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裡,戰壕每隔一段距離插著火把,幾百個民伕在兵士的督促下挖著戰壕,一群騎兵卻忽然猶如地獄裡忽然冒出來一般出現了,兵士們看到人,驚恐地拿起了號角要吹,卻被雪亮的彎刀劈下,無聲無息地倒下,然而還是有人吹響了號角,號角聲刺破了夜空,驚鳥劃破夜空。
是夜襲!雙林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騎兵馬蹄上包著布,知道這是一次精心策劃的偷襲,民伕們早就迅速抱頭躲入了黑暗之中,卻依然躲不過順手而隨心所欲的屠殺,仿佛血氣激起了這些惡魔的殺意,明明一眼可見的都是毫無戰鬥力的民伕,這些騎兵卻依然猶如狼入羊群一般,毫不留情地順手屠宰,四處都是民伕們的哀嚎呼救求饒聲。
雙林同樣經歷了這畢生最驚險的一幕,一把彎刀向他劈過來,黑夜裡他飛快地躲閃開,記得白天見過的山坡地形,迅速地抱頭往山坡下飛快地滾了下去,將自己脫離了所有火把能照到的地方,找了一處凹處屏息躲藏,黑夜裡人馬不辨,雙林一邊擔憂著洪老掌櫃,卻也知道這種時候已無力四顧。他只能龜縮著聽著外頭四處的呼喊奔逃聲,地面隱隱震動著,遠處馬蹄聲響起來,駐扎在附近的白河關衛所的兵士已被驚動迎戰,真正的短兵相接開始了。
殘酷而難熬的一夜過去,天明的時候,曲石城失陷,白河關隘也失守,雙林遠遠看到旗幟更換,沒有往下走,知道敵人必然還要清理戰場,他反其道行之,反而往山上高處爬去,靠著身上的乾糧,在山上躲藏了起來。他居高臨下,只看到被攻下的曲石城源源不絕地有准噶爾兵進入駐扎,他默默按旗幟數著人數,小小一座城,在被攻下後的幾日內,居然先後進駐了八、九萬的兵力!更重要的是,他在遼東呆過,城外駐扎的帳篷中,儼然有著王帳,說明有著王公地位的將領統帥著這支大軍,而看軍容兵力,顯然也不是泛泛之輩所帶的兵,看這兵力,更像根本就是阿拉布本人親自率領的主力部族。
這不對!雙林明明記得之前聽兵士們閒聊,准噶爾的主力,明明不應該是在這條線路上,而走的是石砫、西陽一代,那邊是當地土司駐扎的衛所,山勢險峻,但都是土人番人居住,多對大乾算不上十分忠誠,和漢人甚至有些不睦和積怨,因此一旦見勢不妙,便立刻歸順或是投降,一路聽說戰事不利,前幾日的軍報,還有來報茂州被阿拉布親自率兵奪下。沒想到當夜這裡就忽然被奪下了!
如果是軍報有誤的話,只怕朝廷主力軍隊都會往那條路線上行進,古代通訊不便,等到這邊一路直取川中再北上,游牧民族,擅長奇襲快攻,來去如風,這個小城莫名其妙遭到奇襲本就奇怪,想來是早有謀劃,青海一路虛張聲勢,卻早已集中了兵力在這一條線上,到時候那邊的大軍調轉不靈,中原空虛,只怕京城就危險了!
雙林出了一身汗,趁夜下了山,估算著方向,往最近的衛所奔去。
也不知走了幾日,雙林才找到了最近的青川千戶所,將所見詳盡地報了上去,這裡駐扎的千戶所長官一聽如此,也不敢隱瞞,連夜飛快遞了軍報往成都左護衛去,為保准確,連雙林也一同帶了去。
而此時,雙林並不知道,對外說御駕親征大張旗鼓的大軍還在往成都路上的楚昭,也早已親自帶了五千精兵,悄沒聲息地抵達了成都,四川都指揮使、成都左護衛衛所一應將領及所有本地官員,都已接了軍令,緊急趕赴此地,恭候聖命。
此時此刻的楚昭,正坐在軍帳中看著據說十萬火急的阿拉布主力已奇襲曲石城的軍報,卻起了疑心。
他修長的手指敲著軍報追問:「一個被強征的民伕,好不容易在這樣的奇襲大難中,死裡逃生,逃了一條命,可見是個惜命的,不是應該連忙回鄉麼?為何連夜跑了幾十裡來報軍情?不是朕說,大難臨頭,平頭百姓可不會管皇帝誰家做,定然還是保命為上。你們倒相信他所謂的忠君愛國?再看一個普通民伕,如何口齒如此清楚,頭腦清晰,說得出兵力如何,口音如何,旗幟如何,武器如何,王帳如何?我們剛看過軍報,阿拉布才剛攻下茂州,如何一夜之間主力便能來到曲石?倘若此是計,大軍改道,豈不是被阿拉布趁虛而入,門戶大開……」
「此人是什麼口音?」
下邊成都衛所參將黃雲正是詳細問過雙林的將領,這次也被叫了來面聖,心裡正是緊張之時,聽到皇上垂詢,一怔,回答道:「問的時候聽著倒像是京裡口音,聽說是曾在京裡呆過一段時日做過學徒,後來因投親來了雅州,投親不遇,做了松雲鎮酒坊裡的學徒,因部隊征集民伕征了去。」
楚昭冷笑了聲:「漏洞百出,這下也沒空細查,只是若是奸細行計騙我們西行,又該如何?」
黃雲額上起了汗滴,這位陛下雖然年輕,卻是帶過兵打過仗軍功累累不好欺瞞的,如今見他天顏深沉,冷肅漠然,一言直指要害,連忙垂頭道:「陛下英明,末將有罪,且待末將下去嚴加審訊!」
楚昭冷哼了聲,沒說什麼。
到了夜晚中軍帳再次布軍,楚昭布置了一番明日行軍的打算,看到前來議事的黃雲,又想起白天那民伕的事,問道:「那民伕的事審得如何了?」
黃雲連忙請罪道:「那民伕確實可疑,給他上了夾棍,暈死過去了也未鬆口吐實,只是他身體孱弱,末將已命人先吊著他命,一定要令他招出指使的人,又命人搜過他全身上下,最可疑的是他居然是淨身過的……」
楚昭原本漫不經心,他早認定那民伕是奸細,也並不在意如何,聽到最後一句忽然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你說什麼?」
黃雲仍在繼續道:「這的確非常可疑,只怕後頭的人不尋常……」
楚昭忽然心裡感覺到一陣顫栗,猝然站起來道:「朕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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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林在全身疼痛的叫囂中半夢半醒,感覺到了地獄一般的乾渴,感覺到有人扶著他給他餵水,流進口裡的液體卻是苦澀的,他迷蒙中依稀聞到了熟悉的龍涎香,然後有人在動他的腿,小腿骨一陣銳利的疼痛讓他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手腳也忍不住掙扎退縮,卻被牢牢抱住了身子按著腿全身仿佛被捆綁住了一樣一動都不能動,然後更劇烈的疼痛傳來,他被這仿佛要破開大腦一般的疼痛給疼醒了,發出了尖銳的喊聲,使出了更大的力氣想要掙脫壓制著自己的人。
抱著他的人手臂仿佛鐵鉗一樣牢牢鉗制著他,他抬頭去看,視線卻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雙熟悉而沉痛的雙眼裡,四目對視了一會兒,那雙眼睛變得冰冷下來:「太醫在替你正骨,夾棍讓你的骨頭裂了,若不正骨好好調治,你這腿以後就廢了。」
仿佛終於清醒了些,仿佛又仍然還在夢中,雙林茫然低頭看到果然是太醫在替他腿上捆扎著夾板,綁上了紗布,疼痛讓他全身都是汗,耳朵仍嗡嗡的發響,他努力放鬆了身體,卻沒有再呻吟。楚昭一直抱著他,感覺到他身子一直不可抑制地顫抖,等到太醫都替他包扎好後,才將他放回床上,蓋上被子,看他臉色青白,又已處於半昏迷的狀態,嘴唇仍在微微顫抖著,想必是疼極,又想起那天看到他繩索加身,遍體鱗傷委頓在地,臉色白得猶如死了一樣,抱起來的時候輕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頭,他當時的心情幾乎絕望到了極點。
他想替他擦汗,卻又收回了手,有些憤怒地想:都混成這樣地步了,也不回宮!
他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他怕他控制不住心底的戾氣和暴怒,然而眼前這人孱弱得一碰就碎,渾身都是辨認不出的新傷舊傷,一雙腿更是慘不忍睹,也不知是如何變成了最低賤的民伕,在苦役和敵襲之間保下一條命,千裡迢迢跑來報信,卻被自己當成奸細審問受刑,他到底吃了多少苦?楚昭滿肚子的氣,卻不知道應該往哪裡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