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送通訊請求。」林尼轉頭問飛廉,「這麼遠,可以連接上嗎?」
「可以。」飛廉停頓片刻,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話,「不可以。」
距離上是沒有問題的。
問題在於,鳳凰號和對方基站的通訊傳譯系統,已經不是同一套了。
在他們旅行的途中,已經不止一次由於新舊艦艇不同而產生無法通訊的情況。鳳凰號和荷馬號都是五百年前的舊艦艇,但現在太陽系基站裡的,可能已經是更新的通訊系統了。
它可以接收到鳳凰號的訊息,但根本無法破譯。
林尼沒有其他辦法,仍舊做出了決定:「減緩速度,不要給對方太大的威脅感。發送通訊請求吧,試一試……如果他們的基站上還有『大撤退』的相關數據,一切就都解決了。」
「你知道,這個可能性很小很小。」飛廉一邊發送訊息,一邊低聲說,「五個世紀的時間,即便保留著鳳凰號的通訊數據,那也只是作存檔之用,不可能還在新建基站裡使用。」
通訊請求朝著太陽系的方向發送了出去。
他們都在等待著對方的回音。
奧維德不好走過去將水煮魚遞給皮耶爾,又不捨得離開,便一個人坐在角落,吃了起來。
數小時之後,澳大利亞站接到了一串不斷重複的古怪通訊請求。
「是對方發出來的?」薛洺看著屏幕上的亂碼與「無法轉譯」的顯示。
「它不止發來了通訊請求,而且降低了艦艇的速度。」通訊人員語速飛快,「它在試圖降低自己的威脅性。」
「不要大意,這可能是新型的掠奪者。」薛洺心想,這艘艦艇的形狀也太奇怪了,這麼長,看上去就像是兩艘艦艇連接在一塊兒似的。根據他們的經驗,凡是古裡古怪的艦艇,十有八九都是掠奪者的。
打了就是了。
在接收到對方通訊請求之前,薛洺確實是想下令狙擊的。
但對方這個舉動讓它猶豫了。
如果意圖入侵,那發送通訊請求有什麼意義呢?或者說如果真的是打算入侵,並想跟人類溝通,怎麼可能不事先做好準備,而是發來了一串根本無法轉譯的亂碼?
「旗手,發送旗語。」薛洺下達了命令,「旗語內容,表明身份及問詢。」
在漫長的等待中,江徹與宋君行做的一桌菜全都被吃光了。
水煮魚用完了維吉爾裡捕撈上來的所有魚,吃得每個人臉上嘴上都是紅的,不太能吃辣的奧維德夾起魚片還要在清水裡過一輪,被皮耶爾批評為「褻瀆辣椒」。
從白鷺空間站得到的銀箔椒十分適合在太空裡種植,長得比其他菜都要好。
當時柏葉還給了他們一些土豆、花生之類作物的種苗,現在也基本都長了出來,能吃了。
「薯條,花生醬,這兩樣一定要做的。」奧維德開始跟江徹點菜,「我上次說想吃漢堡,你也沒有做。」
江徹眨眨眼睛,想起來了。那是在他離開鳳凰號降落到老黃之前的事情。回到艦艇上之後,收到孢子影響,專注於做了些別的事情,一時還真沒想起漢堡的事情。
「一定給你做。」他溫柔地衝著奧維德笑。
「那我要薯片。」宋君行在兩人之間舉起手,遮擋了視線,「江徹,薯片。」
江徹瞥了他一眼:「土豆有限,只能做一種。」
奧維德立刻殷切看著江徹:「江,薯條。」
江徹又露出了笑意:「好,做薯條。」
宋君行悻悻放下手,苦於沒有與奧維德和江徹對峙的同盟,便拉著皮耶爾和唐墨發牢騷:「像樣嗎你們說?這麼多人呢,奧維德說做薯條就薯條。」
「薯片薯條我們都吃。」唐墨說,「又不是你做,你只管吃就好了呀,還挑三揀四呢?」
宋君行放棄了。
他知道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被江徹的手藝收買,但他不行,他是有所堅持的。
他轉過去尋求艦長的幫助。
誰料一轉身,發現吃完飯的林尼和飛廉都已經不見了。
「對了,算算時間,對方的回訊應該發過來了。」皮耶爾擦擦嘴跳起來就往外衝,眾人對太陽系發來的訊息十分好奇,全都趕去了駕駛艙。
駕駛艙裡一片沉寂,林尼和飛廉全都站在駕駛艙中央,皺眉看著大屏幕上顯示的內容。
在遙遠的太陽繫上,有一處地方正不停閃動著光芒。
「是柯伊伯帶上的鳥神星。」飛廉迅速辨認出了光源的位置,「這似乎是某種暗號,但我無法解讀。」
對方在問話,但他們聽不懂。
沒有比這更令人煩悶的事情了。
「基站仍舊將我們作為攻擊目標來鎖定?」
「是的。」飛廉回頭,發現所有人都聚在了駕駛艙裡。
他的系統裡有陌生的情感程序開始運作。它名為「無助」。
「對不起。」飛廉低聲說,「我沒辦法了……如果我們再靠近,對方一定會攻擊我們。」
這幾乎是一個無解的命題:他們想要回到太陽系,回到地球,但太陽系的防衛系統已經辨認不出鳳凰號,把它當做敵艦來鎖定。
「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對方知道我們的身份嗎?」皮耶爾抓了抓腦袋,他有些絕望了,「除了通訊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嗎?」
跨越了這麼遠、這麼遠的距離,卻被逼停在離家極近的地方,這不能不令人氣餒。
「轉向。」
林尼吃驚地抬起頭。說話的人是江徹。
江徹看起來有些激動,眼睛發紅,抬手指著屏幕。在那裡,遠處的故鄉正閃動著無法解讀的暗號,阻隔他回家的道路。
「轉向啊!」江徹大吼,「讓他們看到標誌,他們就知道了!」
林尼還是沒回過神:「看什麼?」
奧維德卻突然想了起來。
在黑海的那個夜裡,他和江徹在山谷上方大步奔跑,鳳凰號就在他們下面,沐浴著琳瑯星光。
「鳳凰號的顏色……還有鳳凰號的標號!」奧維德大叫,「那隻鳥!那隻火紅的大鳥!」
那隻印刻在斑駁的橙紅色艦身側面,拖動長而燦爛的尾羽騰空的火紅色雀鳥。
「薛洺,旗語沒有用啊。」
澳大利亞站的主控制室裡,其餘人開始和薛洺爭執起來。
薛洺雖然是基地的負責人,但由於年紀和所有工作人員都差不多,平日裡沒大沒小慣了,大家知道這次情況怪異,也不怎麼給他面子,一個個接連不斷地提出不同的意見。
薛洺是在做排除。
「它主動減速,並且發來了我們沒辦法解讀的訊息,我認為它們應該應該不是有備而來的掠奪者艦艇。」薛洺解釋道,「現在發送的旗語,是地球防衛艦隊建立之後才啟用的新旗語,也差不多五百年了。如果它能辨認出旗語的內容,那麼它肯定是從太陽系裡跑出去的艦艇。那它就可以用旗語回答了嘛。」
但是對方並沒有回答。
非但沒有回答,甚至還開始試圖轉向。
「準備跑路了麼?」薛洺看著屏幕上的圖像,抓抓腦袋,「唉,啟動望遠鏡,給我拉個能看清艦艇全貌的圖像過來。萬一就這樣跑了,這次的事件我們總得留個照片吧。」
「它沒有回答……所以它肯定不是我們的艦艇。」有人說,「打它呀!萬一是過來探路的呢?這太危險了。」
「什麼不是我們的艦艇。」薛洺不滿了。在等待望遠鏡發送圖像的時間裡,他決定給自己的下屬們上上課。
「在五百年前,也是有艦艇從太陽系跑過出去的。」他點起一根菸,站在抽風口下方吐出霧氣,「都學過吧,『大撤退』。」
眾人面面相覷。
學是學過,但卻不是他們需要著重學習的內容。
當時的「大撤退」,是懷抱著在地球之外建立一個人類宜居家園的願望而進行的。但「大撤退」的艦隊離開之後,足足五百多年,從未傳回過任何訊息,也沒有過任何聯絡。
在太陽系危機防禦系統建立的時候,地球總部頂著壓力,把「大撤退」中所有艦艇的通訊數據,全都存入了防禦系統裡。
「萬一他們回來了呢?」當時的總部負責人是這樣說的,「自己的家人回來探親,總不能用對敵人的儀式來接待吧?我們得為這些人留一個溝通的通道。」
然而幾百年過去了,由於始終沒有聯絡,防禦系統不斷升級,終於將這部分無用數據徹底刪除。
在薛洺的印象裡,地球防衛艦隊建立之後,也曾經派出過艦艇循著「大撤退」的航線前往馬賽。但這幾艘艦艇也和「大撤退」的艦艇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應該都死了吧。——人們都是這樣想的。因而再提起「大撤退」,所懷的除了敬意,只剩悲憫。
有人笑了。「薛洺,你覺得這是『大撤退』的艦艇?」他指指屏幕,「都五百年了,哪艘艦艇能用這麼久啊。」
「有啊。」薛洺狠狠吸了一口煙,「……所以說你們不懂了。我爸是中國人,你們知道中國製造的那艘先鋒艦吧,鳳凰號。它當時就是最出色的先鋒艦,所有硬性裝備和動力,都足夠它使用五百年。」
其餘人都笑了。
薛洺的面子有點兒掛不住。
但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可一點兒都不覺得那艘艦艇是鳳凰號。
畢竟,「應該都死了吧」。
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他們的兄弟姐妹,他們的家人,是永遠不會有回家探親的機會了。
可基地負責人的職銜,讓薛洺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
「我家裡可一直掛著鳳凰號的畫像吶。特別漂亮,整個艦身是橙紅色的,一體的橙紅色。側面就印著鳳凰,像火一樣的。銀邊勾勒,特別醒目,特別好看。」
有姑娘笑了一聲:「這麼紅呀?多俗氣。」
「俗氣什麼俗氣,你見到就曉得了,特別大,特別震撼。」薛洺舉起了手裡的煙,不停比劃,「尾巴這麼長一道,也跟火一樣燒著。那是什麼技術來著,當時這個塗裝有個特別的名稱,還是咱們的專利……我想不起來了,我爸很懂,我下次問問他。」
他還在說個不停,控制台那邊已經收到瞭望遠鏡發回來的照片。
「敵艦」完成了90°的轉向,並且停止移動。它向太陽系方向展示了自己的側面標誌。
「薛洺……」接受圖片的青年結結巴巴地回頭,「像火一樣的鳥……是這個嗎?」
照片的分辨率很高。如深淵一樣沉重的黑暗中,有兩艘接駁在一起的艦艇。一艘艦艇受損極其嚴重,外殼有一塊金屬片已經耷拉下來,但仍能看清楚上面的一隻大鷹。而另一艘相對來說保存較為完好,雖然塗裝已經斑駁且不可辨認,但還能看出些許未脫落的橙紅色。
在塗裝已經脫落的銀色艦身上,一隻火紅雀鳥正揚起翅膀。
鳳凰號轉向完成之後,仍舊不敢移動。
所有人都無心再做其他事情,全都坐在駕駛艙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等待著那如同審判結果一樣的回覆。
這次等待的時間極為漫長。唐墨歪倒在江徹肩上睡了一覺,宋君行找不到靠背的人,直接躺在了地上。他倒是沒睡著,一雙眼睛盯著駕駛艙的頂層,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將近二十個小時過去之後,通訊提示燈突然亮起。
有來自遠方的通訊抵達了。
而且是可以被解讀的通訊!
飛廉立刻啟動了轉譯程序,皮耶爾扭頭看著林尼,發現林尼的臉色一直慘白,此時才終於脫了力似的,笑了一下。
可以轉譯,就表明對方已經從舊數據裡翻找出了鳳凰號專屬的通訊密令。
佔滿了三面牆壁的屏幕上,是前方無垠星空的畫面。林尼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舒了一口氣,立刻便有一股酸澀之感從鼻腔深處冒出,襲擊了他的眼底。
「這是一個文字通訊。」
黑暗的宇宙上,有方塊字正在緩慢呈現。
這是一條從地球總部發出,經過了木星和土星基站,在抵達海王星的澳大利亞站之後再針對鳳凰號專門發來的訊息。
江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漢語了。
他緊緊握住了奧維德的手,用他熟悉又生疏的語言念出那句話。
「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