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龍潛於淵·小公主

  時光飛逝,雙林一轉眼在御茶房便呆了三年,這三年裡,得喜待他一直不冷不熱,他性情喜怒無常,心情好的時候,教雙林便仔細耐心一些,心情不好的時候,拿起熱茶就往人身上潑水,但唯有一條,便是說到做到,果真再也沒逼迫過雙林向他低頭,也並沒有施什麼小手段,心氣果然頗傲。

  倒是英順這些年學了他許多本事,對雙林也和氣了些,雖然仍是有些冷冷清清的,卻也比一般人要親近一些,偶爾也會指點他一二。他大雙林三歲,如今已十四歲,已得了得喜的推薦,任了御茶房九品的尚茶,有次陛下御園行宴,得喜專門讓他去伺候了一次,他本就得了得喜的悉心調教,泡出茶來入了陛下的口,再一看人長得秀眉朗目,有如良質美玉,頗為喜之,這之後陛下的用茶,也時常會讓他去沏,這便是開始冒頭了。

  雙林仍是在御茶房默默無聞,韜光養晦,低調行事,有次得喜也忍不住看著他說話:「原本以為你是一時孩子心性,沒多久自然熬不住。沒想到你倒是個守得住寂寞,行事縝密心性圓熟的孩子,倒是我當時看走眼了,你這樣的人,將來若不是人上人,便也是能保全自身的人,可惜了三皇子,否則你跟著他,倒是一番大造化,在我這裡,委屈你了。」

  雙林笑道:「公公說的哪裡話,這些年多勞公公照拂,雙林本是罪奴,能在公公這裡過上安穩日子,多得公公費心了。」

  得喜歎氣點頭:「便是說話,也是老成得很,竟比我這積年宮裡待的,還要會做人,你哪裡需要我什麼照顧,倒是將來只怕我還要仰仗於你,便是小順子,也是一肚子的拗脾氣,只望將來你也念著到底算是同居一室的情分,他若是惹了禍,也能描補幫扶一下了。」

  雙林只是笑著謙遜,心裡卻想著不知有什麼法子能混出宮去,得喜是個宅在宮裡的性子,而宮裡茶葉又不需要采辦,全是各地進貢,只需要挑選便好,而他不是要去內書堂便是要跟著得喜當差,等級低的小太監,除了要當差,是不可能自主出宮的,幾年來,他居然一次都沒機會出宮過,每次聽到一些出宮了的內侍們眉飛色舞地說出宮的趣事,他就艷羨不已,心裡默默想著逃出宮去的可能。

  這日他從內書堂回來,想起許久沒有去見柯彥了,這幾日喉嚨有些癢,便想著去找柯彥抓點金銀花露喝,走到御藥房才走進去,便看到一位三十歲的青年宮裝婦人從裡頭走了出來,幾乎撞到他,看到是個小內侍,她臉上略過了一絲慌張,急急忙忙地走了。

  雙林走了進去看到柯彥穿著一身青袍戴著方巾,有模有樣地在抓藥,笑道:「柯太醫,您如今可威風哩?」

  柯彥原本沉著一張臉故作嚴肅,看到雙林來展開笑容,滿臉的稚氣又出來了:「你今兒怎麼有空過來?可是哪裡不舒服?」一邊拉了他的手便要診脈。

  雙林知道這是他的習慣,中醫從診脈開始,這些年他沒少給他練手,便也不阻止,由著他把脈,一邊問道:「沒什麼,就是這幾日喉嚨有些癢,想著弄瓶金銀花露喝。」

  柯彥把了一會兒脈讓他張口看了看喉嚨和舌苔,才道:「也沒什麼,注意少去人多的地方,這會兒春天,生病的人多,剛才那個小公主的奶娘你看到了吧,也是上火得厲害,口裡都爛了,好幾處潰瘍,說是只能喝湯,睡不好。」

  雙林道:「剛才那是小公主的乳母?」

  柯彥不以為意道:「是啊,她們這些進宮當差的都這樣,有點小病都要避著人,不然被上頭知道了,大驚小怪只怕就要丟了差事。這些人都是丟了家裡親生子進宮來當差的,家裡一家子指望著她呢,將來皇子公主們長大,她們得照應,怎麼也能混個誥命當當的。」

  雙林點了點頭沒說什麼,柯彥給他拿了瓶自己調的金銀花露道:「每天喝水的時候調一勺子就好了,不是什麼大事兒。」

  雙林和他說了幾句話,看到又有別的宮人進來,他便和柯彥告辭走了出去,天氣正暖,日光和麗,花木繁深,蜂蝶飛舞,正是御花園裡景致最好的時候,雙林身上沒差使,忍不住放緩了腳步,慢慢走了起來。

  這些園林景致,自己前世時常臥病休養,不曾得十分欣賞過,這一世又時時為生存苦掙,竟算得上是浮生半日閒了,為防止遇上宮裡的貴人,他特意揀了小路走著,一路分花拂柳,感覺風從臉上掠過,十分愜意,他舒服地瞇起了眼睛,索性找了處太陽曬得到的光滑山石,坐在那兒偷懶起來。

  過了一會兒卻聽到有小孩子的嬉鬧聲,雙林看過去,一眼看到雪白猶如糯米粉捏就的一個女娃娃,穿著紗綠綢鑲金邊的小襖子,白綾紗裙,頭上抓著小丫髻,掛著金玲瓏蓮瓣簪兒,手裡拿著個金光燦爛的布球,正和適才見過的那婦人嬉鬧,旁邊跟著不少從人,想必就是小公主楚曦了。

  雙林觸景生情,不免想起三皇子楚煦來,若是三皇子當時還活著,也有八歲了,當年沒的時候,和如今小公主這年紀差不多,這些年皇后聖寵不衰,中宮東宮榮寵不斷,也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那夭折的孩子。他默默注視著那女娃娃出起神來,卻看到那孩子脾氣似乎有些暴躁,那乳母似乎攔著他不許她走去刺叢中,她就伸了手去抓那乳母的頭髮,一抓居然硬生生抓下了一大綹頭髮下來!那乳母捂著頭髮,卻仍顧著勸阻小公主,仿佛並不疼痛一般。

  雙林疑心頓起,看著那乳母含糊地哄著小公主走了回宮,跟從的人足有十來個,顯見得王皇后吸取教訓,在身邊放了許多人,但是……

  口腔潰瘍、頭髮脫落、睡眠不好……雙林卻是想起了汞中毒……

  他心下不安,猶豫了一會兒,畢竟自己如今清淨自在,遠離漩渦,若是牽扯到這其中,卻又白白沒了如今這清淨日子,只是念及當年太子曾救了他一命,他有些委決不下。想來想去又覺得也未必便是中毒,一個公主而已,礙得著什麼事?興許是自己多疑了也未可知,不如裝作沒看到便算了……走了幾步,想起那面貌與楚煦有幾分廝像的楚曦,跺了跺腳,心裡暗歎了口氣,轉頭回了御藥房。

  柯彥看到他回來,笑道:「怎麼?可是拉下什麼事忘記問了?」

  雙林躊躇了下,看了看四下無人,將適才看到的情景說了出來,柯彥一怔道:「脫髮?」

  雙林點頭道:「我看著這樣子不太妥當,想著你精通醫理,還是和你說一聲。」

  柯彥蹙眉道:「你疑心是中毒?」又道:「你這是不是疑心太重了,婦人哺乳時本就易脫髮,再說小公主到底是個公主,礙不著誰的事吧?而且我適才診脈,好像也沒甚麼不妥的……

  雙林倒不知道女人哺乳期容易掉髮,不由一怔道:「是這樣麼?果真是我疑心了?」

  柯彥想了想:「對了……適才她和我拿了些明礬說是要染指甲,我看到她指甲上有淺白色的橫紋……」他畢竟是大夫,一聯想起來,登時也想起了不妥,指甲上有橫紋,有時候是身子不好,但是有時候正是中毒的表現。進去拿了本書來翻了翻許久,很是躊躇不決道:「這事若是報了上去,若是無端連累了人家差使也不好,但是若是不報,將來出了事……」

  雙林想了一會兒道:「或者,和東宮霧松那邊透個風聲?太子也在東宮多年,應當有自己的人手,查起來也好查些,總比直接報上去的好點。」

  柯彥眉頭舒展開來道:「這倒是個方法。」一邊道:「我一會兒讓人帶個話讓霧松來見我,你還有差使吧?先回去吧,我看你耽擱了也很久了。」

  雙林點了點頭,卻也不欲摻合此事,想了想道:「若是太子動問,你也別說是我這邊發現的,只說是你診脈覺得疑心,謹慎小心不為大錯,想必即便出錯,太子也會承你這份情。」

  柯彥皺緊眉頭道:「我爹若是知道,定然是叫我莫要管這事的。」

  雙林一怔,遲疑了一會兒道:「那,這事我找霧松哥說?」他倒是忘了,這宮裡誰不想明哲保身,竟是他自私了。

  柯彥抬頭看雙林白淨的臉上帶著關心和忐忑,心底一暖,忍不住伸了手去掐了掐他的臉道:「你年紀小小,怎麼心眼這麼多,一件事情瞻前顧後老為別人想的,老成得緊,我也就說一說,其實……我覺得我爹這明哲保身不對,人在宮中,哪可能完全不波及的,不過是憑醫者之心做事,問心無愧罷了。」再說,他眉毛揚了揚:「我也總不能在我爹羽翼下混一輩子不是?太子賢明,也不是不能投靠的。」倒是多了絲雄心壯志,雙林釋然一笑,低聲重復了句:「問心無愧嗎。」又給柯彥使了個禮:「柯兄好生通達。」柯彥搖頭笑他:「你這老氣橫秋滴水不漏的性子啊……」

  雙林和柯彥又說了兩句話,才離開了御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