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後來也是那孫家少爺文質彬彬地上來搭話的:「聽說,你也是荷縣人士?」 呂靜如冷冷地答了一個:「是。」幸虧她事先有準備,改了名字。

  哪怕她對他冷若冰霜,可孫家少爺偏偏頗有興致,三天兩頭地與幾個同學去女子師範找她,約她和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喫茶看戲,還看電影。

  也不知是不是好女怕郎纏,亦或者在呂靜如的內心深處,這麼多年來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夫婿,難免有幾分說不出的情愫。那個時候的舊式女子,大約都是如此的。

  一來二去,日復一日,呂靜如面對著那張神采飛揚的笑臉,漸漸地原諒了那孫家少爺。

  第二年的夏天,那孫家少爺無意中發現了她脖子上帶了一塊寶玉,呆了呆後,竟然識穿了她的身份:「你……你是碧溪鎮呂家的女兒。」

  見瞞不過,呂靜如便坦然承認:「是啊。我就是你千方百計想退婚的那個呂靜如。」那孫家少爺的臉立刻時白時紅,花貓似的。半天后,上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我原本以為那呂家姑娘是那大門不出小門不邁,只認數個大字的舊式女子。現在好生懊悔。」

  呂靜如冷哼一聲,想抽出手側過身。可那孫家少爺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怎麼也不放:「呂家妹妹,原諒則個。」

  這是戲文裡頭常說的戲詞,虧他還學的似模似樣的。呂靜如冷若冰霜:「你放手。誰是你呂家妹妹。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像你不要臉的。」他退婚的事情鬧得如此的沸沸揚揚,叫她與她們呂家成了荷縣的活笑柄。

  孫家少爺一味賠不是:「呂家妹妹,是我不對,令你白白受了那麼多委屈,吃了那麼多的苦。你放心,今年冬天,我們便一同返鄉,我會向岳父岳母負荊請罪,然後我們便完婚。」

  呂靜如的神色漸漸軟了下來。這大半年的相處下來,她發覺孫家少爺確實學識淵博,為人端正平和,彬彬有禮,是同齡人中的出類拔萃者。身旁的其他女同學中也不乏愛慕者。她自然……自然……

  呂靜呂思慮了良久,最後輕嘆了口氣,再不言語。

  這是她與他最好的結局,此後夫妻恩愛,子孫滿堂。

  不久,孫家少爺在外頭租了一個小院落,兩人便同住在了一起,一個東廂一個西廂。

  那年的夏天,當真是雲蒸霞蔚,一片花開錦繡。

  可是,她竟然沒有等到那個冬天。那天秋天開學,大學裡頭來了一個世家權貴門第出來的女子,貌美如花,趾高氣揚,對孫家少爺一見鍾情。

  流言碎語漸漸傳到了她的耳中,起初,她也只是當笑話一般的聽。可後來,孫家少爺一日比一日晚歸,呂靜如方覺得不對勁了起來。

  終於有一日,外頭下了皚皚白雪,呂靜如得了風寒,咳嗽不已。她等了他一夜,可是他一夜未歸。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來。

  呂靜如到了那時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她問:「你去哪裡了?」他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般情況下,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呂靜如只覺得天地霎時黑暗,眼前金星亂冒。她竟然把自己弄到這般田地。哀莫大於心死,她居然連哭都沒有力氣了。

  呂靜如一把拿起榻邊的茶杯狠狠地朝他砸了過去:「你走。你走。別在讓我瞧見了。我這就回碧溪,我與你,永生不會再見。」

  呂慧如哭了整整幾天幾夜。而後,她收拾了包裹,準備回碧溪鎮。

  「那時的她從未想過,她這輩子再回不了碧溪鎮了。」周璐又點了根菸,手指顫抖地送到紅唇處,狠狠地吸了幾口。

  呂靜如從小院落的門口處攔了黃包車,準備先乘火車,再換車船隻。

  可是,她未能到達火車站。她攔的黃包車半路上抄小道,來到了人煙偏僻之處。那裡早有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等候著,見了黃包車,便j□j著上來……

  等她醒來,卻躺在了妓院裡頭。原來他們還把她賣到了妓院。呂靜如求生無門,求死不能,她只好裝作屈服,老鴇亦漸漸對她鬆懈。半年後,呂靜如趁某次叫局,終於逃了出來,她上了火車,來到了寧州。

  聽完後,唐寧慧整個人便如冰水澆頭,冷入骨髓。這竟然就是周璐的過往。怪不得從前,周璐從不提及。

  好半晌,唐寧慧方呆呆滯滯的問:「那位孫家少爺呢?」周璐一笑,說不出的嘲諷:「自然是成親了,夫妻恩愛,榮華富貴。」

  唐寧慧:「你後來見過他嗎?」周璐咬牙切齒地吐了兩個字:「見過。」

  周璐的臉上有一種愛恨交織的茫然,唐寧慧沒有再問下去。她只是輕輕地道:「那以後呢,你打算一直跟著周兆銘?」

  周璐良久才道:「寧慧,我能怎麼辦?像我這樣的女人,哪有什麼人會正正經經地娶我做妻。哪怕他們敢娶,我也不敢成親。我……我當年早被老鴇灌了絕育的湯藥了……」

  「寧慧,我的人生已經沒有任何的盼頭了……」

  「你總是說我疼笑之,寵笑之,那只是因為我把笑之當作了自己的孩子。」

  那晚分手前,周璐牢牢地握著她的手,取下了脖子上的玉墜子:「我從碧溪鎮帶出來的東西,如今只剩下了這個。寧慧,你收著。」

  唐寧慧:「好端端地取下來給我作什麼。」周璐見唐寧慧不肯收,便彎腰掛在了笑之的脖子上:「這是璐姨的寶貝,笑之掛著,見這塊玉便如見到璐姨。」

  臨走前,周璐牢牢地握著唐寧慧的手:「寧慧,你們保重。」

  唐寧慧那個時候並不知道,從那時起,她與周璐的見面次數已經開始倒數了。

  每天早上的時候,唐寧慧照例帶著笑之要陪曾連同用過早點的。這日,曾連同卻一直不起身,等著笑之用完了最後一口粥,方道:「今日我正好有空,我讓程副官備了些許薄禮,陪你去唐府走一趟。也好認認大哥大嫂等親戚。」

  唐寧慧不覺一愣。曾連同卻瞧著她道:「你大哥那邊,我讓人掛了電話過去,為了不落人口舌,先把他升為科長。」

  唐寧慧靜靜地垂下眸光。

  那個上午,城西的弄堂裡頭又駛入了幾輛小汽車,把小小的弄堂擠的水洩不通。

  唐少丞和白如懿自然得了信,知道唐寧慧要來。可哪怕是知道了寧慧會攜夫婿前來,可見了曾連同一身西式便服牽著笑之與唐寧慧雙雙而來之時,也不由地驚住了。兩人對視一眼,均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之色。

  當年他們只知唐寧慧與人私奔,可與何人私奔,他們卻是半點不知的。前幾日,唐少丞下班回家後,白如懿便將遇見唐寧慧的事情細細告知,但亦只說四妹妹如今通身的派頭,一瞧便是個貴太太了。但卻不知竟如此矜貴,嫁於了曾連同。

  兩人不由而同的想起今年鹿州城最火熱的流言蜚語,說曾家平白無故地冒出了個小少爺,樂的曾大帥開祠堂認祖歸宗,連開半個月的筵席。難不成那傳言裡頭女子與小少爺竟然就是自家的四妹妹和外甥。

  好在唐少丞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怔了數秒後,便趕忙請了曾連同上座。曾連同微笑著欠了身,執禮甚恭:「大哥大嫂請上座。」推辭了一番,這才入了座。

  程副官等人隨即捧上了各式的禮物。曾連同淡淡微笑,客氣地緊:「寧慧第一次帶我來見家人,我亦不曉得準備些什麼,若有什麼失禮之處,請大哥大嫂看在寧慧和笑之的份上,請務必多多擔待。」

  唐少丞趕忙用手肘碰了碰白如懿,示意她讓人上茶。唐家如今只請了一個婆子,平素洗衣做飯兼帶孩子。那婆子那裡見過侍從護兵隨身的這等陣仗,端著托盤顫顫抖抖的。

  一時間,曾連同便一一見了唐少丞的子女,程副官一一呈上了見面禮後,唐少丞怕孩子們吵鬧,便命婆子帶著孩子們到小院子裡玩耍。曾連同問道:「寧慧說大娘舊疾復發,本是不便打擾,可我第一次來,按禮數,怎麼也得拜見拜見大娘這位長輩。大哥,你看……」

  唐少丞知母親如今的脾氣古怪,怕是見了,萬一沒個輕重,惹了曾連同那就麻煩了。於是只得委婉的道:「我娘如今病的糊裡糊塗的,要不,等過些日子病好些再見不遲?」

  曾連同剛欲答應。只聽有個蒼老的聲音:「誰說我病了?」唐少丞聞言,詫異轉頭:「娘。」

  只見門廳木坎外頭扶著枴杖站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雖然容顏憔悴,但一雙眼睛還是精明銳利的。

  唐少丞曾連同唐寧慧白如懿等紛紛起身。唐少丞和白如懿扶著母親唐陸氏坐了下來。唐寧慧喚了聲:「大娘。」

  曾連同站在一旁,只見那老婦人的目光咄咄的打量著自己。半晌,唐陸氏冷哼了一聲:「我以為是誰來了,這麼大的陣仗。原來又是我們唐傢俬奔出去的四小姐。」

  白如懿暗暗拉了拉唐陸氏的衣袖。唐陸氏卻只作不知:「四小姐,有道是無媒苟合。你當年私奔一事,被寧州傳為笑柄,令我們唐家上下蒙羞。就算是你爹在世,也斷不會輕饒你。所以無論如今你有多富貴多榮華,你這門親我們唐家卻是不敢高攀的。」唐陸氏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了唐少丞和白如懿:「你們還不給我送客。」

  唐少丞:「娘。」唐陸氏猛地手一揮,只聽「光當」一聲,那盞熱茶跌碎在了唐寧慧的腳邊:「送客!」

  曾連同見狀,忙一把扶著唐寧慧,也不叫邊上候著的丫頭幫忙,手忙腳亂地拍著她旗袍的下襬:「可燙著沒有,礙不礙事?」

  幸虧是冬天了,穿了夾棉的旗袍和厚皮鞋,並沒有被熱茶給燙著,唐寧慧見大哥大嫂急的臉色泛白,知道他們怕事情鬧大,趕忙搖頭:「沒事,沒事。真不礙事。」

  曾連同一把扯過了她手裡頭的絹子,親自彎身替她拂去旗袍下襬處沾著的茶葉沫子,這才起身道:「衣服有些濕了,讓巧荷去府邸取一身衣服過來換。都快過年了,要是著了涼可不是小時。」

  唐寧慧一怔後,方道:「哪裡要這般麻煩。我換上大嫂的衣服便成了。」唐少丞和白如懿見曾連同的動作,不由地驚愕之極,正雙雙對視。聽唐寧慧這般一說,方回了神,白如懿點頭:「正是。讓四妹妹妹換上我的衣服便成了。不用一來一去的這麼麻煩。」唐少丞則連連稱是。

  曾連同抬頭,望進了唐寧慧隱隱乞求的眼。這竟是這些年來,她第一次有求於他。曾連同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卻見唐寧慧「撲通」一聲跪於了唐陸氏面前:「大娘,當年是寧慧的錯,是寧慧害得大娘大哥臉面無光,被人恥笑。請大娘責罰。寧慧心甘情願的領受。」

  唐陸氏銳利的目光牢牢的盯著她半晌,臉上神情莫測,好半晌,卻長嘆了口氣:「罷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木已舟,生米已煮成了熟飯,我再責罰你,也無半點用了。你起來吧。我老了,不中用了。回屋歇著去了。」

  唐寧慧:「大娘。」白如懿忙在一旁勸道:「娘,您素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如今這亂世的,三天兩頭的打仗,能遇見四妹妹,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團團圓圓的,已經是莫大的福分。娘,您就別再生四妹妹的氣了。你看,今日四妹夫和您外孫也來了。娘,您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哪。」

  唐少丞見母親唐陸氏神色漸軟,忙捧了一盞茶遞給了曾連同:「賢弟,來,給母親敬杯茶。讓母親消消氣。」

  曾連同自然端上了茶:「大娘,請喝茶。」唐陸氏垂了眼,最後到底是接過了那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