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亢龍有悔·桃之夭夭

  遠離喧囂,大海銀沙,青山白雲,雙林走走停停,靠著出走時身上帶的一些現銀,一邊替人打打短工、寫寫書信,漫無目的地走了一些地方,出過海,走過沙漠,去過南蠻一代。他小心地避開了同興鏢局在的城市,避開了遼東一代,沒有和任何一個認識的人包括李家等人聯系。

  豐富的旅程以及接觸了許多陌生的人,讓他原本有些涼薄陰郁的個性變得開朗多了,他並不刻意掙錢,也不在某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畢竟他的身體與人不同,待久自然會被人看出不同,他會在某一個地方打一段時間短工,掙夠錢或者有了機會就會啟程去看下一個地方,那些前世在網絡上見過的地方,雖然在這個朝代許多地方都還未開化,卻能讓他感覺到了自己生命隨著旅途的不斷擴大而不斷的被充實,拜他勤練不輟的瑜伽和鍛煉所賜,他的身體一直很好,沒有過什麼大病。

  行走四方,他也零零碎碎聽過一些京城的新聞,比如新帝威加海內,四海拜服,哪裡哪裡都稱臣了,比如新帝立了太子,大赦天下……民間的傳說大多臆測猜測,他也當成自己是那普天之下真龍天子統治下的普通老百姓,聽過就算,認認真真的過自己的日子,那些遙遠的宮廷生活,仿佛已經只存在了他的記憶裡。他不再是宮廷裡卑微的下人,而是一個自由自在的靈魂,來到古代,也是他的一段旅途。

  第三年的春天,在外頭浪跡了兩年,他自覺應該已安全了,走的地方也范圍大了些,不再似從前那般謹慎避開遼東揚州蘇州等地。春盛之時,他路過興城附近,忽然興起,想起當年覺華島的桃花,便在興城找了船只去了覺華島,船夫十分健談,主動給他介紹道:「島上前些年種了好些桃花,好看得很,比別的地方的桃花的花瓣分外豐美些,聽說是如今的皇上當年還在咱們這裡當藩王的時候下令種的,據說桃花林裡還有他親手種的桃花呢!」

  雙林含笑不語,果然近了島嶼遠遠看到粉霞一片搖曳如雲,落英繽紛,心裡不由期盼起來。船靠了碼頭的時候,雙林給了船費,下船之時,看到岸邊有幾個漁民正在岸邊緩緩拉網,不由多看了兩眼,看到那裡頭有個漁民有些眼熟,心裡想著該不會是從前自己在島上住的時候見過的吧?他走了兩步,忽然心裡升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海邊漁民窮苦,下海拉網,哪怕再冷,也捨不得穿鞋,都是挽著褲腳的,這幾個漁民居然有幾個是在褲子下有穿著靴子的……他猝然轉頭叫住那船夫道:「等等,我忘了還有事了,要回去。」

  船夫一怔,第一反應居然是看向岸邊那幾個漁民,雙林已不假思索立刻往海邊走了幾步遠離了那船夫,岸上那幾個漁民見狀已扔了漁網呈包圍狀向他圍了過來,雙林早反應過來,飛快地往海水中一跳,雙腳靈活一蹬水,已是游出了數丈遠,然後他頭也不回飛快地向另外一側游了出去,有幾個漁夫已下了水要追他。

  只看岸上桃花林中湧出了十來個黑衣侍衛,為首的正是天樞,那船夫已是上前面有愧色行禮,天樞面色鐵青道:「叫人回來,別追了!」

  他身側一個侍衛有些不解道:「統領?現在追興許還能追得上,他水性體力未必有我們好。」一個漁夫上前道:「統領,他定然是游回對岸的,不如在船上追著,用弩箭……」

  天樞冷冷道:「蠢材!陛下要的是好好的傅公公!一根汗毛都不能少!這時候海水冷,下海追他,他到時候氣力不支都不敢上岸,海裡出了意外怎麼辦?還敢用弩箭,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本就說好了一旦發現,引上島了怎麼圍都好,誰知道你們怎麼沉不住氣露了痕跡!這兩年白守了!他下次不會再來了,等著被陛下責罰吧!」

  其中一個侍衛有些不解道:「統領,抓個逃奴,就算有些許損傷,能將人活著帶回去,路上再好好調治便好了,陛下難道還真的和統領過不去,畢竟都兩年了,這一逃,再找到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就難了,咱們為了這逃奴,都窩在這鬼地方這麼久了……」他話沒說完,旁邊一個黑衣侍衛已拉了拉他的衣袖暗示他,只看到天樞陰沉沉盯了他一眼道:「他若沒事,咱們頂多就是一直在外頭找人,他若有事,還是因為我們追捕之過,你就等著人頭落地吧!」

  天樞走後,那侍衛不滿轉頭道:「一個逃奴而已,害得咱們兄弟在這鳥不生蛋冷死人的地方一年多了,魚都吃膩了好嗎?單說遇到相似的人都幾次了?結果次次都不是!白等了多久好不容易才碰上了,結果又輕輕放過了!真叫人憋屈!」

  之前暗示他的那侍衛拍他道:「小聲點,頭兒可是跟著陛下多年,最了解陛下心思的,那是普通的逃奴嗎?那可是伺候過先帝的,先帝當時跟前的內侍,幾乎全殉葬了,只剩下這一個,也自幼跟著陛下的,陛下既然要活捉,那肯定有活捉的道理,說要一根汗毛不許掉,那就小心著就是了,這次捉不到,肯定這裡就不會再來了,咱們下一步肯定要換地方,你就寬寬心,少想些吧,你是沒見過兩年前,為了這個公公,京城鬧成什麼樣兒,天子四衛傾巢全出,城裡大搜了半個月,又出城找人……為這事兒不知道處置了多少人,你是新來的不知道,當時查得簡直是一根針都沒放過,也沒找到人。」

  天樞聽到他們在後頭竊竊私語,想到這大冷天的他們逼得傅公公跳了海,也不知道會不會跳出事來,將來奏報到御前,不知又要如何震怒,心裡既有些擔心,又有些煩悶,轉頭喝道:「還不叫人傳信水師那頭,叫他們這些日子小心巡察海上!我們上船回興城,把那裡好好篩一篩,特別是醫館、客棧、漁民家這些地方。」

  侍衛們凜然稱是,天樞歎了口氣,有些擔憂地看向海裡,心裡斟酌著怎麼寫這奏報才不會讓陛下更震怒。

  雙林不知天樞這一番郁悶擔憂,只是在海裡游了一個多時辰,才看到一艘海船,他看著樣式不像是水師的,規模也不甚大,看著倒像是有錢人家在近海游玩的船舫,才大膽地靠近了那艘船,想要呼救,船上聽到呼救,扔了繩索下來,他剛攀爬上去,一抬頭便看到了李一默在船舷上正看下來,兩人四目相對,各自都是吃了一驚,李一默張大嘴巴雙眼圓瞪著他,雙林手一鬆立刻又滑落下海裡濺落出水花,李一默已緊張地指著他大喊:「別走!我一定不告訴別人!你,你,你別走啊!」他急得額上汗都出來了,嘴裡也結結巴巴起來。

  雙林在海水裡抬頭和他對視了一會兒,李一默舉了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哄他道:「真的是意外巧遇!我今兒是出來散散心的!船上都是我的心腹近侍,不會有人說出去的,這水裡涼得很,你趕緊上來,再游下去你小命可難保!我說老弟,你信我,別放手!你看看你嘴唇都紫了,別逞強!」

  雙林想了想,重新拉住了繩子,任由船上的人將他拉了上去,李一默立刻解了大氅給他包上,一疊聲喊著人:「薑湯呢?叫人立刻煮了來,再找一套乾衣服來,熱水備上!還有那什麼暖心丹的拿來!」

  雙林看到好幾個美童圍了上來,擁著他和李一默進了房間,不多時果然熱水乾衣齊備,薑湯也端了上來,他解了衣服用溫水稍微擦了擦,換上乾衣,吃了藥丸,任由李一默指揮著那些美童替他搓四肢活血,過了好一會兒四肢才緩緩地刺痛起來,李一默坐在一旁大聲歎氣:「唉,你看看你,何苦呢!這是何苦呢!」

  雙林喝了一口薑湯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李一默揮退了所有伺候的美童,一拍大腿:「老弟啊,還不是為了你!哥的錦繡前程啊,你失蹤後,我直接被陛下拎進宮裡審,連下處都被細細搜過,所有近侍都被分開審問,我冤啊!我除了曾請你去吃過一次飯,就再也沒見過你了啊!哪裡敢帶你私逃!我就算好日子過夠了,也要掂量李家一族的安危啊!」

  「說起那日我還派了人晚上將你送到門口,結果那伺候你的小太監臉色就變了,說你赴宴那日是天明才回,還說你當時臉色憔悴。你是沒看到皇上臉上當時的神色啊!差點就給我上了大刑!要不是那晚的賓客人人給我作證我在宴席一直待到宴散,還有好幾個婢女陪著,又有送你到門口的奴僕口供,我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啊!後來也不知陛下如何想的,又快馬叫人將瑞王帶回京訊問,在宗人府關了一個月,最後聽說還是把他放回鳳陽去了,但是將瑞王世子送進宮裡養了……想必是作為質子留在京裡了。」

  「可憐我被皇上遷怒,被趕回福建任了個閒職,如今被我大哥趕過來訓練水師,老弟啊……好在我大哥多少還得了個福建指揮使、水師督統的職務,不然我李家真是一敗塗地啊!」雙林看他雖然口裡抱怨,神色上卻其實毫無怨恨之色,知道他只是一貫習慣性的賣可憐撩騷討便宜,忍不住笑起來:「是我的不是,連累你了。」

  李一默唉聲歎氣道:「你這真是……真是好好的錦繡前程你不走,非要自討苦吃。我說怎麼前兒好像在興城見過鷹揚衛的人,想來就是追著你來的。」他看了眼雙林,低聲道:「皇上……還是愛重你的,雖說派了許多人找你,卻是嚴令一點都不許傷了你的,老弟,凡事莫要鑽牛角尖,若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還是回去吧,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何必呢。」

  雙林搖了搖頭道:「你就近找個港口,放我下去吧,就當今天沒見過我,若是瞞不住,說了也沒什麼,陛下也不會認真生你的氣的,他一貫仁厚,新帝登基,正要自己人手,你們兄弟其實他也正得用,只是用了你大哥,大概就敲打敲打你,讓你再歷練歷練幾年罷了。」

  李一默看他心意已決,也不勸說,只是問道:「要不去海外散散心?我給你安排個海船出海。」

  雙林搖頭道:「不必了,這事你瞞不過的,到時候他總能覓著痕跡找上來,我還是隨心而走,連我都不知道下一次我走到哪裡,他更找不到了……你和陛下說,叫他莫要再找了,其實,還是相忘於江湖罷了。」

  李一默上下打量了他兩眼,看他神色有些黯然,已是心中了然:「嗐老弟,你這真是……真的動了情了?是了,自你走後京裡大動干戈查了一輪後來就沒再往你被劫上查,大理寺和京兆尹那邊都停了查案,但是聽說京營四衛都派了人出去找你……」

  雙林默然了一會兒問:「陛下,還好嗎?」

  李一默道:「皇上的身子好不好我們可不敢打探,但是去年還親自去江南巡過河工,又下狠手殺了一批貪官……在朝堂上是威嚴日重了。」他想了想,微微打了個寒戰:「也難怪你要跑,我也想不出和他談情說愛是啥樣子了,這冷冰冰的怕是捂不暖。伴君如伴虎,若是身邊有個隨時能要你命的情人,那確實有些怕人,咱們這檔事,要麼就無心對無心,兩人各取所需,要麼以真心換真心,最怕的是一邊動了情,一邊卻無心……」他頓了下,有些遲疑道:「這兩年原議了納妃、封後之事,不知為何卻擱置了,聽說禮部那邊呈了折子,陛下只是置之不理……該不會,就是為了你吧?」說完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呵呵笑道:「大概是登基事兒太忙了吧,後來又是水災又是旱災又是蝗災,好像到處都忙亂得很……」

  雙林不說話,李一默看他神情有些萎靡,怕他凍病了,忙叫他先歇息著,自己出了來叮囑船上諸人封口,他畢竟是海匪出身,自有一番手段震嚇下人,等安排好諸事,到夜裡靠岸的時候,雙林依然無聲無息地一個人下了船,李一默塞了些現銀和一些必備用品給了他,看著他再次融入了茫茫人海中,成為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點。

  而京裡,連夜接了奏報的楚昭面沉如水坐在御案前,案上打開了一張包袱皮,裡頭是一些被海水泡過又弄乾的物品,正是匆忙逃跑的雙林落在海裡的,一包銅錢,裡頭只夾雜著幾塊碎銀子,幾個蠟燭頭和火鐮,一個水袋裡頭裝了半袋水,一塊被海水泡過依然硬得很的雜糧餅,幾件樸素的甚至還打了補丁說得上寒磣的衣褲,汗巾子也是反復用了許久洗得發白,幾瓶藥丸子,只是藥店裡常常賣的一些治療風寒瀉肚之類的藥丸,做得十分粗糙,還有一盒子藥膏,命太醫來辨認過,是治凍傷裂傷的。一張油紙包著一個名叫楚林的偽造路引,一支鵝毛筆,炭條幾枝,還有一本羊皮冊子,裡頭的字幸好用油紙包著,並沒有怎麼泡開,打開,裡頭簡單記錄著一些路過的地方,並不詳細,也幾乎沒有任何感想,只是簡單地某月某日,到了哪裡,住在什麼地方。

  楚昭已不知翻過裡頭的東西幾次,裡頭的那些字幾乎都要背下,卻完全不能在這些粗糙而簡單的物品裡聯想到那個人的面容和身影,兩年過去了,他甚至懷疑自己要忘記他了,他一直覺得他恨他,這一刻卻又害怕得要死,怕他會不會慌不擇路在海水裡溺水,怕他在冰冷的水裡得了病沒錢醫治,怕他沒有銀子沒有藥沒有乾衣服會不會加重病情,怕他沒有路引被官府發現他淨身的身份就地拘禁誅殺,他怕,怕得幾乎沒辦法正常入眠。

  可是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漆黑的夜裡,遠處已有人在搖鈴,「天下太平」的聲音傳來,他忽然揉亂了桌上那團包袱,看著那些東西紛紛摔落在案下,粗陋的瓷瓶滾落碎裂,裡頭的藥丸散落一地,楚昭感覺到自己的心仿佛也裂開了一般,漠然想著:傅雙林,你最好別給朕抓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