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慮再三,湯慕還是答應了她的提議,大不了,等她脫離現在這個身體再去找傑瑞特。
但惟獨有一點她很不安心,那就是——在傑瑞特的回憶中,所謂父母的至交好友,最後卻無情地將他拋棄,雖然知道也許事情還是會朝著這個方向發展,她卻情不自禁地想避開,不想讓他遭遇到這種事情,於是她情不自禁地問瑪德琳:「你想將他送到哪裡去?他以後要靠什麼生活?」
瑪德琳笑了笑,突然從枕頭下面取出了一封信,很顯然是早做好了準備:「讓他去我老師那裡吧。」
「你老師那裡?」湯慕接過她遞來的信,密封處的火漆印是她所不熟知的圖案,但顯然,普通平民是不會在信封上烙刻這個的。
「我的老師是一名魔藥師。」瑪德琳虛弱的臉孔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你說過弗恩有魔法天賦但是系別過多吧?我的情況和他差不多,所以不能成為一名魔法師,卻可以成為一名魔藥師,因為調制魔藥並不需要太高深的魔法,卻需要能和各種元素溝通的天賦,很適合他。」
「你到底是……」湯慕怔住,她並沒有繼承瑞亞的記憶,同樣也沒有仔細了解過他們的過去。
「我到底是辜負了老師的期望。」瑪德琳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嘆息出聲,而後振作精神道,「也許這孩子能成為老師的關門弟子也說不定。」
湯慕微笑起來,非常肯定地回答道:「只要他想,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果然,你非常信賴他呢,雖然他只是個孩子。」瑪德琳的目光中有著淡淡的探究,「你就那麼相信你所說的未來嗎?」
「當然,我家傑瑞特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魔法師,沒有之一!」
「傑瑞特?」
湯慕一囧,而後發現自己居然又不小心說了實話:「……哈哈哈,抱歉,說錯了。」
瑪德琳靜靜地注視著坐在她床邊的英俊男子,他雙手擺動間似乎在竭力否認著什麼,明明用著瑞亞的軀體,卻不管哪裡都不像瑞亞,但是……
「對了,怎麼送他去呢?」
「你親自送他去吧,老師就在附近的城市。」
「我親自?」湯慕微怔,原本以為會是交給所謂的「信賴的朋友」,結果細節發生了改變麼?
「否則的話,你也不會放心吧?」
「……抱歉。」
即使知道將一名生病的女子獨自丟在家中多有不妥,湯慕卻無法將傑瑞特的安全置之度外,於是第二天,在拜托周圍的鄰居幫忙照顧下瑪德琳後,他帶著傑瑞特踏上了行程,瑪德琳的老師離他們所居住的城鎮並不遠,乘坐馬車也不過兩三天的時間。
路上,小小的男孩很沉默,除非湯慕主動問他,否則他一言不發。
湯慕覺得,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畢竟孩子都是格外敏感的,就算失去記憶也是一樣。
「弗恩,你不想問些什麼嗎?」
男孩的身體顫了顫,片刻後,才小聲問道:「你們還會來見我嗎?」
湯慕突然覺得眼睛有些酸,她伸出雙臂將孩子攬入懷中,聲音柔和地說道:「你相不相信我?」
「……嗯。」
「那麼,不管相隔多遠,不過相隔多久,我們都還會再見面。」即使改變了容貌和性別,甚至沒有記憶,也一定可以再見到。
傑瑞特的手緩緩回抱住湯慕的腰,手指一點點捏緊他的衣襟,聲線中夾雜著些許哭腔:「是不是要過很久很久?」
「……不會的。」湯慕撫摸著他如緞子般黑亮的發絲,「很快很快,我們就可以再見的。」
「嗯。」
瑪德琳的師傅是一位約七十歲的白發蒼蒼的和藹老人,在看到信件後當場表示即使傑瑞特沒有魔法天賦也會收留他,這讓湯慕放心了不少,雖然還想再留一段時間,但理智告訴她,瑪德琳也已經是強弩之末,於是她立即返程,匆忙趕到臨時的「家」時,正是滿夜星光。
瑪德琳的臥室,窗欞大開,深藍色的窗簾在夜風的吹拂下翻卷,星光照射在她蒼白而美麗的臉龐上,神秘而朦朧。
她笑著說:「我知道,你一定會趕回來。」
湯慕雙手握住她靜放在床邊的一只手,單腿跪下,低聲道:「嗯,我信守承諾,趕回來了。」
「今夜的星河,好燦爛。」她的眼神遙望著天際,「瑞亞,還記得嗎?你第一次向我求婚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我卻將花甩到了你的臉上,因為你說了一個非常糟糕的比喻——瑪德琳,你的眼睛就像油燈般閃閃發亮……哪怕說像星星或是螢火蟲也好啊。」她的眼神,快速地渙散著。
湯慕的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而後感覺被她握住的那只手猛然用力,幾近是狠狠地反握她的手,不肯鬆開。
「瑞亞,還記得嗎?你說過一定不會丟下我,可是你欺騙了我。」
「瑞亞,我決定要恨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所以,現在我原諒你了……」
「瑞亞……你還在嗎?」
「……是的,我在。」湯慕閉了閉雙眸,低聲道,「瑪德琳,我在。」
「撒謊……你不是瑞亞……因為他從不叫我瑪德琳……從第一次見面起……」
「……」
「不過,即使是被欺騙,我也很開心……」
「瑞亞……」
最後一聲嘆息中,靜躺在床上的女子溘然而逝,再沒有了聲息。
良久良久,湯慕才站起身,注視著緊閉著雙眸的美麗女子,她的唇角還掛著一抹燦爛的笑容,想起那最後一聲飽含著驚喜的呢喃,在生命的最後一秒……她到底還是見到了心愛的人吧?
魂魄跟著魂魄離開。
軀體也應隨著軀體長眠。
她笑了笑,在這具軀體到達極限前,靜靜地躺倒在瑪德琳的身邊,伸出手握住她的,同樣閉上雙眸。
湯慕只感覺身體越來越輕,而後,徹底脫體而出,她浮在半空中,微笑地注視著床上那兩具極為相配的軀體,低聲道:「一路走好。」
而後,轉身飄走。
瑪德琳找到了她想找到的人,她也該去找自家傑瑞特了。
毫不客氣地摸上了一座駛向那座城鎮的馬車,湯慕坐在車頂,重新向傑瑞特所在的方向進發,路途中,卻看到一名騎著馬飛奔而過的騎士,他的身上……她眼神一凝,那個圖案,總覺得在哪裡看到過。
她連忙緊跟著飄了出去,直到她穩穩地坐在這名騎士的後方才長舒了口氣,好在她反應夠快,否則真有可能追不上,緊接著,她再沒有心情來想這些,因為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這些人身上的圖案她看起來那麼眼熟。
是傑瑞特家的族徽。
難道……被他們發現傑瑞特沒死?
事實也的確如此,雖然那具「小少爺」的屍體已經面目全非,卻最終沒有瞞過去,這幾年他們一直在暗中尋找傑瑞特的下落,終於在最近得到了消息,備嫁的女主人絕對不允許這個障礙存在,於是派來了追殺者,只能說太湊巧了,這名家族騎士撲了個空……他卻從桌上信紙殘留的印記中找到了線索。
不行!
這樣下去傑瑞特會遇到危險!
湯慕焦急萬分,卻毫無辦法。
真到身體四周再次傳來奇異的波動和拉力,與上次樹林中一模一樣,回過神時,她居然出現在了這名騎士的體內,對方的魂魄沒有離體,她卻神奇地控制了這具軀體,也不知是不是對方魂魄還在的緣故,她居然看到了這名男子的記憶,同時,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阻止!
必須阻止!
不能將傑瑞特的線索泄露出去!
她猛然扯住馬鞍,轉頭向回奔去,雖然很對不起瑞亞夫婦和周圍的鄰居,但她依舊一把火燒掉了那臨時的居所,不能讓其他人再從這座房屋中找到線索,這是她此刻唯一的想法。
做完這一切後,她再次瘋狂地朝傑瑞特所在的城鎮奔去。
快!
快!!
更快些!!!
湯慕敏感地察覺到,體內被壓制的魂魄已經在反抗,也許過不了多久,對方就會重新奪回控制權,在那之前,必須將傑瑞特送走,越遠越好!
三天的路程,她只花了一天一夜,沒有一刻的停頓,終於在晨光熹微時,趕到了魔藥師的居所。
湯慕第一眼,就看到了靜站在二樓陽台上的孩子,他注視著來時的方向,眼神迷茫。她毫不猶豫地朝他張開雙手:「弗恩!來!到我這裡來!」
男孩微微一怔,明明喊他的是個陌生人,他卻如同瘋了一般,直接翻下陽台跳了下去。
而後,穩穩地被對方抱在了懷中。
「抱緊我坐好!」將男孩穩穩地攬在懷中後,她扯下背上的披風包裹好並將他緊緊地綁在自己的身上,再次飛奔而去。
出了城鎮,換裝棄馬。
穿越山脈,再換裝。
乘坐船只一路而下。
一次又一次地變換著外表和行程,她用著大人的身軀尚顯疲憊,更何況一個孩子,最後的幾天,傑瑞特整天昏睡在她的背上,可見是累及了。
而她,也終於要到極限了。
最後一站,她停在了某座熟悉的魔獸森林附近,再走一段,便是她和傑瑞特以後的家,但現在,它還不存在。
湯慕蹲□,將小小的男孩放在一顆樹上靠好,她知道,他不會到達伯尼鎮,他會被販賣,他會受很多很多苦,但是,直到遇到她前,他還活著,這就夠了。
她蹲□,吻了吻男孩的額頭,準備離開間,卻發現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衣角,男孩明明已經困乏到了極點,卻還堅持著睜開雙眸,虛弱地問道:「你要……離開?」
「是的,我不得不離開。」湯慕一點點扯下男孩的手,將它握住手中,低聲道,「弗恩,好好活下去。」
「你們都拋棄了我,還要我一個人活下去?」
「……不,你沒有被拋棄,離別是為了最好的再見。」注視著男孩飽含著懷疑和控訴的雙眸,湯慕掩去眼中的酸澀,勾起嘴角笑了起來,「某一天,當你遇到一位覺得可以信任的女性,就讓她帶你走,那個時候,我們會再相見。」
男孩終於抵抗不住睡衣,緩緩地閉上了雙眸。
湯慕最後一眼看了他,握緊他的手,再次說道:「相信我,一定還可以再見。」
而後,站起身,走向她為騎士選擇的墳墓,用其他任何方式死去,都可能被從屍體上找到線索,所以,最適合這位騎士的死法,是屍骨無存。
比如,這座滿是食人魔獸的平靜湖泊,感受著體內幾近要奔騰而出的靈魂,湯慕笑了笑,低聲嘟囔了一句「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這麼勇敢」,而後閉上眼毫不猶豫地跳入了湖中。
血,喂入獸口。
骨,沉入湖中。
如此——
沒有人可以找到你。
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不遠處的森林邊界上,一個男孩靜靜地靠著樹木熟睡著,如同做了什麼噩夢般,他的眼角突然留下了一滴淚珠。
這似乎是最後,其實也是最初。
仿佛沉浸在悲傷夢境中的男孩,在某一天被迫變成了奴隸,吃不飽睡不暖,飽受折磨,幾乎忘記了過去的一切溫暖。
直到有一天,一位穿著奇怪的魔法師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某一天,當你遇到一位覺得可以信任的女性,就讓她帶你走,那個時候,我們會再相見。」
這樣的聲音,突然回蕩在了他的耳邊。
他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魔法師小姐,如果你離開的話,能帶我一起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