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唐寧慧道:「好,那你先回去。明日過來。」連同瞧著她,嘴角若有似無的笑:「滴血認親這般簡單的事,何須明日呢?有道是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現在。若是驗出來笑之不是我的骨肉,我立刻就走人,再不會來打攪你們母子二人。」他頓了頓,「若是的話,你帶著隨我一同回去。」

  唐寧慧垂下眼,瞧不出任何表情:「好,那就現在。」連同嘆了口氣,低聲:「寧慧,你何苦如此呢。我知道笑之是我的骨肉。」

  連同這般低低的一句話,令唐寧慧的鼻頭一酸,但她很快轉身以掩飾情緒。唐寧慧揚聲喚了東廂房裡頭正在陪笑之玩耍的保姆:「林媽,你把笑之和這位先生帶去小客廳裡坐。另外再幫我取一根繡花針來。」

  周璐「吱呀」一聲打開了她東廂房,眼裡的擔憂一覽無餘:「寧慧?」唐寧慧向前,在她耳邊說了幾句,然後輕輕叮囑道:「你別摻和這件事情。快回去吧。別擔心我,他……他不會拿我和笑之怎麼樣的。若是要用強的話早就用強了,也不必到今日。」

  周璐握著她的手:「你說這話,無非是讓我放心而已。既然如今,我先回小公館了。」跟了汪孝祥後,汪出資在宜杭路以周璐的名義買下了一座小公館。平日裡,只要汪孝祥在,周璐都是住在那裡的。

  唐寧慧目送周璐離去,親自去廚房取一碗水,端回了小客廳。一進屋,便瞧見連同抱著笑之,也不知與笑之說些什麼,笑之被逗得笑嘻嘻:「好玩,真好玩。」

  這一幕令她心裡湧起了一種針扎般的痛!唐寧慧只覺的眼眶一熱,似有什麼東西要掉落下來。她怕失態,趕忙深吸了一口氣,將碗擱在桌上。

  林媽此時也拿了針過來,唐寧慧接過了針:「林媽,你先下去吧。」林媽垂手應了聲「是」,便帶上了門下去。

  唐寧慧抬頭,對笑之道:「笑之,乖,快下來。」

  連同輕輕地放在笑之,深深地望了唐寧慧一眼,才從她手心裡取過針。她的手心白皙,因這幾年教書的緣故,倒沒留下什麼繭子。腦中不由地想起過往在一起的那段時間,都是她為他著衣,扭扣子。她的十指尖尖,靈巧地在他胸前舞動,不片刻便會柔聲對他說:「好了,你記得早些回家。」

  他臨走那天亦是。她不曉得他要走了,這一走便再也不會回來了。可是她一如往常,替他扣衣服,替他整理領子衣襟。她的動作又輕又緩又柔,好一會,她才道:「連同……我……」她的纖細地手擱在她胸口,半天沒有下文。連同凝望著那白嫩的指尖,當時唯一的念頭便是想牢牢握著。可是他最終是沒有伸手,他很清醒的意識到他若是握了她的手,便再也不能放不開了。

  連同只是淡淡地開口:「怎麼了?」唐寧慧欲言又止了許久,她總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先去上班了。」

  一直到這次與她在洋行門口再遇,連同才隱約知道她那年的欲言又止想說的那件事情是什麼。她大約是想告訴他笑之的事情。

  指尖一點痛,血滴順著指尖滴入了碗中。唐寧慧在邊上哄著笑之:「笑之乖,只有一點點疼,你就當被螞蟻咬了一口,好不好?」笑之眨了眨大大的眼,不解地道:「娘,螞蟻沒咬過我。」

  唐寧慧揉了揉他的頭髮,柔聲道:「娘說錯了,你就當被馬蜂蟄了一下。上次你跟隔壁武哥哥一起去玩,被馬蜂蟄了兩口,是不是有點疼?」笑之對那幾個馬蜂的記憶猶新,他伸手摸著被蟄的額頭處,認真的點頭:「是,好疼。」連同在一旁瞧著,不知不覺微笑了出來:「我來。」

  連同牽了笑之的手,來到桌邊,道:「笑之是不是勇敢的孩子?如果是勇敢的孩子,在這裡輕輕扎一下,絕對不會喊痛也絕不會哭鼻子的,是不是?」笑之點點頭:「笑之是勇敢的孩子,不會哭鼻子。女孩子才會哭鼻子。」

  連同哄道:「對了,女孩子才動不動就哭鼻子。我們男孩子是有淚不輕彈的。來,不要動,就輕輕一下。」唐寧慧眼睜睜地看著連同把針扎進了笑之的食指,然後擠出了一滴血。唐寧慧趕忙用乾淨的手帕包裹好笑之的手指。

  連同自那滴血滴入水中後,便一眨不眨地盯著。忽然,他整個人神情大變。兩滴血各自凝結成渣狀,並不相溶。

  唐寧慧感受到了他的視線,抬頭道:「這是事實。無論你相不相信。」連同的臉色陰霾,視線牢牢的鎖著她,並不說話。氣氛漸漸詭異。

  唐寧慧轉頭喚來了林媽:「林媽,你把笑之抱出去。」

  林媽小碎步跑來,「哎」一聲,彎身抱起了笑之,然後替兩人帶上門,輕輕地了退了出去。

  小客廳裡頭的氣氛依舊凝重。

  唐寧慧垂了眼簾,波瀾不驚地道:「曾連同,無論你相不相信。這都是事實。我早對你說過,我是笑之的娘,不會連笑之的爹是誰也不清楚的。現在,你是不是可以願賭服輸了,離開這裡了?」

  曾連同冷冷一笑,吐出兩字:「是誰?」唐寧慧眼簾一顫。曾連同上前一步,一字一頓地道:「我問你笑之的爹是誰?」

  唐寧慧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這與你無關。」曾連同一把捏住她的手臂,沉聲道:「按笑之的年紀,若不是我曾連同的孩子的話。那只能說明一點,你與我在一起的時候,便已不忠?」

  唐寧慧臉色蒼白地別著臉:「你認為怎樣便是怎樣吧。我與你無話可以說。曾先生,你這麼大一個人物,想來必定一言九鼎,不會失信於一個弱女子。那麼,就請慢走。不送了!」唐寧慧作了一個「請」的動作。

  曾連同的視線一直牢牢的鎖著她,半晌後,才轉身離去。不片刻,屋外便響起了幾輛小汽車發動之聲,再然後車子行駛而出。

  屋外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屋內亦是空氣黏稠住了,一點聲息也沒有。

  唐寧慧側著頭,一動不動地站著,似成了站成了一尊塑像。

  良久,她拖著麻掉的雙腿,回了自己的臥室。她從櫃子深處取出了一個木盒子,緩緩打開,露出了一些首飾。她取出了一個紙卷,攤在桌上,赫然便是一紙婚書。繁複的雲紋,褚黃色的底子,紅梅喜鵲,喜慶吉祥。上面手書: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此證。最下邊是兩人的簽名:連同,唐寧慧。

  如今婚書猶在,可是人物全非。他早不要她和笑之了。

  當年在刑訊室最艱苦地時刻,她以為他的失蹤,只是怕被牽連,避風頭而已。在刑訊室昏迷的時候,她喃喃地喚他的名字,可是永遠是無人回應的。生笑之時,痛不欲生,她足足挨了一天一夜才產下笑之。那個時候,她一晃神,總是會不經意地喊出他的名字:「連同,連同,好疼,我好疼……」

  一直到看到他在報紙上的戎裝照片那天,她才第一次知道,他連名字都騙了她,他叫曾連同。周璐在一旁憂心忡忡地瞧著她,可是她朝周璐笑了笑,輕輕地道:「這個人,只是跟連同長的相像而已。他不是連同。」她這般的告訴周璐,也這般地告訴自己。在這朝不保夕的亂世之中,她第一次那般惡毒,她寧願連同已經死了。

  是啊,那個對她溫柔體貼,呵護有加的連同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她會好好帶大笑之。

  這樣的話,好過知道他從頭到尾在騙她!她這般地自欺欺人!

  若是沒有再相遇,她會這樣欺瞞自己一輩子。

  鼻眼酸澀無比,唐寧慧終是沒忍住,淚水子一顆一顆跌落了下來,「啪嗒啪嗒」地墜在婚書上,濺開了一朵又一朵無色無味的寂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