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霍時英和蔣玥童雞飛狗跳的躲過皇后派來人的圍追堵截,興高采烈的跑出了皇宮,多年以後霍時英回想起當日的情景,由自覺得當時的自己還多少有些少年心氣,欠缺些穩重卻是很容易覺得快樂,當然也很容易心動,而那又是個炎熱的讓人躁動不安的季節。
人的這一生總有那麼一兩個至關重要的記憶片段,會貫穿你整個記憶之河,陪伴你一生,總也不會忘記,後來的霍時英每每有時間整理自己的回憶的時候,她發現她不太記得她第一次光明正大踏進金鑾殿受封的情景,甚至就連自己都以為會刻骨銘心的伴隨了她整個幼年和少年時代的西北的風沙和寒冬都隨著時光而淡漠了,而唯有那一天的情景多少年以後每一個細節都是那麼歷歷在目。
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本應是個好天氣,奈何這個夏天的好天氣太多了,雨水太少因而酷熱難當,兩人穿著便服大搖大擺的走在大街上,一人手裡搖著一把紙扇,很有幾分紈袴的樣子。
那天蔣玥童先帶著霍時英去王吉茶寮喝了兩大碗他們家特質的涼茶,多少年過去每每回想起來那苦澀中帶著甘甜的涼茶的味道彷彿還在舌尖流連一般,然後他們去了運河邊上的畫舫裡吃了一頓午飯,午飯有一條松鼠桂魚,是一道名菜,魚身被炸透淋了掛上湯汁,魚嘴還在一張一合的。霍時英不喜歡吃那一道甜膩膩的菜,但那一張一合的魚嘴卻成了開啟某種記憶的鑰匙。
吃了飯他們又回到城內,蔣玥童要去聽戲,因為今天是林幼棠要在得月樓掛頭牌唱戲,霍時英不愛聽戲,她封侯的時候家裡也請了戲班子來唱了五天堂會,但她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幾個人在戲台上依依呀呀的唱著總覺得股脂粉氣濃重。
蔣玥童似乎很喜歡那個林幼棠,說起來臉上壓抑不住少年人的一種帶著春情的興奮,他是整個侍衛營裡唯一一個毫無顧忌的給了霍時英友情的人,霍時英覺得應該對這個孩子好一點,所以就隨著他去了。
得月樓就是一座樓,位於東市的市井之中,迎來送往的有市井小民,商賈布衣之外也不乏偶爾一兩個的官宦紈袴之流的人物,這是一種大眾的文化娛樂,吸引的總是各個階層的人都有。
霍時英從不曾涉足於這種排斥在家族教育之外的下九流之地,一腳踏進去只覺得空氣混濁,悶熱而喧囂,有種混亂的陌生。
他們進去的時候裡面的戲已經開羅,戲台上一個老旦和一個花旦正拉拉扯扯的依依呀呀的唱的熱鬧,大廳裡人滿為患,一眼望過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蔣玥童拉著霍時英輕車熟路的往二樓上走,樓梯上都坐了人,兩人踩著很多人的衣衫擠到樓梯拐角處,蔣玥童抓住一個跑堂的堂倌惡狠狠的問:「爺的包廂還留著嗎?」
堂倌一臉油滑的樣子,一看清楚蔣玥童的臉腰自動就彎下去了兩分,臉上堆滿了獻媚的笑容:「童爺?您可有日子沒來了,您的包間自然沒人敢動,給您留著吶,小的這就領您去。」
蔣玥童推了那跑堂的一把:「趕緊給爺帶路。」霍時英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們,隨著二人邁上了台階,她邁出去那一步同時台上的樂聲轉換,正是一幕戲退場另外一幕戲奏起了前奏。
在人頭攢動中,一個聲音豁然響起,那是一聲戲子的亮相:「咦……呀!!」鑼鼓喧天中,那一聲穿破人牆豁然而來,霍時英鄒然駐足。那一聲亮相穿過霍時英的耳膜之際,許多人的命運因這一聲而被改變。
霍時英的五感之中對聲音最敏感,一開始她被他那豁然一聲高亢悲壯的唱腔所驚駭,她緩緩的轉過身,戲台上一個青衣武生,舉手投足,比劃中刻板而嚴謹的表達著什麼,她看不懂他比劃的意義,也不知道他在唱什麼,但是接下來那一道道唱腔像錐子一樣直錐進她的心裡,那是千軍萬馬化作一滴的男兒淚,那是暗夜孤身被棄之在荒野裡的悲涼,那同樣也是被命運壓迫的無力的抗爭,那種抑鬱和悲憤都化作一股力量從他的胸腔裡爆發出來,她通過他的聲音聽懂了,那一刻的震撼或者是心動這一生再也沒有人給過她。
霍時英的這一生最後注定要過的生活跟這一道聲音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那種一瞬間讓她心動的震撼卻是誰都沒有再讓她有過。
後來霍時英隨著蔣玥童上了他在三樓的包間,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角度,她靜靜的坐在那裡聽完了整齣戲,空蕩蕩的台上,連一塊簡陋的佈景都沒有,他也不需要一塊佈景來為他襯托,他的肢體,他的眼神,他的唱腔就是他所表現的全部世界,霍時英能接受他給她的一切想像,山路,廟門夜冷星稀的寒夜,他存心要逃!
蔣玥童告訴他是個二流的武生,沒什麼人捧他,不太有名氣,還有他的名字叫周展。
再後來,霍時英在得月樓裡有了一個包間,下午閒的有空的時候來聽一場戲,多是周展一唱完,壓軸的還沒開始就起身走了。
日子像翻書一樣過下去,一個月後霍時英輪班,她開始夜裡值夜,不用再早起了,改成中午入宮,第二日早上換班出宮,她一天其實就當值六個時辰,但是夜裡宮門一落鎖就不得任意進出,不得已在宮裡要留一夜,所以她在宮裡的時間也多了起來。
在侍衛營裡依然只有一個蔣玥童願意親近她,但是這唯一的一份友情,也很快因為霍時英的耳朵太好而斷送了。
那一日霍時英因為稍稍在床上耽誤了一會,起來洗漱完的時候院子裡的侍衛都已經換班回來了,宮裡的侍衛是沒人伺候的,她端著一盆洗臉水,正準備開門就聽見她屋外的廊簷下有個聲音在說:「那娘們回去了吧?」
霍時英的手就頓在了那裡,就是這麼一停頓她就聽見了蔣玥童的聲音:「回去吧,門關著,平時這時候都走了。」然後霍時英就再不能動了,她不是個聽人牆角的人,但是她能預感到,這個時候開門時機已經錯過。
於是緊接著開始那個聲音就吊兒郎當的說道:「我說玥童,你成天纏著那娘們幹嘛?」
霍時英聽見蔣玥童嗤笑一聲:「我這不是指望著能從她那走走門路,將來得個好差事嘛,朝廷要開海禁,現在多少人盯著水軍那塊肥差,別人擠破腦袋都進不去,可他們家在軍部的勢力也就一句話的事,我現在攀附上了,就等著將來也有人能給我說句話唄。」
有人傳出嗤笑聲,蔣玥童的隨之又道:「你們不用笑話我,我不像你們有老子給鋪條好路,我家孤兒寡母的不自己掙怎麼辦?」
蔣玥童的聲音帶著些無賴氣的吊兒郎當,那日在得月樓裡他對著跑堂的那副嘴臉在腦子裡閃過,彷彿都能想像得到這一刻他臉上是個什麼要笑不笑的輕蔑樣子,霍時英不想在聽了,端著臉盆又走了回去,扯了一本書坐下來看,一直等到外面人都散乾淨了才出去換了腰牌出宮去了。
當天回到家霍時英跟霍真打了個招呼,三天以後蔣玥童就被軍部借調走了,霍時英沒有去打聽蔣玥童的家事,也不想去追究他的用心,因為覺得煩躁了乾脆就弄遠點眼不見,心不煩。
蔣玥童的事情剛了,轉過來沒幾天就是中秋,本朝皇帝是個節儉的人,沒有大肆操辦,只設了家宴。
秋天來了,天乾物燥,因著中秋設宴,宮中也是藉機整頓一番,霍時英分管的藏書樓最是怕走水,她也因為這個著實忙碌幾天。
皇家的這頓家宴因著太后還在自然是擺宴在太后的寢宮,當夜霍時英當值,隨侍皇帝到太和宮,開宴之後有從民間請來的戲班登台助興,其中就有得月樓的戲班,周展一人獨台唱了一出武戲,其間霍時英一直站在帝君的身後,只看得見他一個筆挺的背影,倒是皇后時不時看她兩眼,而且一眼比一眼的內容多。
霍時英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臉上看不出什麼,然而那一刻無論是皇帝的背影還是皇后的目光都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終於逼得她心裡有些東西破土而出。
霍時英不知道這是不是皇帝給她的一個警告,但從那以後她沒有再去得月樓,實際她也沒有機會再去了。
九月初左相王壽亭在江淮審出本朝立國以來最大的一樁貪墨案,其牽扯人數達到江淮半數以上官員,揚州太守裴世林首當其衝,九月初五聖旨下到揚州,著王壽亭押解裴世林上京受審。
霍時英出宮奔回家時霍真已經得到消息,他見到霍時英只說了一句話:「裴世林怕是必須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