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飛龍在天·決意

  因喜走後,楚昭久久坐在黑暗之中無語,雙睫垂下,眉目淡漠,黑暗中剪影孤寂而憂郁。

  雙林在一側看了他許久,才上前低聲道:「殿下,安歇吧。」

  楚昭睜眼看了下雙林,怔怔道:「孤幼時其實也頗有些淘氣的時候,有次悄悄爬上了御花園的樹上掏鳥窩,結果父皇正好路過抬眼看到孤,孤一緊張,踩空落了下來,明明父皇身邊許多侍衛內侍過來相救,父皇情急之下卻直接奔了過來抱住我,結果摔倒在地,後來孤只是受了驚,父皇卻左臂摔在山石之上骨折,如今那只手臂每逢陰雨天氣還犯風濕,孤從那時候開始,便再不敢淘氣了,循規蹈矩做一個合格太子……」

  雙林道:「皇上待您很是用心。」

  楚昭低聲道:「是,孤所有東西都是父皇親手教的,雖有太傅,他卻喜歡親自教孤,寫字、畫畫、賞鑒、批奏折。孤幼時體弱多病,有次病才好腸胃弱,太醫院讓我一直吃清粥,他就陪著孤一同用清粥用了三天。」

  雙林默默坐在他身邊,不知為何心裡有些羨慕,想著楚昭長成這樣軟厚性子,只怕和元狩帝、王皇后這無微不至的關愛有關,楚昭卻又忽然低笑道:「若是因喜真的是父皇的人,他今日來這一遭兒,是要試探孤會不會反他嗎?他明知道孤早就對因喜起了疑心,為什麼還要來這一招?若是因喜真的不是他的人……母后……母后難道是希望孤終究走上這條路嗎?」

  雙林沉默,帝王家的父子,誰說得清楚?有弒父奪位的,有疑心殺子的,這些父父子子,當初也並不是君君臣臣的,一開始興許也有著父子之情。楚昭這些年在藩地羽翼漸漸豐滿,誰知道元狩帝心裡有沒有猜忌?

  很久以後楚昭低聲道:「適才因喜說讓孤起兵清君側的時候,那一瞬間,孤居然心動了……孤自幼就認為自己將來會是一國之君,也一直模仿著父皇的一舉一動,努力讓自己最好。後來母后去世後,孤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如今的身份,然而,適才,孤想著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一言九鼎的榮耀,居然……心動了,孤不想辛苦了這麼久,一道聖旨就讓孤放棄所有,孤不想一直唯唯諾諾,永遠只做孝子忠臣,若是將來為君的是楚昀,孤覺得我比他更合適。」

  雙林低低道:「殿下自幼便立為儲君,有此想法很正常,不該為此羞恥。」權力本就令人瘋狂,更何況當你無限貼近的時候。

  楚昭低低苦笑了聲:「父皇難道是知道,他若是有朝一日不在,我大概遲早是會反的,所以索性在他還在之時,剪除我的羽翼,給大哥鋪路嗎?他自幼是寵愛我,卻對大哥也不薄。」

  雙林道:「殿下是不是思慮太甚了,還是好好歇一覺,明天起來再好好和駱相他們商議。」

  楚昭閉了眼,黑暗中感覺到了自己的軟弱、卑劣、自私和貪婪:「我不想猜疑父皇,卻不得不多想,因喜到底是不是父皇的人,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到底希望我怎麼做?」

  雙林想了下道:「殿下不要只想著皇上到底怎麼想你,他到底希望你做什麼,而是想想你自己,到底想做什麼。」

  楚昭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低低道:「你讓我一個人想一想。」

  雙林不再說話,替他添了炭,將茶水倒了一杯在他手邊,靜靜退了出去,將楚昭一個人留在了黑暗中。

  天亮的時候,楚昭才從書房裡走了出來,看到雙林斜靠在貴妃榻上,已經睡著,初生的晨光照著他側臉似乎溫潤的青玉一般,這些日子雙林夜夜陪著自己不離左右,想必也是睏得很,他走過去,拿了毯子替他蓋上,才一動雙林就已醒了過來,睜眼看到是他,坐了起來。

  楚昭輕輕攬了他道:「雙林,你結束這邊的店鋪,帶了銀子,去找李家兄弟,出海去看看好嗎?」

  雙林一怔,卻知道楚昭已做了決定,抬眼看他,雙眸清澈而堅定:「殿下,我當日答應過先皇后,您要進,我便為您出謀劃策,輔佐您進,你要退,我便替您保駕鋪路,讓您全身而退,無論王爺您做出什麼決定,我傅雙林都和您共同進退。」

  楚昭低下睫毛,眼圈微微發紅,顯然也有些難以平靜:「大寧藩雖然如今看著繁榮,卻也是去年才遭受過兵禍,好不容易才恢復的,孤不忍為了自己一己之私,將一藩百姓,全軍將士,都拖入這不可知的未來,遭受兵革之苦,更重要的是……父皇曾待我恩重如山,只要他在,孤決不能先做那不孝不義之事,孤決定接旨撤藩,進京面君,若是父皇當真受制於人,孤拼了命也要解救他出來,但若是父皇只是希望孤做個太平閒王,孝順兒子,孤一身本也是他給的,他要收回去,孤無話可說。」

  雙林面容平靜,似乎早猜得到楚昭會選擇這一條路,他低低道:「殿下既然決定了,我總跟著殿下便是了。」

  楚昭抱了他道:「孤回京,不知到底會面臨什麼,若是真的父皇已被洛家挾制,只怕孤很快便會被圈禁,到時候你想走也走不掉了,你這樣的性子,哪裡受得那樣的生活。」

  雙林想了想道:「無非也就是這一輩子罷了,下輩子再來過。再說也未必就如此被動,殿下要進京,我們便計劃周詳些,到時候大不了你也不做這個親王了,咱們到民間隱居做個農夫去。」

  楚昭忍不住笑了下:「那大概合了你的意了。」

  雙林道:「嗯,到時候某人可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爺了,若是要靠著我每天給你種地做飯的,那得天天替我倒洗腳水才行。」

  楚昭被他幾句話逗得心裡也輕鬆了些,轉念一想自己經營數年,也不是昔日灰溜溜就藩還要隱姓埋名私下就藩的那個落魄皇子,撤藩,難道真的就能撤了自己所有權柄嗎?不由豪氣頓生,笑道:「便是退隱山林,也是我來掙錢養家,斷不會叫我這嬌滴滴的小媳婦兒去種地的。」說罷輕輕親了親雙林的嘴唇,起身出去叫人梳洗換衣,傳駱文鏡、雷愷等藩地文武屬官不提。

  半月後,肅王辦完所有移藩手續,正式離藩回京。

  離藩那日,楚昭興辦的農學學堂、望海崖藏書樓抄書士子、工藝局藝徒、濟貧院孤寡幼小,都沿途擁著王駕步行恭送,又有紳衿民庶,感激楚昭德政,送了許多萬民散德政牌一路高舉,鄉紳父老們每人都手執高香,一路拭淚,送至城外,更有許多文士都來做詩文送別,親自攜來面呈,楚昭只得步步停輿,人人慰勞,送行的藩民尚絡繹不絕,到了邊哨衛所,更是有許多將士換了便衣,卻仍是行成列凜凜生威,遠眺送別,直送出三十裡,才含淚看著王駕遠去。

  藩王本為鎮固邊防、翼衛王室而分封,本有三護衛,如今撤藩削衛,僅留下了一支親衛不過三千人,由雷雲統領,人人都是以一當十,精心挑選過的,對楚昭更不必說,忠心耿耿,一路上肖小絕不敢滋擾,居然平平安安到了京城。

  肅王抵京,監國太子本不必出迎,派其他宗室出迎。然而大概楚昀存了示威的心,專門弄了全套太子儀仗,身上穿了正兒八經的玄衣纁裳,九章九旒出城迎接,他到底繼承了楚家的好相貌,看上去也還長身玉立,貴氣逼人,只是眉目間的陰郁使他即便身上穿了皇太子的袞冕服制,也並不讓人覺得威嚴。

  楚昭遠遠便下了車,大步走向太子鑾輿,身後是三千曾在戰場上見過血殺過人的披甲鐵衛,刀槍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寒芒,勁爽剽悍撲面而來,令人為之心顫,楚昭在他們列隊簇擁下大步而行。風不知為何忽然大起來,楚昭一路沿著紅毯向楚昀行去,所穿玄色王服上的金龍隨勢擺動,幾欲破風飛去,整個人威勢逼人,他幾步上前行禮,沉聲道:「臣弟參見太子殿下。」

  楚昀含笑看著從小就高高在上的這個弟弟在自己跟前俯下身去,心裡正舒爽之極,剛要開口,忽然聽到晴空一聲雷響,辟裡啪啦,忽然下起大雨來,雨點極大,瞬間風卷雨落,四面龍旗獵獵,華蓋幾乎都被風掀起,內侍宮女們慌忙拼命護著手裡的儀仗,然而風大得令人睜不開眼睛,本來嚴整安靜的儀仗侍從隊伍到底有些騷動起來,相反楚昭背後的衛隊卻在暴風雨中絲毫不亂,挺立如山,

  楚煦只得連忙上前扶了楚昭道:「皇弟快起……孤知道皇弟今日抵京,特意出城來接……」瓢潑大雨落了下來,他那些客氣話在大雨大雷中幾乎聽不清楚,又不能和村夫俗子一般掙著嗓子大喊,只得保持高貴得體的微笑,攜手將楚昭接入城內。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將楚昀精心謀劃的儀式破壞得猶如鬧劇一般,只是匆匆應了場面,楚昭送楚昀上了太子鑾駕,也自己回了王駕進京。說也奇怪,今年天氣異常,京畿諸縣,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種所收,十不存一,谷米騰貴,到了冬日,不過下過幾點雨星,太子親自祭天求雨,也未能求下大雨,結果肅王進京之日,明明冬日,卻電閃雷鳴,下了一場傾盆大雨,這場大雨下得十分蹊蹺,明明已進了十二月,便是下也合該下雪才是,偏偏卻是下了一場大雨。

  天象異常,少不得有人暗自傳說肅王果然才是天命貴人,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楚昭是貴人,因此出則風雨行。又有人拿了前宋人寫的詩句「一冬都無五日寒,赤日杲杲後土乾。水官丐歸帝弗許,詰朝不雨吾戮汝。斯須便放大瓢傾,一洗萬裡塵埃清。不妨更作尺深雪,桑榆之功尚堪說。」,來歌頌此大雨,卻有些暗指肅王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