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林自己在書房寫好呈子,約莫晚膳過了的時間,楚昭又回來了,想必已是安撫過了太子妃,但因著大家心情都不太好,所以也沒有留宿。楚昭坐下來,看到他寫的呈子,拿了看了看,居然拿了筆在上頭批改潤色了一些文字,又對雙林說道:「這折子寫得實在,想來你在外邊幾年,也沒丟了內書堂教你的東西。只是少了些公忠體國、天恩浩蕩之類頌聖的詞,用典也太少,辭藻也稍嫌不足,譬如這兩句,稍微改改,便可對仗,聽著也更有力量些,你不慣寫折子,也不怪你,只是官場習慣,一貫如此。」一邊又從頭到尾一句一句給雙林批改了一番,讓雙林重新謄抄了一遍。
雙林一邊謄抄,一邊心裡腹誹,他不過是把大致意思寫出來便完了,楚昭也不知是哪裡犯了好為人師的毛病,居然當真教起他寫折子起來,他一個內侍,將來又不可能做官,這奏折會不會寫,有什麼關系?難道他以為自己是雪石?不過楚昭引經據典起來,的確侃侃而談,雙林那一二三四的大白話,被他修飾了一番,的確朗朗上口,文采斐然,看上去儼然是篇華彩文章了,果然不愧是多年精英教育出來的人。
楚昭不知他腹誹,看他謄抄完,拿了又從頭到尾細看了次,起身從書架上揀了幾本書來給他道:「這幾本書你拿回去看看,裡頭有我一些批注,你可細讀,我知道你一貫有些小聰明,聖人言雖小道必有可觀,然則要更進一步知道理,還是須多讀些書。」
雙林接了書,有些哭笑不得,仍是恭敬應了,楚昭打發他下去,自己卻在書房又熬到三更,才歇下去。
第二日楚昭與幾位心腹幕僚、何宗瑜又議了議,仍是沒有做出決斷,然而第三日大朝回來,楚昭命人傳了雙林到書房。
雙林到書房,看到楚昭面色深沉,何宗瑜坐在一旁,楚昭見雙林行禮後問:「那養廉銀的折子,你還和誰說過,或是那折子給誰看過。」
雙林一怔,回話道:「不曾和人說過,便是霧松冰原,小的也未曾吐露過。」他一貫謹慎,雖然平日裡霧松和冰原都愛說伺候楚昭時看到的事情,雙林卻一貫一字不吐,別人也只以為他不愛說話,卻不知道他是前世養成的習慣,非公事場合,絕口不提公事,不相干的人,不要閒聊。
楚昭看了他一會兒道:「有人報我,說你昨日歇息,在御街與豹韜衛侍衛裴柏年飲酒閒聊甚歡,是也不是?」
雙林心裡一跳,昨日他不當值,楚昭又一天都在前殿,他便出去找裴柏年,想多問些消息,可惜裴柏年也說不出個什麼來,只略微知道點風聲罷了。沒想到這又是被哪個有心人看在眼裡,報到了楚昭這裡,他跪下,抬頭坦然道:「殿下,小的與裴侍衛只是舊識,他聽聞我從宮外回來,約了飲酒敘舊罷了,小的絕無一字提到養廉銀事。」
楚昭道:「起來吧,不過問問罷了,並非疑你。」雙林起身侍立一旁,聽到何宗瑜道:「書房看守的侍衛那日也問過了,並無他人進出書房,如此看來,只怕這洩密,還是在幾位幕僚身上了。」
洩密?雙林看向何宗瑜,何宗瑜和他解釋道:「今日大朝,大皇子殿下給陛下上了折子,內容正是建議增設養廉銀,那折子連字句都寫得和殿下的折子一樣,只有些許字詞改動。」
雙林吃了一驚,看向楚昭,楚昭淡淡道:「罷了,他這是故意的,無非是引得孤大肆排查東宮,猜疑諸位心腹肱骨之臣,此事就此作罷,也不必再查,查下去只會離心離德,此折子孤本來也不想往上呈的。」
何宗瑜蹙眉道:「幕僚中有人生了異心,這是必然的了,殿下不查到底,遲早會生後患,再說這養廉銀的奏折,經過我們多方參詳潤色,又增加了不少約束核驗的磨勘條款,真施行起來十分可行,如今白白讓大皇子揀了現成便宜,只看今日陛下誇贊不已,朝廷上下百官應和,大皇子聲名鵲起,我們卻是為人做嫁,還白白得罪了朝廷百官,這口氣難道就這般吞下去不成?」
楚昭歎息道:「此事從無端彈劾開始,我們就已陷入被動,他們既然行了此計,必然本就早有應付的法子,大概和養廉銀也差不了多少,無非也就是從補償清官入手,而偏偏要用我們的折子,顯然是有恃無恐,恐怕要的就是我們查下去或者鬧到御前。真查下去,必然是什麼都查不到的,只怕老鼠打不到,反而傷了玉瓶兒,被預先埋好的線誤導,倒白白折損了自己人,傷了真正效忠孤的人的心,到時候東宮上下不寧,人人離心,孤才是白白忙一場。君玉有所不知,這宮闈是天下第一骯髒之地,孤長到這個歲數,不知見了多少陰謀詭計,當年三郎無端溺死,公主被人下毒,哪一件不是認真查的,最後不全都葫蘆提了?這虧已是吃定了,還是站穩腳跟,步步為營,小心提防,莫要亂了陣腳才是。」
何宗瑜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殿下還是宅心仁厚,若是我,拼著鬧到御前,也非要辨個明白。」
楚昭苦笑:「你當父皇還和當年那樣寵我信我?這一年來我動輒得咎,君心莫測,若是真鬧起來,到時候失了聖心,百官前面目無存,才真真兒的是沒臉了。」
何宗瑜微微有些動容:「殿下還當放寬心,陛下也是對您寄予厚望,才分外嚴厲些。」
楚昭也沒說什麼,只與何宗瑜又閒話了幾句,便送了他出去,回了書房看雙林還站在那裡,叫他到跟前吩咐道:「那裴柏年家裡,和洛家多少有些關礙,你是我貼身內侍,以後莫要和他太過關聯,如今孤重用於你,少不得許多人盯著你找錯,孤也知道你一貫謹慎,還需再謹慎些更好。」
雙林低聲應了是,楚昭看他臉色,又忽然道:「這次養廉銀的主意本來挺好,只是碰上小人作祟,沒用上,將來還有大展拳腳之時,你放寬心好了。」
雙林有些摸不著頭腦,細想起來,楚昭這居然是在安慰他?這事不是本來最難過的人應該是他嗎?雙林哭笑不得,這養廉銀的主意,也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剽竊的雍正帝的,自己有什麼難過的,雙林道:「小的只是替殿下難過罷了。」
楚昭笑了笑道:「這有什麼,這等小人之道,能用一次兩次,難道能用一輩子嗎?治國不靠這種小道,其實換個想法,這事孤不好提,提了若是讓父皇猜疑,怕孤借此收攬人心,反而不肯用此策,如今皇兄提了,父皇采納了,真能施行了,吏治一清,也算得上是造福黎民,有利於國庫了,我個人的一時得失,算不得什麼。」
忽然聽到如此憂國憂民的聖母言論,雙林微微有些愕然,看了下楚昭的表情,發現他面上並無勉強之色,而且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他並不與何宗瑜說,而是和自己這樣貼身內侍說,可見並非說出來貼金,等人傳揚出去為自己造勢,而實實在在的是真的這麼想的,這是當真將黎民百姓的責任放在自己心上了?雙林一時覺得楚昭未免有些迂腐了,然而細想想,又為自己的功利市儈有些慚愧,一時也是有些百感交集,他畢竟兩世都是普通平民,國家民生,與他無關,他從來都是獨善其身,顧的都是自身利益,卻忘了,如今自己面前的,的的確確是一國儲君,他的工作,思考的就是國家大事,百年民生,皇家利益,和民生大計,其實從根本上說是一致的,只是偌大國家,真要運轉起來,本就非一人之力可行。
楚昭注意到雙林的神色,忍不住笑了下道:「你這是又怎麼了?孤發現你這次從宮外回來,比從前倒是更像個人些了,從前年紀小,雖然謹慎小心點水不漏,卻讓人覺出用心得不是地方來,老氣橫秋得不像個孩子,如今總算有些七情上臉了,倒更像孩子一些了。」
雙林低了頭,楚昭還要說話,外頭冰原卻送了帖子來道:「殿下,大皇子殿下邀您三日後在浣葛山莊打獵,送帖子來的內侍在門房立等回復。」
楚昭蹙眉接過那帖子,草草看了一眼,扔到桌面上道:「告訴他,孤應了。」
冰原忙轉頭奔出去回話不提。楚昭看了眼雙林道:「你也准備下,到那日孤帶你去散散心,也省得你回宮憋悶了,怪孤帶你回來,楚昀那莊子是洛家先祖那會兒傳下來的,地方大,修得精心,還是有些看頭的。」
雙林對陪著楚昭去打獵並沒什麼興致,不過楚昭一片熱心,他也不能表現出太興致缺缺,只好勉強笑了下,下去准備不提。
雙林回了房,卻看到一個小內侍在院子外探頭探腦道:「雙林哥哥,我們因喜公公說了,請你回來了過去找他一下。」
雙林心中咯登,知道是皇后要找他,連忙略略收拾了下,便往坤和宮去了,進去的時候看到皇后一身秋香色半舊常服,釵環已卸,斜倚在榻上,屋裡燈光昏暗,想是本就要歇息,看到他進來跪下,淡淡道:「起來吧,本宮聽說今兒昭兒受了委屈,恍惚聽了些首尾,聽說是楚昀那邊獻了個養廉銀的折子,得了意?昭兒那邊怕我擔心,不許人和我稟報,且傳了你來問你其中備細。」
雙林不敢隱瞞,他自是知道皇后肯定知道彈劾的事以及大皇子出養廉銀奏折的事,但是養廉銀這折子是自己寫了雛形,太子親自潤色修改,又命了心腹幕僚反復改過的,恐怕皇后不知被大皇子算計了去,堂而皇之據功為己有,便將來龍去脈以及其中細節一一稟報了王皇后,還特意將太子和何宗瑜的對話一一詳細復述了一番。
王皇后聽到太子與何宗瑜說的動輒得咎於父皇的話,久久不語,過了一會兒,雙林低著頭,只聽到她忽然說了句:「我兒被小人計算白白為人作嫁,受了這般大委屈,心裡這般苦,卻只是忍著不說……更不曾與我訴過一句苦,是我護不住他……」
她聲音淒惻,近似於哽咽,話音未落,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旁邊因喜和剪雲慌忙上前替她撫胸倒茶,卻忽然聽到她劇咳了一聲,剪雲輕呼了一聲,雙林聽那咳嗽的聲音不對,抬頭望去,看到王皇后面色孱白,眼圈發紅,手裡捂著嘴的帕子裡猩紅一點,卻仍是咳嗽不已,因喜已是幾步走出外頭喚人傳太醫,剪雲臉上淚珠滿面,卻一聲不敢再出,只替王皇后撫摩胸口。
坤和宮時常傳太醫,因此雙林也只能在那裡看著太醫院柯院使急匆匆的趕來了,連柯彥也拿著藥包一同過來,看到雙林在,柯彥也無瑕和他私下交流,只是忙著替王皇后診治,施針。
王皇后經過太醫一番施針後,又緩了過來,叫人傳了雙林進去道:「本宮生病之事,莫要和皇兒說,只說我是問問你養廉銀和起居之事,莫要讓皇兒憂心。」
雙林也只能低頭稱是,看了眼臉上憂心忡忡的柯彥,出了坤和宮。
楚昭果然知道王皇后叫了雙林去問話,問了幾句情況,倒沒想太多,笑道:「你下去准備吧,明兒打獵呢。」說罷低了頭又繼續看書。他這幾年六部幾乎都走過一遍,政事嫻熟,如今時不時會接巡查外地的差使,因此每日裡略閒下來,便拿了許多地方風物志、縣志來看,手不釋卷,十分勤勉,雙林看過他看的書,批注都是密密麻麻,不得不說心下也是佩服的,只是如今一想到王皇后之事,心裡也湧上了一股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