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喜還是在那間茶室裡坐在坐席上,手裡持著壺沉思著,今日英順穿著衣服,整個茶室的畫風看著正常許多。
但是雙林依然捏著一把汗走進了那間茶室,心裡想著:「他若是非要我脫衣服,我便……我便怎麼樣?」饒是他以一個成年人的心智,也想不出他如今這樣處境應該怎麼辦,原本他一個男子,若是真的脫衣受罰,本也並沒什麼大不了的,原先在內務司,大部分內侍也被剝了褲子打過,只是當這受罰裡帶上了別的色彩,那就不免讓他也心裡打了疙瘩。
得喜抬眼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麼眼光停留了一會兒,才低下頭去拿了面前沏好的一杯茶遞給他道:「坐下,喝茶。」聲音算得上溫和,實際上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得喜待他都算得上和藹可親,但是雙林卻從未感覺到輕鬆自在。
他跪坐在幾前,雙手接過那杯茶,才端到鼻下便聞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心頭一鬆,喝了一口,低聲道:「是茉莉花茶。」
得喜抬眼看了看他繃得緊緊的雪白小臉鬢邊有著濕氣,忍不住噗嗤笑了聲:「我這茶是給你潤潤喉嚨的,你們孩子家就喜歡花茶,不是要考你,你莫緊張,你還小呢,我不會為難你的。」
雙林緊緊抿了唇,將那天青色茶杯放在幾上,得喜又打量了一會兒他那筆直的脊梁,跪坐著衣襟絲毫不亂,眼裡微微掠過了一絲欣賞,笑道:「那茶譜,你就背起來吧,能背多少背多少,莫緊張,我就是看看你的天賦如何。」
雙林定了定神,張嘴便從茶譜的第一頁序言背起:「挺然而秀,郁然而茂,森然而列者,北園之茶也。泠然而清、鏘然而聲,涓然而流者,南澗之水也。塊然而立,晬然而溫,鏗然而鳴者,東山之石也。」(注:本段節選自明朝朱權的《茶譜》。)
之後他郎朗而誦,從序到茶器、品茶、收茶、點茶、茶經、名茶錄等一一背了下來,得喜開始還只是含笑聽著,後來聽他一路背下去,面上終於微微斂了笑容,漸漸身子坐直了起來,凝視著他,足足聽著他背了一個時辰,居然是硬生生地將整本茶經都背了下來!
雙林一口氣背完,口乾舌燥,得喜又倒了杯茶遞給他,雙林小心翼翼喝了下去,看向得喜,看到他一直默默看著他,眼神復雜,雙林不敢再直視他,雙手將茶杯放回幾案,得喜終於微微歎了口氣笑道:「你這孩子……聽說三皇子當初過耳不忘,有其主必有其僕,你若不是真有這天賦,那便是下了大工夫了……你很怕被我罰?」
雙林前邊還謙遜聽著,後來聽到他忽然問了這麼一句,臉上表情大概有些窘迫,得喜笑了笑道:「別怕……」他自己也喝了口茶道:「這世間,有天賦者其實很少,大多數不過是個熟能生巧,我們做奴才的,要強也要強不到哪裡去,命就是這般了……」他眼皮垂下,臉上那白胖臉龐似乎也多了些陰影。
又過了一會兒好像才有些沒意思地道:「行了,你且下去吧,你現在是隔日去內書堂吧?不去內書堂的日子,你便來這屋裡伺候,我慢慢教你和小順子一些沏茶的功夫。」他抬頭看了眼雙林,雙林小心翼翼站了起來,心裡想著這是過了這一關了?只不知這以後的沏茶功夫又是怎麼學了,難道都是和英順那天一般的學……那樣的話他真是寧願不會這門手藝了。
得喜仿佛看懂了他心裡的擔心,嗤笑了聲道:「你這孩子倒是心氣高,不是個做奴才的料,可惜偏偏是個奴才身,你放心……我得喜一輩子,還就講究個心甘情願,你有心氣,那就好好地挺著,莫要忘了今日的初心,我也冷眼看著你能走到哪一步,只是,若是開始為著學手藝,勉強順了我,將來學會了,又反咬一口說我得喜恃強欺弱,那可不成,我得喜也不是讓人過橋抽板的人!」說到後頭,他語氣傲然。
雙林聽到這句話心裡一鬆,躬身行禮道:「謝謝公公指教,小的先下去了。」
得喜看他臉色又笑了笑:「真不像個孩子。」揮手道:「下去吧。」又招了招手叫英順道:「小順子,過來。」
英順冰冷著一張臉走過去,被得喜一手攬入了懷中,雙林連忙低頭退了出去,依稀聽到英順忽然噯喲了一聲,然後便是得喜呵呵笑了起來,輕快地問了句:「吃醋了?」
雙林快步走了出去,秋風吹來,他背上濕涼,心裡卻鬆弛了下來,知道得喜至少目前是不會再打他的興趣了。
隔日雙林過去,得喜果然一本正經教他烹茶點茶等事宜,而自那日起,他也再也沒有看到英順在他面前被受罰過,只是晚間英順基本不回房或是深夜才回房。而得喜待英順,也分外耐心些,顯然英順也確然天賦強過他一些,舌頭更靈敏,冷冰冰的臉五官俊秀,認真沏茶的時候,正如一幅畫也似。
日子平靜下來,雙林雖然在得喜身邊伺候,但得喜顯然並不十分倚重他,再則他又會低調做人,手腳勤快,因此還是頗得御茶房諸人的喜歡的,看他年紀小,都頗為照顧他。
這日霧松又來找他,悄悄兒地拉了他問:「怎麼樣,沒吃虧吧?」
雙林道:「沒有,我還小,而且得喜公公也說了,他只看兩廂情願的。」
霧松擰了下他耳朵道:「你懂甚麼?誰不是兩廂情願?這宮裡掌印的,哪個不是老謀深算人老成精了,哪裡會那麼直白的威逼著?你年紀小,他本來就不著急,不過慢慢撮哄著你,讓你先放鬆了,安心呆在這兒,然後再安排些別人排擠你甚至構陷你,在你面前給那些順從他的內侍們好處,日久天長的,在這宮裡,誰不是踩高捧低的?到時候都不需要他出面,自有人替他來踩你逼你!又或者你自己看著覺得那上頭好,迷了心自己迎上去!」
雙林捏了捏被霧松捏紅的耳垂笑道:「知道霧松哥關心我,我就等著哥哥跟著太子將來飛黃騰達,再把我調走好了。」
霧松眉頭蹙了蹙道:「誰知道將來的事呢。」過了一會兒又輕輕歎道:「殿下……不喜歡用我們這些內侍,如今也只有新來的雪石得他的心罷了。懷帝那會兒的事才過了多久,太子殿下受那些文臣教導,遠著咱們這些內宦也是常事,只是如今東宮那邊在風口浪尖上,殿下一直不許我們外頭招惹是非,我如今想給你出頭都難,想想前程,還真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雙林寬慰他道:「我這邊如今還好,哥哥無須擔憂,前兒你不還給我說霧原沒想明白麼,說得挺明白的了?你日夜伺候著,太子總要人辦差的,你總是忠心耿耿,太子總不會把你撇過一旁。」
霧松愁眉不展道:「如今太子還未當差,每日只是隨著陛下、太傅們學習,我們每日也只是跟進跟出的伺候,說是貼身內侍極為榮耀,在東宮那邊,誰不知道顧雪石才是太子得用的人兒,在外頭,尚不如四司八局裡略有些頭臉的公公們,如今東宮雖然得陛下優容寵愛,但為著三皇子,陛下如今與太后冷戰不和,洛太尉那邊已是十分不滿,聽說朝上給陛下暗地裡下了不少絆子。東宮這邊皇后娘娘親自過來訓誡過,不許我們借著太子名頭在外作威作福,惹下事來,一貫從嚴處置,更不許我們身邊的人引著殿下不學好,今兒本來你冰原哥哥也想來看你的,結果前兒才挨了打,就因為從外頭帶了幾本新鮮有趣的話本回來,也不知被哪個捅上去了,皇后娘娘親自命了因喜總管過來看著打了,讓我們都一旁觀刑。好好教訓了我們一番。」
雙林忙道:「打得可厲害?可要我去看看?」
霧松搖頭道:「無妨,皇后娘娘一貫仁慈,不過是皮肉疼幾日,他大概還是羞見人,所以不肯出門當差。太子殿下是個好學問的,那顧雪石無論是書法畫畫,每一樣都能和殿下說到一起,他應該是心裡著急了,想著能讓太子更倚重他些,其實那幾本話本也並不是什麼不好的,他已小心挑選過了,沒想到恰好觸到霉頭,讓娘娘逮著殺雞給猴看了,今兒我去看他,他還沒想清楚,還在那裡抱怨說定是被顧雪石偷偷報上去的,也不知道他哪日才想明白過來。」
雙林知道霧松一貫厚道,不太說人是非,但冰原卻是個有些心高氣傲的,只怕早已對雪石銜恨在心了,便對霧松道:「霧松哥您注意些別夾在他們中間不討好。「霧松笑了下,有些悵然道:「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這天下哪有一直傻的呢,便是那顧雪石,如今緩過來了,在殿下面前也給了笑臉,也開始到殿下身邊當差,顯然是轉過念頭來了,開始為將來著想了,如今殿下也一心捧著他,要給他立威勢,我只聽著殿下的吩咐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