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潛龍勿用·倏忽一夏

  倏忽幾個春秋,又是一夏到來,水邊樹上蟬聲嘶力竭地叫著,水面反射那強烈的太陽光,一片白花花的耀人眼睛,而蓮葉田田裡,更有挨得擠擠擦擦的大朵大朵蓮花,美得蓬蓬勃勃。

  雙林側躺在一處四面通風的廊台上,以手肘支著身子,羽睫半閉,紗袍鬆鬆籠著,烏黑的長髮順著肩膀傾洩,滑落在一側的竹枕上,雙腳赤著,寬鬆的紗褲下能見到光裸的小腿線條。他身側一個玉色托盤上,擺著一套茶壺茶杯,杯中茶水勻亭朵淨,清澈香沁,又有一托剝好的新鮮蓮子和菱角,浸在水晶淺碟內,與晶瑩剔透的冰塊載沉載浮,可惜主人卻並不碰,只任著冰塊漸漸融化,廊台三面水聲淋漓,愈發令人昏昏欲睡。

  外面明明驕陽似火,這自雨廊卻以水車之力,將水引往亭頂,然後淋在屋簷之上,四面水瀑落,將蒸騰的暑氣帶走,人在廊內消暑,肌膚點汗不生,舒爽涼快,簡直愜意得叫人不想幹活。

  雙林一邊感慨著古人的智慧,一邊懶洋洋地聽到廊上有木屐卡卡傳來的聲音,心下暗歎,知道自己這浮生半日閒又要沒了。

  果然,人未至聲先道,一聲「二哥!二哥!」隨著清脆的木屐急促敲在擦得光可堅韌的木地板,一個妙齡少女沖了進來,玲瓏如玉的腳趾沒穿襪子,光著套在玲瓏木屐中,身上穿著雪白的素紈紗衣,頭髮也只是挽著,卻插了兩枝玲瓏蓮花,襯得肌膚欺霜賽雪,點漆雙眼靈動非常,她看到雙林,嬌嗔道:「二哥你太不厚道啦,大哥今天出鏢回來,又給我們在杭州的分行帶了好幾個好鏢師回來,聽說都是數一數二的好手!你又不出去看看,你整日裡懶成這樣,什麼帳都推給我,太不公平了!」這少女,正是當年肖岡救回的肖鎮飛幼女,如今隱姓埋名,更名崔妙娘,三年過去,已長成了一名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

  雙林緩慢地起了身道:「你和大哥做主就好了,我看你如今舉一反三,盤帳越發好手了,哪怕再開三家分行,我們家妙妙都能掌得住。」他言行舉止疏疏懶懶,正伸了手去拿了放在枕邊的玉簪去挽起長髮,那寬大輕薄的素色袍袖滑落,露出一截玉色手腕,整個人明明一貫無心無意的懶洋洋,卻偏偏多出了一絲風流的情態。

  崔妙娘臉上飛起兩朵紅雲,跺腳道:「雙林哥你老是躲懶啦!快快出去,大哥說給你帶了好些禮物。」

  雙林將頭髮粗粗挽了個髻,衣服腰帶也整了整,才被催促不已的崔秒娘一路拉著到了前廳,前廳前邊是一片演武場,雙林看到遠遠一群鏢師正在場上互相切磋。因著天熱,人人都脫了上衣,露出了飽滿的胸肌與腹肌繃出漂亮的線條,雙林看著那些蜜色的皮膚包裹著富有彈性的肌肉,挺拔的背部線條,心裡微微哀歎了一聲,畢竟自己的性向擺在這裡,說實在的,日日看著這些年輕的鏢師們如此肆無忌憚的展露陽剛之美,不得不禁欲的他,著實是有些難受的。

  崔妙娘自幼和這些鏢師混在一處,卻也並不覺得羞赧,大大方方叫道:「大哥!二哥來了!」

  一位高大的男子轉了頭過來,他也剛脫了上衣在和新來的鏢師比試,肌肉緊實的胸脯被汗水密布,在陽光下泛亮,身上的肌肉飽滿而具有爆發力,一絲贅肉都無,好像一只精壯的黑豹,隨時都能暴起傷人,他看到肖妙妙,英挺劍眉微微蹙著道:「又不穿襪子。」一邊叮囑了幾句鏢師,便轉身披了衣服和雙林妙妙一同往大廳走。

  幾個鏢師遠遠看著,其中一個新來的詫異問:「那是崔總鏢頭的弟妹?怎的和總鏢頭一點都不像?都這麼文弱的。」

  一個老些的鏢師笑道:「你這有所不知了,咱們鏢局裡頭,當家的卻是那文文弱弱的崔二爺,你別看他面嫩,手腕利害著呢,但凡有什麼生意上的難事,只要二爺出馬,沒有說不通的,只是不愛出門應酬,平日裡能不見人就不見人,性子有些左性。至於崔三姑娘,那可是盤的一手好帳,年紀輕輕,聽說算帳可以不用算盤,一看就能心算知數,這蘇州府裡,不知多少富商人家捧著彩禮想娶她回去,那一手盤帳管家的功夫,又有崔總鏢頭崔二爺這樣的舅爺,怕不是娶個聚寶盆回去?」

  那新鏢頭吐了吐舌頭道:「這崔家難道是祖墳上冒煙了不成?個個孩子都這般出息,連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人中龍鳳。總鏢頭自不必說了,這同興鏢局,不過開了三年,如今連京裡都開了分行,京裡那是什麼地界,從前昌隆、會友、廣盛三大鏢局在那裡,外地鏢行要想在京城接鏢,都得給他們送銀子請他們幫忙才能過,家家鏢行後頭都有背景,結果這同興鏢局一個外來戶,居然穩穩地扎根下去了。我還道這同興鏢局後頭有多厲害的背景呢,居然就真的是這白身出身,實在是真真想不到。」

  其他幾個鏢師都笑了,其中一個道:「哪裡一帆風順的呢。去年京裡去開分局生意那段時間我們也難,本來不少元老就不同意去京裡開分局,結果當時果然出了事,京裡的鏢頭被卷入了官司裡抓進打牢,又有人要收鏢局的地說當時被強迫賣的要告官收回。那時候你可不知道有多難,崔二爺跑去京裡足足三個多月,上上下下拜了多少碼頭,銀子流水一般的花出去,把事情都擺平了,才有如今咱們這同興鏢行的一席之地。京裡一打通,蘇州府杭州府揚州府那邊的商人都肯請我們鏢行的人保鏢,錢才是滾滾來啊,要不怎麼說崔二爺眼光毒辣呢。當時不知多少人都覺得同興不行了,生意慘淡,連這邊總鏢局都壓了幾個月沒發薪,好些鏢師頂不住,都跑了,誰想到能有今天呢。不過當時崔二爺去京裡一回,回來那人瘦得啊,都脫了形,崔總鏢頭當時連鏢都不出了,守在蘇州府親自看著他調養過來的。」

  又有人道:「他長得清減也不奇怪了,我聽說崔二爺不沾葷腥的,只愛吃素,這般身子骨怎麼可能結實的?」

  又有人奇道:「為何不吃葷腥?難道是信佛的居士?」

  有人搖頭道:「不像,似乎就是個人喜好,不過倒是好酒,你如果有好酒,他就會和你多說兩句話。」

  不提幾個鏢師嘖嘖驚歎,只說崔總鏢頭,當年的肖岡一行走一行數落著自己妹妹:「妙妙你都快要及笄了,再也不能這樣往衣冠不整的男子群裡扎堆,家裡不穿襪子可以,出來怎麼可以不穿?」

  妙妙皺起眉頭道:「誰稀罕看那些臭男人啊!哼,都是五大三粗的,從小見到大,只不過是及笄,就偏要管這管那,奇怪不啊!這樣熱的天兒,前兒我和雙林哥出去吃酒,看到河裡船娘舞娘們,哪個不是光著腳呀,偏你有講究。」

  肖岡冷哼了聲去瞪雙林:「你又偷偷帶著她去吃酒!」

  雙林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笑道:「就是吃點甜甜的梅子酒,一點都不上頭的,那酒是真的好,濃稠得都能掛住杯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楊梅酒!難為他怎麼釀來……」他看到肖岡瞪著的眼睛,連忙轉移話題:「再說我們妙妙主要是去看社戲去的——女孩子家,能自在的就這幾年了,何必拘著她呢。」

  肖岡道:「將來不好說親,雖然這邊風氣開放,但若要嫁到好人家,還該嫻靜規矩些才是。」一邊進了花廳,果然那裡還放著幾箱子行李,肖岡打開蓋子,從裡頭拿出幾個妝盒來,崔妙娘眼睛一亮,喜得連忙伸手去接,肖岡卻一縮,將那幾個盒子都遞給雙林道:「都讓你二哥收著,這是我這次給你采辦的好些精巧首飾,將來要做你嫁妝的,你這風風火火的性子,平日裡別碰壞了,讓你二哥好生收著就好了。」一邊又和雙林說話:「你也莫要總慣著她了,還是該替她好好物色個人家才是,我整天在外走鏢,還是得靠你看著。」

  雙林哽了下,在他心目中,妙妙這麼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還是初中生呢!哪裡就嫁人了?在古代,嫁人是什麼好事啊,起早了得罪夫君起遲了得罪婆婆,年紀輕輕生孩子又是鬼門關,他有些尷尬剛想說話,崔妙娘已滿臉通紅道:「我才不要嫁別人!我就嫁給二哥就好了!我不要離開鏢局!」

  雙林和肖岡雙雙嗆了一下,肖岡十分尷尬看了下雙林,沉下臉怒喝妙娘道:「胡說八道什麼!雙林是你二哥!」

  崔妙娘跺腳道:「他才不是我親哥!你以為我年紀小不記得嗎?憑什麼老要我往外嫁?我嫁給二哥有什麼不好?又能繼續留在鏢局裡,二哥對我又好!」

  雙林輕輕咳嗽了聲:「妙妙還小呢,哪裡懂什麼,大哥你操心太過了,再過幾年吧……」

  妙娘滿臉通紅眼淚汪汪反過來吼雙林道:「我哪裡小了!你不要總說我年紀小!」說完自己跺了跺腳,吧嗒吧嗒又沖走了。

  雙林與肖岡面面相覷,肖岡滿臉尷尬道:「這孩子滿口胡言亂語的……」雙林笑了笑道:「妙娘才多大呢,你既心疼她,多留她在家中幾年便是了,如何反急著要嫁她?」

  肖岡歎了口氣道:「你不知道義父當年在邊疆揀了我收養我,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妙娘是我義父的唯一骨血根苗,我自然希望她早些開枝散葉,給義父留下後嗣,如今孝也出了,也快及笄了,這江浙一代都興早嫁,十三歲開始物色人選,十四歲及笄便可定親,然後攢上一年嫁妝,定了婚期,總也要十五六歲才過門,否則一不小心一蹉跎,那就成了老姑娘了,那我將來有何面目去見義父?襯著如今年紀小,挑選余地大,正要好好選個人品家境都要一流的才算對得起義父恩重如山。」

  雙林長歎了口氣,知道這也是古人世情,他畢竟和肖岡妙娘是半路兄妹,比不得他們從小長大的情分,不好隨意開口,萬一妙娘果真誤了花期,那他也就罪過大了。只好點頭道:「我會留心的,我讓子涵兄留心看看。」

  肖岡點頭又道:「這次從京城回來,聽說太子嫡子滿月,京城一片歡騰呢。」這三年雖然雙林閉口不談,但肖岡後來慢慢打聽,少不得猜到了那日他們誤劫了的人正是當朝太子,而雙林一力離開京城,卻又偏偏非要在京城建鏢行分局,在最困難的時刻,他親赴京城,力挽狂瀾,硬是在京裡打開了一片局面,這三年同興鏢局順風順水,連他們十來個弟兄,在外行走,開始還怕被人認出,後來卻發現那事隨著京兆尹換人後,再也無人問津,他們居然真的能在陽光下開著鏢局,不少兄弟娶了妻子,過著平淡富足的生活,這不能不說,事情順利得,簡直如有貴人相助一般。

  而他作為總鏢頭,不免也覺得自己這鏢局擴張得有些快了,但凡略有些盈余,雙林便開始招人,等合格的鏢師和掌櫃多到一定程度,就又開了分鏢局,他是行伍出身,自然看出來這鏢局都設在了軍事重鎮之地,又都互通消息,馴養信鴿,招收鏢師,固然收支是能相抵的,甚至有頗多盈余,但這種仿佛有恃無恐根本不怕本銀不夠不留後路的風格,和一般求穩小富即安的普通商賈大不相同,讓他有時候不免暗暗心驚,這也是他急著想將崔妙娘嫁出去的原因。

  若不是天生如此膽大,便是有恃無恐。他這位小兄弟,只怕後頭另外有來頭,他雖然信任這位小兄弟的人品,而且自己一人吃飽全家穿暖,成龍成蟲倒是無所謂,可是妙娘總要安置好才好。

  果然說到太子,雙林臉上的笑容就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