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亢龍有悔·蟻民

  雙林不知道自己丟失的包袱都被原樣送去了楚昭跟前,他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遼東,一路向西南而行,入川找了個安靜的邊陲小鎮留了下來。

  這小鎮民風淳樸,安靜悠閒,雙林路過一家酒坊,被那柔如綿鍛卻獨特持久的酒香吸引,便順手揭了招伙計的招紙進去,這家酒坊名為引春酒館,是一對老夫妻帶著小孫女開的,鎮上都叫這家老板叫洪掌櫃的,兒子兒子早逝,留下個孫女年方十歲由兩老帶著過活。原本酒坊有個制酒的學徒,結果生了場癆病,他們做的吃食生意,自然留不了,厚厚打發了回家養病,只好重新招人。

  沒想到新招來的雙林手腳麻利,制酒的步驟蒸糧拌曲晾米入窖,樣樣都是一教就會,還能寫會算,說話也伶俐,櫃台上也能支應,一個人竟能當幾個人使,老太公一高興,每個月多給了他半吊錢。

  雙林也挺高興,這酒坊主要賣酒,包吃包住,酒自釀的,洪老掌櫃為人厚道,糧食都是實實在在地釀,一點不摻水,酒醇厚香冽,雖然因為工藝所限,渾濁了些,卻別有一番風味,他每日忙完後,拿了杯子,小小喝上幾口,便能等待在微醺中看看窗外斜陽遠樹,千峰雲起,一角青旗襯著梨花,有時候會想想那個人遠在京城,又是個克己嚴肅的性子,是不是日日都忙於朝政,沒有過閒暇放鬆之時,過了這麼久,他還在追捕自己,是放不下帝王自尊,忍不下這口氣非要找一個結果,還是真的忘不了自己?

  日子一日一日流水般的過,雙林還以為自己能在這裡過上幾年的安穩日子,沒想到邊境戰事卻起了。

  他從路過的客商嘴裡零零碎碎聽到信息,蒙古准噶爾部阿拉布入侵西藏,四川都指揮使司奉朝廷命率兵出黃勝關,結果被阿拉布大敗,朝廷另外遣了青海的朵甘都指揮使司也發兵赴四川助剿,但是戰事一直不妙,准噶爾才幾萬兵力,乾軍卻幾乎無還擊之力,細究起來,與當年匆忙撤藩不無關系,畢竟撤藩平叛才幾年,蜀王、滇王反叛,兵力自然消耗不少,加上畢竟是打了仗,雖然平叛後朝廷免了稅,民生卻也未能恢復得這樣快。

  小鎮上也有官府來征了民伕,洪掌櫃花錢免了征,但鎮上在官府冊子上的青壯年全都被征去了送軍糧修工事,鎮上到處愁雲慘霧,聽說附近的村子的所有青壯年也都被征去了,雖說是民伕,卻實實在在是去打仗的,向來十個能回來五個就不錯了,鎮上最後只剩下些老弱病殘以及像雙林這樣的還沒落籍的外來人。

  漸漸過路的客商也幾乎斷絕了,鎮上的店本就靠著過路客商過活,如今都是生意蕭條,不少店都關了門,青壯年都去當了民伕,又沒有客商,洪老掌櫃唉聲歎氣著將收的糧食都密密地收進了地窖裡,停止了釀酒。

  之後朝廷忽然傳來了御駕親征的消息,雙林暗自皺了眉頭,朵顏三衛因為當年參加了反叛,因此之後也大為削弱,而韃靼人一蹶不振,准噶爾部就是襯著這機會興起,然而雖然勇猛,卻並非不可戰勝,無非多調遣軍隊,時間長一些罷了。楚昭才登基三年不到,根基未穩當,太子還小,雖說福王瑞王被趕去了鳳陽,但德王楚昀可還在,雖然當年被元狩帝壓了下去,心裡卻未必甘心,楚昭怎麼能就這般大意,輕離京城,御駕親征?他如今可不是當年的王爺,而是一國之君了啊。川陝、雲南這一代,都是西部邊陲,他過來,實在太涉險了些。

  雙林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客商太少,這些消息也都是鎮上的人們口耳相傳而來,未必是真,興許也是謠言,雙林安慰著自己。

  一個深夜,鎮上卻亂了起來,四處雞鳴狗跳,雙林披衣起了身出來,看到洪老掌櫃也正把孫女和老伴往裡頭趕,便聽到了門口梆梆的打門聲,雙林開了門,便看到幾個士兵沖進門口,口裡嚷嚷道:「奉將軍令!為抗匪戎,征所有男丁為民伕!並每戶征糧一石,但有抗交軍糧,逃避征伕者,一律就地格殺!」

  雙林吃了一驚,看到隔壁也都是一隊一隊的兵士踹門便入,強行搜糧,而雙林和洪掌櫃因是男丁,早已被他們拿了長槍逼著趕到了一處空地上,那裡已經聚集了許多男丁,上至六旬老翁,下至十一二歲的小少年,居然都被趕了過來,有婦人跪著哭求一個將領模樣的人道:「我兒只是長得高一些,他虛歲才十二啊!」那將領寒著臉置之不理,命人將那婦人拉了下去,冷冷喝道:「如今前線告急,急需民伕運糧!等完了差使,自然放你們歸來!若是誤了差使,敵人殺過來,到時候大家一家老小婦孺盡皆不保!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否則覆巢之下無完卵,大家該納糧的納糧,該當差的當差,朝廷打贏勝仗,少不得獎賞你們!若是不肯的,軍令如山,當場格殺勿論!同鄉的每十人編為一什,但逃一個,剩下九人連坐問罪!」

  雙林眼看著軍隊士兵四處搜糧,也堆在了空地上清點數量,很快連車子和牛馬驢騾都被強征了來,然後軍士們便趕著他們這些人將清點過的糧食搬上馬車牛車,然後逼著他們匆匆將糧車趕著上了路,老一些的趕車,年輕力壯一些如雙林的則乾脆被分配了擔糧的任務。這期間所有男丁連家都不能回,只許家眷送路上帶的吃的穿的,洪掌櫃的老伴兒紅腫著眼圈,也匆匆給雙林備了一套蓑衣、斗笠,鞋子包袱和路上用的水袋,口糧,一邊揩眼淚一邊叮囑雙林:「勞煩您多照應照應我家老洪。」洪掌櫃安慰老伴兒:「興許就是運個糧就回來了,我身子還好的,沒事的,你好好帶好孫女兒。」又和雙林叮囑道:「我讓她給你包上了燒酒和花椒,每天吃一些,抗病!路上難熬,千萬別染病!」

  一夜之間,雙林就從小伙計變成了民伕,眾人都沉默地趕著車挑著糧食,仿佛都已習慣自己蟻民的身份。雙林前世今生沒吃過這樣的苦,不過挑了一日糧下來,肩膀上就高高腫起來,腳上也打了泡,不過咬著牙頂著,第二日習慣了些,還悄悄地替洪掌櫃多分擔了一些糧食。

  這趟路,黑白兼程,只有短暫的休息,休息時就找個土坎,用蓑衣把渾身裹起來十人互相依偎著睡下,人和畜生都精疲力盡,他看到運糧的牛馬,倒在河裡就死掉了,畜生尚且如此,一些老弱的男丁,更是半路走著走著就倒下在路邊,然後士兵過來叫人將糧食扔上車子,也不顧那倒下的民伕,繼續吆喝著前進,路邊隔一段路便是累死、病死的民伕,屍體倒臥在路邊、河裡,興許是洪老掌櫃提供的花椒和酒真的起了作用,雙林每日都逼著自己再累也要嚼服一些下去,盡量遠離那些屍體,雖然累極了每一刻都以為自己要倒下,卻沒有生病,硬生生地頂到了目的地,足足十個日夜,他們總算將糧運到了目的地,曲石城。

  曲石城卻剛剛好遇見一場敗仗,他們沒來得及喝一口水,又被趕著上了城前的戰場去收屍,有些人見到了戰場上殘缺不齊的屍首,面如土色地嘔吐著,卻依然只能踏在肉泥血海裡,趕著蒼蠅和烏鴉,將死屍搬到一側掩埋,將活著的士兵搬出來救治。

  戰場清理直到深夜,他們才得以簡單的休息,據說明日還要在清理後的戰場上挖壕溝。

  為了讓他們明日有力氣幹活,他們終於吃到一次熱湯飯,用的是戰場上清理下來的死馬肉煮成的大鍋的湯,其實大家揀了一日的屍體,基本都沒什麼胃口,卻仍然為了生存和饑餓,麻木地坐在火邊吃著乾糧就著肉湯。雙林坐在火邊,看洪掌櫃面色黧黑,雙手發抖,眼睛深深摳了下去,勉強對他笑著道:「要是只是收屍體還好,就怕是打仗的時候讓你去運箭運石頭,那時候才是刀槍無眼……」

  雙林扶了他給他喝了碗熱湯下去,洪掌櫃幾乎也喝不下東西了,逼著自己喝了兩口,身子仍然微微顫抖著道:「到底年紀大了……若是,若是我回不去了,將來你能回去,記得照顧我家嬌嬌兒……她還小,大概我是看不到她嫁人了……」他說到這裡,忽然淚水控制不住,潸然淚下,老年人特有的喉嚨氣管呼嚕嚕地抽噎著,胸膛劇烈起伏著,旁邊的民伕們卻都見怪不怪,漠然的自己吃喝著,雙林扶著他,這時候終於鄭重開口道:「我若能回去,一定替你照顧好家人。」

  戰壕當夜便要開挖,他們不過短短休息了一個多時辰,便被軍士趕著起來挖戰壕。然而大概真的是一語成讖,當夜,曲石城居然遭受了一次奇襲,而在外頭連夜趕工的民伕們,便成了第一道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