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裡,整個皇宮瀰漫著著一股乾燥的植物清香,天上掛著一彎上弦月,霍時英獨自挑著燈籠,從雍和宮出來。
遠處的樹影下,霍時英走過去的時候,一個人從陰影裡走了出來,面如白玉,藏藍色的錦繡五爪金龍常服。
霍時英手裡的燈籠晃了晃。
皇上冷冷的道:「我有那麼可怕嗎?」
「沒有,只是沒想到。」霍時英看著他回道。
他們站在一方燈籠籠罩的光影下,看著對方的眼睛,身上瀰漫著一種相同的氣質,隱忍的,嚴肅的,又是厚重的。
有那麼一會後,皇帝呼出一口氣,似乎帶著說不盡的疲憊,他問:「你今天晚上還有事情嗎?」
「沒有了。」霍時英只能這樣回答。
「那陪我去個地方。」
皇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霍時英凝神聽了一下,四周也不曾有別的特別的呼吸聲,她問道:「皇上不叫人跟著嗎?」
皇帝本已走出又側過身來斜眼看著她道:「若是護衛的話,我帶你一個還不夠嗎?」霍時英再不能說什麼,把燈籠伸出去,在旁邊照亮。
一路出東門,在掖庭處被守衛軍攔了下來,皇帝從袖籠中拿出一卷書遞給霍時英,霍時英展開給守衛看,金線龍紋的詔書,上蓋玉璽,守衛齊齊無聲的跪倒一地,霍時英淡淡的說:「開宮門吧。」
隨著「紮紮」的軸承轉動之聲,宮門大開,皇帝大步而去。
門外早已備好兩匹馬,皇帝大步走過去,拽下馬上一堆東西,順手扔給霍時英一件,那是一件巨大的斗篷,穿上連頭蓋臉都一起罩住,霍時英披上的時候,皇上已經利落的躍上馬,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他不說話,也不吩咐什麼,但她就知道他要她幹什麼,霍時英一躍上馬。
「喝!」皇帝低喝一聲,奔馳出去,霍時英一抖韁繩緊隨著他奔馳而去。
暗夜下,兩匹快馬奔馳在京城的街頭,一前一後,無論前面的是快是慢,後面的始終不越過前面的一個馬頭,疾馳中隱約有種默契的激情。
大理寺的詔獄前燈火半明半昧,如它這個地方常年散不去的陰寒之氣,他們在門口驟然勒馬而停,暗處飛快的跑出一個人牽走了他們的馬匹。
在門口的時候,皇帝停了一下,他回頭看了霍時英一眼,他立在光影交接的地方,半張臉隱沒在陰影裡,沒有表情的看了她片刻,霍時英立在他身後,靜靜的站著,連氣息都不見起伏,他飛快的轉身一腳垮了進去。
大獄裡寂靜無聲,連一個獄卒都不見,一個身著常服的中年人從甬道裡迎出來,彎著腰不敢看他們的臉:「兩位貴人這邊請。」
中年男人在前面引路,長長的甬道裡,路面潮濕,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松油燃燒的煙氣還有一種憋悶的潮氣,最後他們在一扇鐵門前停了下來,鐵門鏽跡斑斑,沒有上鎖,中年人挪出位置道:「就是這裡了。」
皇帝看著鐵門沒有動,片刻後,中年人忽然反應過來,不敢多說,彎腰退了出去,皇帝伸出手握在扶手上,他有瞬間的猶豫,然後一用力拉開了大門。
霍時英閃身站到牆邊,皇帝撇了她一眼:「你也進來。」
牢房裡的環境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惡劣,一張床,一張几案,牆角還燃著一盆炭火,對著門的牆頂開著一個兩尺見方的小天窗。
裴世林坐在几案後面,抬頭看著他們走進來,臉上有些呆怔,等他們放下蓋在頭上的斗篷後驚訝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隨後平靜的起身就要跪拜:「臣……」
皇上上前兩步一把拖住他:「起來。」
他咬著牙說出這兩個字,說的痛苦而悲傷,裴世林抬頭看了他一眼,也沒有勉強,半彎下去的膝蓋又站了起來,他看著皇帝暗啞著道:「皇上您不該來的。」
皇帝看著他不說話,最後裴世林嘆出一口氣轉身搬過一張椅子:「您坐吧。」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裴世林給他斟了一杯茶,然後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霍時英,他沒說話,霍時英扯了一下嘴角,牽強的朝他笑了笑。
裴世林還是一副魁梧的身材,並未見瘦下去幾分,站在那裡依然是種頂天立地的感覺,只是臉上更見幾分黝黑而且兩鬢斑白了,皇帝招呼他坐下的時候,他挪過去先彎腰再坐下,看起來依然憨憨的樣子。
君臣二人相對乾坐了良久,裴世林的低著頭望著桌案,皇帝望著牢房的一角,都沒有說話,忽然桌案上的油燈爆出一個火花「噼啪」一聲,裴世林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他端起自己的茶碗掩在嘴邊含含糊糊的說了句:「您不該來的,太后那裡……」
皇帝終於轉回目光:「沒有關係,母后早晚都會知道的。」
裴世林放下茶碗,低頭喃喃的道:「現在知道了,總歸是不太好。」
皇帝看著他,聲音很低:「沒有關係的。」
裴世林不看他,依然道:「我知道皇上已經佈置妥當,但太后……姑母她是個好人,總歸是要傷她的心,晚一些知道也好些。」
裴世林說完,低頭擺弄著茶碗,皇帝很久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然後他忽然道:「我對不起你……」
裴世林激動的打斷皇帝的話:「我沒有後悔,皇上當年只有十六歲就有如此之遠見,十年後依然不改初衷,臣不後悔。」
皇帝閉口容他說完,又注視了他良久才忽然深吸一口氣道:「韓林軒不會死。」
裴世林忽然抬頭,瞪大了眼睛,他眼裡充滿了驚訝,只是瞬間又冷靜了下來,他笑了笑道:「我和他也沒有深仇大恨,皇上自有打算,不用跟臣解釋。」
皇帝定定的望著他:「只犧牲了你,我很抱歉。」
裴世林忽然站起來埋頭跪倒:「陛下,您是皇上不用對誰說抱歉,您今後……就是覺得對不起誰了,也不能說出來,您是九五之尊。」
皇帝忽然就什麼也說不下去了,他望著額頭點地的裴世林緩緩的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挺直了腰背艱難的道:「多謝!」
裴世林伏地不起,皇帝再看他片刻,終轉身而去,裴世林伏地高呼:「臣祝皇上千秋萬世,大燕國泰民安,祝陛下創出一個繁榮盛世。」
皇帝在門口停住身形,他看著前方許久,然後大步踏了出去,牢房中裴世林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眼角閃著淚光,伸手用袍袖去擦,他是個胖壯偉岸的個子,拭淚的摸樣和他的身形有幾分違和感。霍時英在這一晚見識了犧牲和忠誠,實際上在她的身邊有不少這樣品格的人,比如她的父親,她的老師焦閣老,甚至是馮崢韓棠之類的他們的身上都有這樣品行,但他們這樣的人,因為世界觀和信念決定了似乎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是理所當然或者是沒有什麼能讓人驚奇的。
但是裴世林這人一直給她的感覺就是庸碌,這樣一個人做出的犧牲到最後都沒有一種道骨仙風的大義凜然的青貴樣子,而或許就是因為他是這樣一個樣子的人皇上才會讓他當了十年的揚州太守,也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才顯得他的犧牲更加的讓人值得尊重。
霍時英整衣,面向著這個男人,鄭重彎腰行大禮拜倒,起身後默默的看想他,裴世林高高大大的站在那裡,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也什麼都不用說,片刻後霍時英轉身而去。
從牢房出來,皇帝站在前方似乎在等她,見她出來,轉身繼續往前走了出去,甬道兩邊的牆壁上點著油燈,光線並不好,他走的不是很快,他不是一個很偉岸的人,可現在看起來他卻格外的堅毅。
霍時英想起很久之前韓棠對她說的:「他是一位溫文爾雅,胸有鯤鵬,識人善任,治世之英主。」今時今日回想起來,她才知道韓棠當時說的也不完全是套話的。
回到皇宮,掖庭已經被驚動,東門大開迎接聖駕,福康親自迎了出來,皇上一路無話,被眾人簇擁著回了交泰殿,霍時英和侍衛換班,值守在門外,她聽著裡面皇帝洗漱,更衣,最後宮人退下,直到最後安靜無聲了,然後福康的聲音低低的響起:「太和宮那邊怕是已經知道了。」
裡面很久沒聲,最後傳來皇上一聲悠長的嘆息,再無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