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自大嫂白如懿回來後,便藉口懷了身子,勞累不得,推了府裡管事一職。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理由冠冕堂皇,唐陸氏倒也無法拒絕。

  第二日,唐陸氏便將唐寧慧叫進了房,道:「寧慧,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大娘我也留不了你多久了。從今日開始,你跟著我學習管家理財。日後過門,也不至於鬧笑話。」唐寧慧應了聲「是」。

  從那日起,每日卯時,唐寧慧便起,先進廚房,叮囑廚房兩位僕人燒製唐家老小的早膳,打點好一切,方來到唐陸氏屋子,侍候唐陸氏穿衣起床梳洗。

  白如懿倒也清靜了下來,她那堂姐隔三差五地便丫頭過來請她過去喝茶聽戲各種消遣。白如懿也一一如約而去。又電了頭髮,穿衣裝扮,都十分的時髦,竟與往日的判若兩人。可偏偏唐少丞卻反而看重了起來,日日「如懿長如懿短的」,也不同以往。

  多事之秋的唐家,總算是迎來了少許的平靜日子。

  那一晚,許多往事紛至沓來,唐寧慧輾轉反側,似睡非睡。

  第二天,熹光微露,唐寧慧按往日一般早早地起床梳洗。出門前,又摸了摸柔軟地著皮靴,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將皮靴等物原封不動地放回了紙盒子,然後「吱呀」一聲拉開了木門。

  深秋的第一縷陽光淡淡地灑在了小院裡,八爪菊花開得雲朵一般地開地正盛。

  上班時,照例被汪文晉叫去了辦公室整理那賣國資料。一天下來,唐寧慧只覺得自己這人都因那些個不平等條約弄得烏煙瘴氣了起來,心口處堵了又堵。為了那薄薄的一點薪水,她都成了賣國賊的幫凶了。汪孝祥身為柳宗亮的心腹,全權處理談判。汪文晉是汪孝祥的侄子,自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是她不懂,這麼機密的事情,為何要把她給牽扯進去。

  千熬萬熬的總算熬到了汪文晉的一句話:「小唐,你可以走了。切記,不可吐露半點風聲。否則,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唐寧慧一出了汪文晉的辦公室就大大的鬆了口氣。秘書室裡頭,周璐拿著手鏡在對鏡攬花黃,一瞧見她進來,趕忙放下鏡子,道:「那汪文晉這幾日都找你去他辦公室做什麼?神秘兮兮的。」

  唐寧慧壓低了聲音:「機密公文。這種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也巴不得現在手頭的公文可以早早了掉。」

  周璐是個人精,知道好奇害死貓。便沒有再多問下去,便拎起小皮包道:「那我們下班吧。我想去寶和軒買兩份蘇式點心。你陪我一起去。」

  唐寧慧:「好。正好我也買兩份回去給文環她們。」便取了布袋,挽了周璐的走,兩人親親熱熱地出了市政廳。

  因寶和齋離市政廳並不遠,所以兩人也不叫黃包車,只慢慢地逛了過去。路過馬路時,只聽「吱」一聲,有輛車子在她們停了下來。有人搖下車窗:「唐小姐,周小姐。」

  唐寧慧心裡頭「砰」一下,是連同的聲音。一轉頭,果然是連同含笑的臉,不知是不是秋日陽光正好的緣故,他的笑容猶如冰雪初霽,一種俊氣咄咄逼人。

  周璐笑吟吟地拉著她上前:「呀,連先生,可真巧啊。」連同推門下車:「你們這是要去哪裡?我送你們。」

  周璐笑著指了指近在眼前地寶和軒:「就那裡。我和寧慧想買點心。」連同瞧著唐寧慧:「要不我陪你們去買,再送你們回家怎麼樣?」周璐含笑著瞅了一眼寧慧:「我沒意見。不知道寧慧有沒有異議?」

  唐寧慧偷偷擰了一把周璐,周璐在她耳邊低聲道:「趁今日遇到他,那份禮物的事,你索性問個清楚。」

  買了點心,連同吩咐司機先送了周璐,周璐臨下車前給了唐寧慧促狹的一個笑容。再後來,後座上就坐了他們兩人。連同一身淺灰色中山裝,雙腿交叉坐在邊上,哪怕是一言不發,都自有一種清俊華貴。

  連同:「唐小姐?」唐寧慧「嗯」了一聲,抬眸與他的視線撞在了一起。連同頓了頓:「唐小姐,如果我想請你看戲的話,你願不願意?」

  唐寧慧沒有回答,卻問道:「連先生,我正有件事情想請問你。」連同含笑著望著她:「你說?」唐寧慧道:「那靴子和大衣,是你送的嗎?」連同似不解:「什麼靴子和大衣?」

  連同的表情倒像是真不知道這件事情。唐寧慧打量著他,心下狐疑道:「不是你嗎?」連同微笑地靠近了她:「要不這樣,你答應我明天跟我看電影,我便告訴你是與不是?如何?」

  連同的氣息無所不在,唐寧慧垂下了眼,不吱聲。可唐寧慧後來到底還是如約去了戲院,那個時候連同靠在車邊靜靜地望著她微笑:「寧慧,我知道你會來的。」他的語氣和笑容那般的篤定。

  是名旦玉玲瓏最出名的一折戲《玉簪記》。那年是玉玲瓏最鼎盛之時,「朱弦聲杳恨溶溶,長嘆空隨幾陣風……」唱得咦咦啊啊,如訴如泣。

  許多年後,唐寧慧再次聽玉玲瓏唱那齣戲,卻是隔了許多人與事。

  可那日聽戲結束,他送她回家,卻還是沒有告知她是與不是。連同只是笑:「過幾日,你與我一同去看電影,我再告訴你。」

  這不過是小把戲而已,可是一個騙,一個心甘情願地被騙。

  很多年後,唐寧慧再憶起,只覺得自己少不更事,傻地可憐。可是在那個時候,她卻滿心歡喜,一心一念地都是他。

  所以當從大嫂白如懿口中得知大娘要把自己送給李家做妾的時候,唐寧慧便連夜跑去找他。

  李家的兒子李大同如今在柳宗亮手下正得勢,連汪孝祥都趕著巴結。李大同明媒正娶的發妻一直未生下一男半女,李家便在寧州發了話,要給兒子李大同找個好妾室。一來二去地,不知怎麼地便傳到了陸大娘耳裡,便跑去了唐陸氏面前嘀咕:「夫人,這可是少爺的大好機會。李大同如今掌管了寧州,肅州等兩個州的兵權,聽說這兩個州的銀行洋行賭場妓院等大小生意都有他家的乾股,若是把四小姐嫁了給他,生下一男半女,我們唐家還愁什麼。別說生意了,就算少爺要一官半職,還不是舉手之勞的事。」

  「那李家在寧州也是世家。夫人把她嫁到李家,也不算辱沒我們唐家,對九泉下的老爺也算是有個交代。再說了,四小姐生下了孩子,在那李府便算是平妻了,連那正室也壓不過她這一頭。以前那慈禧太后不也是西宮出身。而且我們四小姐那模樣,那才學,在寧州也是出了挑的,夫人你還怕她籠絡不了那李軍長不成……」

  陸大娘巧舌如簧,唐陸氏便心動了。便找來了兒子媳婦商量此事。唐少丞聽後,只說了一句:「娘,四妹這般模樣,做人家夫人還委屈她了呢。這事不妥當。爹走了,兒子雖然不爭氣,可也不能讓四妹妹去作妾呀。」白如懿心裡倒是一暖,少丞雖是被人引誘了去賭去嫖,但本性到底是不壞的。

  白如懿在寧州這幾年,自然知道那李大同年少時出過天花,但福大命大,居然活了下來,但留下了滿臉的疤。在寧州,當面提及李大同,亦會說一句「李家那軍長」,可背後的時候,多半會說「那麻子軍長」。白如懿是媳婦,自然不好插嘴,只默不作聲地聽著。

  唐陸氏啐了兒子一口:「你懂什麼?你以為娘願意送她去作妾啊。今兒個不過是送了張照片去。就算我想送,也要看人家李家要不要呢?」

  唐陸氏語重心長地道:「那還不是為了你的前程。娘也看出來了,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可是兒啊,這一大家子的人,每日嚼頭就要多少,你沒當過家,不知當家人的苦。我們唐家再這麼下去,接下來就等著吃糠咽菜吧。」說到了唐少丞的軟肋,唐少丞垂了頭,不敢再隨便搭話。

  唐陸氏道:「她若是有那福分,去李家生個兒子。到時候,你這舅爺就在他那軍隊裡或著市政廳教育部之類的謀個一官半職,穩穩當當地領領薪水過日子吧。」說到這裡,唐陸氏揮退了他們:「晚了,去歇息吧。我意已決。」

  那個晚上,白如懿大著個肚子,在榻上瞧著自己的那幾個丫頭。心裡想道:「若四妹妹是婆婆親生的,會不會這般狠心送去與人家做妾藤。」思來想去的,自己這幾年在唐家,唐寧慧對自己可親可敬,那觀音廟一事若不是她事先報信,自己或許早被休回肅州了。想到唐少丞若是不爭氣,哪怕有十個八個妹妹給人家作妾也是無用,又念及白家家訓:「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可又怕得罪婆婆唐陸氏,一時間,倒也無個決斷。

  不幾日,李家有了明確回音。白如懿知道後,趕忙暗地裡給唐寧慧報個信:「四妹妹,你是聰慧的人,若是……」她沒有多說,最後只道:「你自己想想辦法,怎麼解這個困局。」

  唐寧慧站在連同面前,牙齒打顫:「連同,我大娘要把我送到李家做妾……」連同凝視著她,下一秒,便擁住了她:「別怕,你以後就別回唐家了。」

  她在他懷裡輕顫:「可是,可是……我若是不回去,一輩子就回不去了。」連同的下顎抵著她的頭髮,低低道:「那就一輩子別回去了。一切有我。」 唐寧慧咬著嘴唇,大滴的眼淚淌出了眼角,一顆一顆地落在衣襟上。

  自父母去世後,唐寧慧便知道這世上再沒有人會為了她的眼淚而心疼了。所以這幾年,在唐家,再苦再委屈,她亦未掉過一滴淚。可是不知為何,此時竟因連同的一句話,她便淚水雨下。

  就因為他這麼一句話,她便跟了他。她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