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大興洋行的魯經理大約早得了吩咐,所以對唐寧慧兩人的詢問,只道:「兩位小姐,實在是抱歉,客人吩咐了本店不得透露。」

  周璐眼珠子一轉,一個主意已經有了。她上前幾步,對著那魯經理一笑:「要不這樣,我倒有個法子。我們來形容一下那個買東西客人的模樣,若是對的話,你甭說話也甭表示。若是錯的話,你便搖搖頭。如此的話,你也沒給我們透露,自然不能算經理你違諾。」

  周璐本是大美人,一顰一笑間動人心魄,此時又扯著那魯經理的衣袖,嬌嬌軟軟地說話,不要說是男人了,連唐寧慧都覺得拒絕這樣子的美人實在是罪過。

  果然,那魯經理最後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周璐便將連同的相貌一一描述出來。那魯經理聽後,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周璐抬眸瞧了一眼唐寧慧,方對那經理道:「多謝。」

  出了洋行的門,周璐用手指刮了一下唐寧慧粉嫩的臉:「確實是連先生送的。現在總算是可以收下了吧。」唐寧慧輕咬著唇,輕輕吐了一句:「我與他非親非故的,怎可收他這些禮物?」

  周璐:「我現在倒是明白了為什麼連先生不表明是他送的。他其實明白你會拒絕,所以特地吩咐了那洋行裡頭的人不許透露。他這麼一番好心好意的,你何苦來哉呢?」

  唐寧慧回到家,將皮靴和大衣取出來擱在床上。她凝望了半晌,最後還是取了皮靴,輕輕套上。軟軟的小牛皮,像是第二層肌膚一樣包裹著她的腳。

  但是,很快的,她便觸電一般地脫了下來。她把視線擱在自己臥室處的那唯一一雙皮鞋上,那還是因為她進了秘書室,大嫂白如懿送她的:「四妹妹如今是政府裡頭的公務人員了,不能再穿繡花布鞋了。這雙鞋是我特地給四妹妹買的,請四妹妹一定要收下。」

  大嫂白如懿其實並不難相處,白家與唐家是世交,當年唐寧慧的爺爺還在世,唐家那個時候也算是唐家家業最鼎盛時期。某一年,白家回老家肅州祭祖,途徑寧州,因在寧甘交界之地的道上被土匪搶劫,到了寧州後,不得已,遣了僕人來唐家求助,一家老小在唐家一住就是數月。

  當時的唐家老爺和白家老爺,見各自的孫媳婦都坐了懷,便生出了親上加親的念頭。結果兩人一拍即合,便訂下了這門親事。說來也巧,幾個月後,唐家便生下了唐少丞,白家則生了一個冰雪可愛的女兒。

  白如懿從懂事起便曉得自己訂了這門親事,從小姐妹間床頭榻上繡花間隙,偶爾說些悄悄話,姐妹都會笑她是訂了親的人。

  在白如懿十五歲的那一年,唐寧慧的爹唐秋馮帶了唐少丞來給她爹祝壽。她在門後偷偷地對著唐少丞瞧了兩眼,只覺得他玉面清俊,穿了件藍色長衫,端坐在那裡便如三國志裡頭的趙雲一般。她正欲多看幾眼,大姐便輕輕打了她一下手臂,湊在她耳邊笑話道:「快回去,日後你日日看,夜夜瞧,時日長著呢。莫讓人發現鬧笑話,說我們白家沒個正經。」

  此後白如懿對嫁人一事不再多排斥,她十七歲那年,唐家遣媒人來定日子。母親含笑著問了她一句,白如懿羞地面紅耳赤,低低地說了一句:「單憑爹娘做主就是,爹娘的意思便是女兒的意思。」母親瞅著她只是笑:「兒大不中留啊!」

  進唐家門後,起初兩人亦恩恩愛愛,琴瑟和鳴。可不過一年多光景,她便在唐寧丞某次回來後,身上聞到了脂粉味。她當時懷了身子,聞到的那一個瞬,只覺得肝膽俱裂。她顫顫地指著那脖子處那一抹鮮紅地胭脂問唐寧丞:「這是怎麼回事的?」唐寧丞只笑笑:「不過是幾個同窗聚聚,叫了幾個堂子裡的姑娘樂樂。」

  唐寧丞這般的輕描淡寫,顯然是往日做慣了的事情,她這般一問,反倒是顯得大驚小怪似的。白如懿不知怎麼了,六月的天氣,身子像是浸在冰窟窿裡頭,喃喃道:「原來是叫了幾個姑娘樂樂罷了。」

  那唐少丞見她臉色有異,又大著肚子,便伸手摟住了她,在她臉了親了一親:「如懿,你莫生氣。在寧州,應酬聚會,多多少少會叫幾個堂子裡的姑娘,唱唱小曲,喝喝小酒……這都怪我,沒在前頭跟你說清楚便去應了約。莫氣,莫氣,可彆氣壞了身子。」

  白如懿拿手擋著,那唇就落在手背上,熱熱癢癢的。想到唐少丞在外頭行走,免不了應酬。白如懿心頭一軟,便沉默不語。

  可誰知道唐少丞不久便又好賭起來,一個鋪子一個鋪子地輸掉。那個時候白如懿正坐月子,婆婆唐陸氏因她頭胎生了個女兒,嫌得很,偶爾進白如懿的屋子,神情都是不咸不淡的。

  唐少丞出了這般的荒唐事,唐陸氏把兒子鎖在祠堂罰跪思過,一字不罵兒子,反倒是每日裡在白如懿的院子裡頭指桑罵槐:「哎呀,造孽啊,我唐家這是怎麼了?明日裡去永寧寺給菩薩捐點香油錢,讓方丈算算是不是什麼災星落到咱們家裡頭了。」亦或者不斷嘆氣:「我進唐家幾十年了,就數如今最不順當。下去了也沒臉見唐家列祖列宗。」

  白如懿氣得在自己屋子裡直抹眼淚。可是又無半點法子。出嫁前一晚,母親在耳邊再三叮嚀:「孝順公婆是第一大事,若是違了這一條,你在唐家難以立足。唐家老爺不在了,你婆婆便是唐家第一人。無論如何,你都得把婆婆給哄好了,她再為難你,你都聽到當作沒聽到,見到當作沒見到。我的兒啊,娘如今說的話,字字都是為你好。你可得牢牢記在心上啊。」

  白如懿到那時才明白,母親當時說話如此的語重心長。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天光熹微,白如懿便下廚親自為婆婆唐陸氏燒製吃食,才換來婆婆唐陸氏淡淡一句話:「不愧是出自肅州白氏的女兒。寧慧,你好好跟你大嫂學學,日後也好找個好婆家。」

  唐寧慧在唐家一直是影子一樣的存在。唐寧慧的母親是唐秋馮在外頭經商時納的小妾,後來唐陸氏知曉,讓唐秋馮把唐寧慧帶回到寧州祖宅認祖歸宗時,唐寧慧已經四五歲光景了。

  白如懿進唐家前,母親便已經將唐家的情況一一與她細說:「唐家人丁稀少,你公公是唐家獨苗,你婆婆也只生下了兩女一子,少丞亦是獨苗。,你那兩個姑子都已經出嫁了,如今唐家還有一個庶出的女兒,平日裡沒聲沒影的。你過去後,切記與她走的不要太親近。近了,那是給你婆婆打臉。」

  白如懿後來也一直聽從了母親的教誨,平日子待唐寧慧客氣有餘,但不親密。後來知道唐寧慧考取了市政府的秘書室秘書一職,倒對她也有幾分刮目相看的味道。想不到素來清清靜靜不聲不響地這個小姑子,居然如此的新式作派。

  唐陸氏本是不同意唐寧慧出去做事的,沉著臉說過這樣的話:「你好歹是我們唐家的四小姐,哪怕如今我們唐家時運不濟,倒也不用你如此的拋頭露面。」

  白如懿見唐寧慧垂著頭不作聲,她倒也頗為同情。她當年在私塾學了幾年,本也想上新式學堂的,可是爺爺那時候在,不同意,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識幾個字會看賬本,管家理財就可以了。白老爺子都這麼說了,白老爺便也不好多說什麼,便欠身應了個「是」。

  白如懿那天也不知怎麼了,在唐寧慧離開後,在唐陸氏跟前開口為唐寧慧說了句話:「娘,我倒覺得四妹去市政府秘書室做事不是什麼壞事。一來,讓人家覺得我們唐家開明,是新式的家庭。二來呢,四妹這花容月貌的,去秘書室上班,那裡頭往來的非富則貴,都不是普通人。指不定四妹就被哪個達官貴人看上,娶去做了夫人。若真是如此的話,日後娘還少不了享享這四妹的福。」

  唐陸氏冷哼了一聲:「指望她?」白如懿壓低了聲音道:「娘,我們這些為商的,哪怕日進斗金,但見了官都還是矮三分。再說了,寧欺白頭翁,莫欺少年窮。四妹那鮮鮮嫩嫩的模樣放哪裡不出挑。」唐陸氏聽到這裡便沉吟了起來。

  白如懿趕緊下了一劑重藥:「娘,我進唐家也兩年多了,媳婦我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死活都是唐家的人。自然是日夜盼著我們唐家好。媳婦我說句難聽的話,娘切莫生媳婦的氣。少丞被那些個豬朋狗友帶壞了,雖然如今是不大爭氣,指望不上。可是少丞本性不壞,我娘特地請萬相寺的了塵大師算過,大師說他這幾年只是在走噩運,所以被豬油蒙了心竅,等醒悟過來,必定會重整家業的。」唐陸氏聽到最後幾句,從榻上爬了起來,抓著白如懿的手腕:「那大師當真這般說?」

  白如懿:「娘,媳婦難道還騙你不成?」扶著唐陸氏重新躺下,又細心地取了軟枕塞到她腰後,「娘和媳婦今生今世能指望的,還不是少丞一人。大姐二姐是自家姐姐,不用多說,自然是會一心向著少丞的。但若是四妹真有那運勢,嫁個好人家,日後總念及唐家就少丞一個獨苗,她娘家就這麼一個哥哥,想來總少了會拉扯幾把。哪怕最不濟,娘你放她出去做事,在族人裡頭也落一個明理的好名聲。」

  白如懿見唐陸氏不說話,知道她在細細思量,便福了福,告退了:「娘你休息一下,媳婦去廚房瞧瞧去。」

  唐陸氏考慮了一晚,第二天清早用早膳的時候便對唐寧慧道:「大娘昨兒晚上想了一夜,既然你願意去外頭做事,大娘也不攔你。只是你切莫學那些不好的,破什麼舊,談什麼自由戀愛,你爹雖然走的早,但我們唐家在寧州還是有頭有臉的。」

  唐寧慧本已覺得無望,此時聞言,又驚又喜,忙起身:「是,大娘。」後又補了一句:「謝謝大娘。」唐陸氏第一次親自夾了筷菜擱到她面前的碟子裡:「坐下來吃飯吧。」

  唐寧慧欣喜地坐了下來,嘴裡露出的笑意,便如三月枝頭的桃花妖妖。唐家的幾位子女都長的極好。白如懿見手撫著腹部,想起了唐少丞,一時間不由地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