繼續前進。

  「我們帶你和荷馬號回家。」

  托爾斯泰不懂馬賽語,飛廉把林尼的話翻譯給他聽。

  「謝謝您,鳳凰號艦長。你和以前那位艦長一樣令人感到信任。但我要糾正你一點。」他溫和地說,「不是帶我和荷馬號回家,是帶荷馬號,我,還有5036位船員回家。」

  離開伊俄斯星域之後,前往地球的道路就順暢了許多。

  鳳凰號再沒有其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了——林尼認為自己也操心不過來——它的唯一目標就是返回地球。

  「荷馬號的配置跟鳳凰號不一樣。」結束了離開伊俄斯星域之後的第一次遷躍,飛廉在駕駛艙裡開小課堂,他連接著鳳凰號身後荷馬號的通訊頻道,與托爾斯泰隨時保持溝通,「簡單來說,它無法頻繁地進行亞空間遷躍。不過現在荷馬號和鳳凰號接駁在一起,完全可以看做一個整體,遷躍也能夠一起進行了。」

  從星星蜘蛛上採集的蘑菇終於在經歷無數次切碎烘乾之後,所剩無幾。唐墨一邊吃著蘑菇脆片一邊問:「有風險嗎?」

  「當然有。」飛廉很快回答,「所以原本從伊俄斯星域返回地球,需要遷躍32次,時間大約在15天左右。但我在計算了兩艘艦艇的承受能力之後,決定把遷躍的次數縮減到12次,回到地球的時間大概會在40天左右。」

  不長也不短,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不太相信。

  他們真的要回去了。回到那個神秘的、不知道已經成了什麼樣的故鄉。

  托爾斯泰的聲音響了起來:「隕石的落點在澳大利亞,如果測算可靠的話,現在澳大利亞大陸和周圍的島嶼都已經徹底消失了。」

  飛廉把自己所有的馬賽語詞語都已經與托爾斯泰共享,托爾斯泰的發音很像飛廉,但其他人也已經能聽懂。

  「據說澳大利亞很美。」皮耶爾說,「隕石的撞擊不止摧毀了澳大利亞,而且直接將地球的三分之一都撞了出去。」

  奧維德眨了眨眼睛。這種問題超出了他的知識範圍,他求助似的轉向江徹。

  江徹的心思卻根本不在澳大利亞或者三分之一的地球上。

  他盯著飛廉在大屏幕上展出的太陽系星圖。

  這是一張他之前沒有見過的星圖,是飛廉從托爾斯泰那裡得到的。

  星圖中央是一顆碩大的恆星,八顆大小不一的行星圍繞在它的身邊。

  而在最外側的海王星之外,還有一圈細小的沙礫狀物質,它像是一個中空的巨大一圓盤,將這個星系包圍了起來。

  「這是什麼?」江徹指著最外層的星帶問飛廉,「我們以前看的星圖裡可沒有這種東西。」

  飛廉有些得意:「因為這是更詳細的星圖。」

  和托爾斯泰重逢,飛廉大部分時間還是快樂的。他舉起手,沿著星帶畫了一個圈。

  「這是位於海王星外側軌道的星帶,我們叫它柯伊伯帶。」

  無數微小的、無法聚集成行星的星系碎片,在結合成比行星還要小的天體之後,環繞著太陽系形成了一條屏障。

  柯伊伯帶上存在著許多矮行星,比如曾經位列太陽系九大行星之一,最後又被剔除出行列隊伍的冥王星。星帶中和冥王星體積相當的矮行星還有很多,冥王星是人類發現的第一顆柯伊伯帶矮行星,由於隨後又發現了鳥神星、妊神星這些同等體積的矮行星,最終將冥王星修正為矮行星。

  飛廉說完,一臉期待。

  眾人則一頭霧水:「嗯,我們記住了這些星星的名字,所以呢?」

  托爾斯泰插話了。

  「遭遇隕石襲擊之前,『大撤退』計畫已經開始實施。而地球上還有其他的留守人類。隕石撞擊無法避免,所以留守地球的人類當時已經著手制定撞擊之後的各種應對方案,以及災難過去後地球要建立的防衛措施。這些防衛措施中,有一個計畫命名為『柯伊伯盾』,它就是在柯伊伯帶上建立的。」

  林尼頓時認真起來。

  「所以,柯伊伯帶上有人類?」

  「我們不確定。」飛廉和托爾斯泰都表示不清楚。他們畢竟離開了地球,並不知道地球現在是如何發展,人類倖存了多少,科技和文明又保留了多少,「柯伊伯盾」是否真的能建立起來。

  柯伊伯盾是一個利用柯伊伯星帶來構築的防衛系統,能精準地標識太陽系周圍的星體運動狀態,並辨別可能對太陽系產生威脅的星體。它是保護太陽系——或者更直接地說,是保護地球免遭下一次隕石撞擊的盾牌。

  「其實盾不重要,重要的是矛。」飛廉比劃了一個戳刺的動作,「和『柯伊伯盾』同時提出的另一個計畫稱為『厄裡斯矛』。它和柯伊伯盾搭配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太陽系危機防禦系統。」

  厄裡斯矛由建立在柯伊伯帶的四顆矮行星——冥王星、鳥神星、妊神星和鬩神星上的防禦基地組成。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著飛廉。

  「厄裡斯矛可以對入侵太陽系的外星生物、襲擊太陽系的隕石和小行星,甚至是不明來源與目的的任何可疑對象,實施精準狙擊。」

  此時,距離鳳凰號與荷馬號十幾光年之外的某個太陽系小天體上,監測站開始發送訊息。

  數小時後,駐紮於海王星的科考基地上,一份標識著距離、可疑對象大小和可疑對象移動速度的報告已經傳輸完畢,並顯示在基地負責人的終端儀器上。

  「這是什麼?一顆……長形的隕石?」他喃喃說。

  這話一出,他周圍的人全都嚇呆了似的,齊齊回頭望向他。

  「薛洺!」有人低聲斥責,「別開這樣的玩笑。」

  「抱歉。」年輕的棕髮男人舉起手道歉。

  500年前那顆隕石造成的毀滅性災難,至今仍舊讓人心有餘悸。

  他低頭繼續察看報告。

  還呆在科考基地上的人不多,現在是一年一度的休假日期,許多人都已經回到地球或是抵達其餘行星探親度假。

  薛洺在椅子上轉了一個圈,把報告舉到頭頂,細細地研究上面的數字。

  這是位於柯伊伯帶上的某個監測站發回的報告。報告顯示,有一個不明物體正在接近太陽系。雖然目前距離太陽系還有十幾光年,但由於該物體形狀奇特,且出現得十分突兀,被發現的瞬間立刻引起了柯伊伯盾的注意。

  「……突然出現?」薛洺上上下下地看那份報告,「突然出現是什麼意思?」

  按報告所說,它似乎是毫無徵兆,突然就出現在了柯伊伯盾能監測到的星空之中。

  薛洺抓抓腦袋。這太奇怪了。

  「按規定來操作吧。」他下達了命令,「密切觀察,同時將厄裡斯矛的防禦級別調整到最高,一旦發現不妥,立刻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