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們有什麼錯呢?她想要葉靖軒,她曾經以為自己愛的只是他施捨的生活,如今卻走不出來,而方晟永遠是葉靖軒的影子,他只有資格站在他身後,這是方晟活著的唯一理由。他們貪生怕死,愛慕虛榮。可這是人之常情。
阮薇是在第二天下午醒過來的。
當時情況危險,但葉靖軒整個人護著她,她並沒被火燎到,所幸腳腕上的傷口也都是皮肉傷,縫合包紮之後基本沒有大礙。只是阮薇突然有了意識之後情緒很激動,不太認人,誰靠近她她都躲。醫生手裡拿了病歷夾,她不知道看成什麼了,嚇得叫出聲,只喊葉靖軒的名字。
醫生說她過去就有創傷後應激障礙,這一次又受到刺激,精神上的傷害很大。
葉靖軒就在隔壁病房,因為吸入大量黑煙,導致肺部有感染的情況,好在時間不長都不嚴重,他突發昏厥,除了過去的老毛病,並沒有其他併發症,只能暫時留下觀察。
方晟問過醫生,大家最擔心的還是葉靖軒腦部的情況,但阮薇那邊一醒,葉靖軒就再也不肯住院,換了衣服過去守著她。
病房很寬敞,阮薇一個人孤零零地蜷縮在床上。
她見到葉靖軒總算平靜下來,他連說話聲音都放緩,知道她還是被困在可怕的火海裡,於是他拉住她的手坐下來,耐心地一點一點告訴她發生過什麼。
阮薇直直地盯著他看了大半日的時間,到了晚上,外邊有人送晚飯進來,葉靖軒不許別人打擾,他親自端著盤子,一勺一勺過去餵。阮薇突然抬手抓住他的胳膊,開口就問:「我的腿……」
她一下子清醒了,可是還像當年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出了事自己都不敢去看。
葉靖軒笑了,知道她這才算徹底緩過來。阮薇被他笑得不知所措,坐在那裡臉色不好,他看著就心疼,伸手抱過她,吻在她額頭上,輕聲說:「腿沒事,你動動看。」
她總算舒出一口氣,抬頭往四周看,知道自己在醫院,她看出他還在咳嗽,問他傷到什麼地方,葉靖軒搖頭,示意大家都平安。他讓她開口喝粥,慢慢餵進去,阮薇忽然想起當時的場面……他救不了她,執意留下,於是她一邊喝粥一邊眼睛又紅了。
阮薇最瞭解葉靖軒不喜歡她流眼淚,她在他面前也不想太軟弱,所以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可是葉靖軒放下碗,靜靜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阿阮,哭吧。」
他不忍心再逼她,這些年她心裡壓了太多事,哭出來就好了。
阮薇瞬間淚如雨下,她以為自己早就百毒不侵,可葉靖軒一句話就能戳破她所有防線,她從來爭不過。
她總算哭得痛快。
他拿了一整盒紙巾過來,阮薇哭,他就陪著給她擦臉,最後扔了一地紙。阮薇哭得暈頭轉向,什麼都忘了,只記得揪著他的手,一個勁地和他說「對不起」。
這一切事故的起源都因為她當年出賣葉靖軒。
他什麼都不說,不勸也不哄。
可惜好景不長,男人都有個逃不過的弱點,最見不得愛人流眼淚。葉靖軒實在不能免俗,這簡直比砍他還難受,最後他擔心她哭過勁身體都壞了,出聲嚇唬她:「好了,再哭不給飯吃!」
這下阮薇哭笑不得,她含著眼淚自己擦臉,總算控制住,又向他伸出手。
他有些無奈,小時候阮薇不懂事,人小個子矮,只能站在鞦韆上這樣等他抱她下去,如今都一樣。
他撫著阮薇的側臉,把人按在懷裡,她總算踏實下來。
兩人坐了一會兒,葉靖軒身上總有煙草的味道……壞毛病越來越多,阮薇低頭悶聲笑,掐他胳膊說:「醫院裡你還抽煙。」
他也笑了,不說話,慢慢拍著她的後背,很久之後才長出一口氣,告訴她:「腿上的傷口肯定有點疼,不過這次是外傷,忍一忍就好了。」
她試著動動,果然發現左腿還有知覺,這才放下心。葉靖軒又讓她吃飯,阮薇什麼執拗都沒了,自己接過碗,一口一口往下嚥。
晚上的時候,葉靖軒出去找醫生談了一陣,他回來看到阮薇還不困,看看她的腿說:「明天我們就回去,醫院再舒服也不如家裡……對了,這次醫生給你的左腿照過片子,仔細檢查過,確認你的骨傷早就癒合了,完全可以好起來。」
阮薇的左腿行走一直不太正常,但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心理作用,她基本都清楚,靠在枕頭上想了想和他說:「我那會兒還小,有希望,養父帶我去過不少醫院,都說我當時才十歲,就算傷到骨頭也容易長好,可……我後來走路還是有障礙,試過康復訓練,怎麼努力也不行。」
葉靖軒笑了,看她額頭上有磕破的傷口,還貼著紗布,他幫她把頭髮撥開,又離遠一點看看她的臉色,總算滿意了,和她說:「身心失調導致的行走障礙,一定會好的,慢慢來。」
阮薇低頭握緊他的手,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習慣了,無所謂的,只要能動我就知足了。」
她是想安慰他,這條腿的事成為葉靖軒的心結,可她的傷是心理因素,什麼治療都不見效。
葉靖軒示意她多休息,別亂想,讓她躺好。阮薇不鬆手,握著他才安心,漸漸感覺不太對勁,又聽見他還是咳嗽,她突然明白過來,問他:「你是不是……你發燒了?」
「嗯。」他一點都沒當回事,坐在她床邊,「有點感染,都是小事,吃藥就好了。」
她掙紮著起來要說什麼,葉靖軒實在沒辦法,做了個噓的動作,把窗簾都拉上,走回來守著她說:「先顧自己,好不好?別再讓我擔心了,好好休息,快點好起來。」
阮薇只好躺回去,葉靖軒也覺得累,他看了她一會兒,俯身趴著,剛剛好就在她身側。
她輕輕抱住他的頭,手就放在他臉旁。
病房裡格外安靜,忽然什麼都遠了,只有他們兩人,離得這樣近。
誰也不知道下一秒生死,起碼這一刻,他們還在一起。
葉靖軒閉著眼睛,側過臉吻她的指尖,他喜歡叫她阿阮,溫柔到讓人心裡發暖。阮薇「嗯」了一聲答應著,感覺到他咳嗽得很厲害,一直不舒服,她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頭髮說:「睡吧。」
他也已經筋疲力盡,這麼久,提心吊膽的人不是只有阮薇一個,敬蘭會裡暗流洶湧,多少心機陰謀他一力承擔,累過、苦過,也恨過,可人總有死穴,阮薇就是他的死穴,他必須把什麼都擋下來,才能讓她安安穩穩開花店。
葉靖軒忽然想起什麼,很輕地說了一句:「我從來不信你會把芯片的事外傳,那只是……」他聲音有些不自然地放低,「我忍不住想來找你的藉口。」
她怎麼會不懂,從一開始葉靖軒就為她一退再退,可她不能再開口,只能告訴自己放鬆,好好睡一覺,哪怕再說一個字,她還是會哭。
夢裡阮薇又見到老宅的花園,那是無數記憶片段裡偶然的一個午後。
年少不知愁,鞦韆架上有只胖嘟嘟的野貓,它膽子養大了,跑來曬太陽,露出肚皮,一臉懶洋洋的模樣。
阮薇特別喜歡小動物,想過去摸一摸又不敢,葉靖軒就想把貓抓過來,可他還沒走到,那貓不給面子,轉身就跑了,還挑釁地一路跳到房頂上看他。
沒有葉靖軒做不成的事,他覺得丟人,氣急敗壞地找人抓貓。阮薇笑得直不起腰,拉著他跑了。
阮薇在夢裡跟著他跑,越跑越快,她忽然醒過來,黑暗裡正對上葉靖軒的側臉,她伸手過去抱住他。她知道,後來那些紫色的薔薇越來越多,是他請人種的,如今或許已經順著牆鋪滿一整座園子。
他們難得能有這樣一時一刻的相守,阮薇靜靜躺著不忍心打擾,午夜夢迴的時候,安靜的醫院病房,她握緊他的手,如同少年時一樣。
她看葉靖軒睡著的模樣,這是她愛的人,張狂霸道的男人,從始至終未曾改變,她手指流連在他臉上,一點一點勾勒他的輪廓。
這一生只為這一秒,百死不悔。
那天直到後半夜方晟才離開醫院,他安排好所有心腹留在病房外值守,自己一個人帶著摩爾先回蘭坊。
他下車的時候發現門口有人在等,一道影子直直立在院門口,但葉靖軒出事並未外傳,即使對會裡的人也全部封鎖了消息,他不知道什麼人會來。
方晟下車往裡走,才發現那是夏瀟。
他怔了一下,夏瀟已經跑到他面前,摩爾也跳下車跟著,過來嗅嗅她,無精打采地留在方晟腳邊轉圈。
她問他:「三哥沒回來嗎?是不是出事了,為什麼他們都不許我進去?」
她話沒說完,藉著燈光突然發現方晟臉色極其不好,一下哽住了。
他不理她,繞開她就要往裡走,夏瀟一把拉住他又說:「你……」
方晟後背輕微燒傷,剛剛在醫院處理過,勉強披了件衣服回來,這下被夏瀟一扯特別疼,他忍不住回身打開她的手,冷言冷語地說:「快回去。」
她嚇得放手,又追著他非要進去,門口留守的下人全都看向方晟,他最終停下說了一句:「讓她進來吧。」
夏瀟今天來其實沒有別的目的,本來想找葉靖軒,但看出這院子氣氛不對,她怕他們有事,一直不肯走。她瞭解葉靖軒的習慣,他只肯睡自己的床,只要他人還在沐城,不可能在外留宿,所以夏瀟堅持要等。
可是葉靖軒竟然沒回來,反而是方晟一個人在,他明顯帶著傷,如果不是他撐不住了,他不會離開他的三哥。
夏瀟越發覺得奇怪,尾隨他一路往院子裡去,她想了想突然安靜下來,一句話也不問。
方晟實在沒力氣應付她,把摩爾交給別人帶走,隨口說了一句:「你要等就去東邊等吧,不知道三哥什麼時候回來。」
他說完就走出長廊,順著小路往自己的房間去,夏瀟往東邊看了一眼,那邊黑乎乎的一片,已經過了凌晨,一排杉樹的影子照得人心驚膽顫。
她咬咬牙,快步向著方晟追過去。
一直到方晟讓她進了房間,他都沒明白,這女人到底和他有什麼關係。
可她非要跟著他,方晟不耐煩了,讓她去書房,她說那邊太黑她害怕,方晟準備叫人送她去,她也不肯,他要關門,她就無賴到擋著門死活不走。
方晟後背很疼,整個人也沒精神,沒空再和她廢話。夏瀟找不到葉靖軒沒地方發脾氣,非要和他鬧,他沒辦法,只能甩開門隨她。
夏瀟總算進了方晟住的地方,她還是第一次來,震驚到說不出話。
按照方晟的行事作風,她以為他住的地方一定井井有條,恨不得要在櫃子上貼標籤,每個抽屜都要有名字,如果有東西沒放回原處,他就會睡不著覺。
但事實上……方晟的房間裡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
廳裡亂七八糟,本來東西並不多,基本上就是衣服和吃的東西,很多電腦和屏幕佔據了大部分面積,然後全部是四處亂扔的領帶襯衫和空的蛋糕盒子。
夏瀟站了五分鐘才說出一句話:「你……不能找人進來收拾一下嗎?」
方晟還是那副表情,口氣平淡到連聊天都算不上,兩個字解決了她:「不用。」
方晟很快就忘了夏瀟的存在,他自我到完全當屋子裡沒有她這個人,看都不看她。他按自己的慣例把外套扔開,然後從裡邊睡覺的屋子裡扯了一件衣服出來,走到廳裡倒了杯水喝,然後他一邊打開屏幕看,一邊隨手旁若無人地開始解襯衫。
夏瀟有點尷尬地站在門口不敢動,方晟鈕子解到一半,襯衫就碰到傷口,他疼得停下來,這才想起後邊有人,頭都不回地問了一句:「我要換衣服,你要是不想看的話,可以走了。」
她總算看出他有傷在後背,試探性地走過去說:「出什麼事了?」
「和你無關。」
「那你總要告訴我三哥怎麼樣了?他在哪兒?」
「不能說。」
夏瀟看他一動就倒抽氣,男人在生活上總是不細緻,碰到傷口就嫌煩,她實在看不下去,示意方晟別亂動,然後說:「我幫你,慢一點,別著急,傷在……」
她還沒問完,已經看到他後背慘不忍睹,雖然處理過,但隱約還能看出都是高溫留下的痕跡。
夏瀟把後半句問話嚥回去,輕手輕腳幫他拉住上衣脫下來,又幫他換上另外一件。
整個過程裡方晟都不說話,等到換完衣服,他總算開口說:「多謝。」
兩個字而已。
夏瀟退後兩步,開始撿沙發上的東西,總算清理出一片乾淨地方,方晟看她就要坐下,又提醒她:「你來我這裡不合規矩,走吧。」
她看著他笑了,並不意外,方晟從來都是這樣,公事公辦,她今晚來這裡也是臨時起意,卻因為他這一句話開始賭氣。
一切都沒有源頭,從夏瀟留在葉靖軒身邊開始,她和方晟說過的話其實並不多,唯一的接觸也就是他接送她而已。
但她記得,當時在那條奢華的走廊裡,方晟把她拉起來,脫下外套給她披上,那個時候燈光太耀眼,可他的目光……和平時不一樣。
夏瀟吃過苦,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得來不易,她明知這種探尋太危險,卻還是忍不住想要一個答案。
她已經習慣於方晟的沉默和面無表情,也因此更加耿耿於懷他唯一的那次例外。
夏瀟突然有些刻意,坐在他的沙發上,從地上撿起一本雜誌,打算這樣等下去。
方晟站了很久都沒動,也許在忍,也許在考慮要不要讓人把她扔出去。
但最終方晟什麼都沒說,反而是夏瀟看著他先開口問:「你怕什麼?三哥沒在,書房太黑了,我在你這裡坐坐而已。」
他的話還是說得很簡單:「三更半夜,你非要留在一個男人房間裡?」
夏瀟扔開雜誌,看著他說:「你現在完全可以叫人把我轟出去,大不了我自己走回家。」
方晟終究沒有動。
她明知答案已經找到了,可是心裡不好受,說:「方晟,我看不起你。」
他沒理她,好像根本沒聽見也不想聽,他轉身回屋睡覺,進去不到十分鐘又出來了。
夏瀟就坐在他亂七八糟的沙發上,她等了一夜也很疲憊,漸漸靠住扶手想要休息一會兒。方晟站在廳與臥室交接的地方,剛好是一片燈光照不到的灰色地帶。
夏瀟似乎回頭看了一眼,但她沒看見方晟,她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見他的目光,於是方晟也沒有說話,靜靜站了很長時間。
他的後背傷了,不能躺,起來反而好過一點,於是他也就一直站在那裡沒動。
最後的最後,夏瀟似乎累到睡著了,可她感覺到身邊有人走過來,半夢半醒之間她下意識伸出手,什麼都沒摸到。
她想反正這都不是真的,人只有做夢的時候才有權利說胡話,她不能浪費。
「方晟,你不是個男人,你都不敢喜歡別人,不敢承認自己有感情。」
「你活該,傷了死了也沒人管……」夏瀟說著說著覺得自己也一樣,把臉貼在沙發上,又補了一句,「你和我都活該,都想要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早晚……不得善終。」
只是,他們有什麼錯呢?她想要葉靖軒,她曾經以為自己愛的只是他施捨的生活,如今卻走不出來,而方晟永遠是葉靖軒的影子,他只有資格站在他身後,這是方晟活著的唯一理由。
他們貪生怕死,愛慕虛榮。
可這是人之常情。
不知道過去多久,天亮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關門的聲音,緊接著就是院子裡摩爾的叫聲,夏瀟一下驚醒了。
她翻身坐起來,發現自己身上蓋了一件方晟的衣服。
夏瀟立刻起身追出去,在院子裡看見方晟已經走出很遠了,他步子很快,夏瀟喊他,他沒回頭。
摩爾從遠處衝出來,誰也拉不住,衝著門口跑,旁邊有下人過來提醒她:「大堂主的車已經開進蘭坊了。」
夏瀟知道葉靖軒回來了,不再鬧,聽話地隨他們走過去,一路上她看見院裡的桃花都落了,只剩下枝頭零星幾片葉子。
風裡猶有花香,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飄來的,這條街上有千百種活法,方晟永遠只能給她披一件衣服,而她永遠只能躺在懸崖之側。
夏瀟收拾好自己,舉手投足果然乖巧嫵媚,她愛葉靖軒,也必須愛他,因為她不能被打回原形繼續窮困潦倒,不想出賣自己過活。
她知道方晟的意思,她就算只是個隨時能打碎的贗品,那也是他三哥的女人。
幾輛車就停在門口,方晟過去迎,做事總比別人想得周全,率先說:「我讓人準備了輪椅。」
葉靖軒「嗯」了一聲,到另一側去抱阮薇,她的左腿幾乎等於不能動,他半抱半扶著,好不容易讓她下車,又叫方晟把輪椅推過來。
阮薇一看到它就搖頭:「我不坐。」
葉靖軒知道她在這件事上特別要強,平常他不會堅持,可現在阮薇新傷舊傷都在一起,臉色也不好,他實在不放心,勸她:「院子太大了,還有一段才到屋裡。聽話,你坐,我推你。」
她不肯,他也不再說,伸手就要抱她坐上去。阮薇急了,往旁邊蹦,單腿跳著往前去:「我沒殘疾,不坐輪椅。」
方晟也要勸她,解釋了一句:「薇姐,不是這個意思,裡邊還有好幾道門檻,不好走,過渡一下而已。」
阮薇在這件事上死活不肯讓步:「我能走。」
葉靖軒搖頭示意算了,過去拉她的手扶著:「那你跟著我,慢一點。」
她一點一點往前挪,咬牙慢慢走。蘭坊都是過去留下來的傳統建築,蕭牆門廊中規中矩,三進三出。以前她來的時候還不覺得距離遠,如今受了傷,才發現想走進去不容易。
葉靖軒從她抓住自己的力度上就知道她腿疼,明明阮薇從小就聽他的話,可這事上連他都勸不動。葉靖軒沒辦法,看她走了一半的路就在發抖,終於忍不住,過去攔腰要把她抱起來。
青天白日,阮薇自然不想這樣,掙紮著不肯,還說自己能走。
剛好兩個人就停在台階前邊,葉靖軒跟她說不通,氣得抱住她,拍在她後背上威脅:「一身冷汗還逞能?再鬧我直接鬆手,省得你給我添堵!」他說完就皺眉,還是咳嗽。
阮薇知道他病著,立刻不敢動了,環上他的脖子,心裡卻不踏實。
她想葉靖軒昨天晚上只睡了一小會兒,守了她一夜,她雖然瘦弱,好歹也是個大活人,他這麼抱著她太吃力。於是兩人走出兩步,阮薇就貼著他的脖子開口勸:「我坐輪椅,你推我吧,這樣太累了。」
他笑了,扭頭看過來,剛好蹭在她臉上,阮薇貼著他的臉分明也難過,口氣都軟了,她囁嚅著小聲說:「只要你別再有事。」
葉靖軒把她輕輕放在地上,準備要背她走進去。
兩邊的下人都嚇了一跳,方晟馬上低頭過來攔:「三哥,這不行,我來吧。」
阮薇也不敢,看著他又要說話,葉靖軒煩了,伸手拉她說:「快點!」
她不想招他生氣,由他背著往臥房的方向走過去,整座院子裡所有人都低下頭,再也沒人敢出聲。
過去在葉家,老爺子慣兒子,話說得明明白白,家裡只有這一個男孩了,什麼禮也不許跟三哥講,恨不得供祖宗一樣供大的,就算過年有規矩,孩子們都要去拜長輩。但葉靖軒連頭都不許低,何況如今讓他背人,這事要出了,全家上下一起挨罰。
摩爾剛好從院子裡衝出來,一路叫著,興奮地蹭葉靖軒的腿,跟著他們往前走。
阮薇伸手抱緊他的脖子,靜靜地貼在他的後背上,突然就叫了一句:「三哥。」
葉靖軒知道她在想什麼,輕聲和她說:「阿阮,我不准你委屈,一點都不行,你不想坐輪椅就不坐,誰也不能勉強你。」
她抱得更緊,偏偏就被他說到辛酸處。
葉靖軒笑得有些無奈,低頭往她手腕上看了一眼,阮薇這幾天沒戴著橡膠帶,那幾道疤都好得差不多了,他說:「不許再傷害自己,只有這些沒人能為你受,連我也不能替你疼,阿阮……我沒那麼偉大,我能做的只有不讓你受委屈。」
這麼好的天氣,和南省一樣,她眼前只有他,他們一直向前走,恍恍惚惚就像回到舊日時光。
阮薇回頭去看來時路,院子裡鬱鬱蔥蔥只剩下樹梢的綠,忽而一瞬,十多年就這樣走過去了。
她想她已經知足,起碼這一路,他們連影子都在一處。
可惜再長的路也有盡頭。
阮薇看到長廊遠處有人在等,她只看見一頭長髮的輪廓,大概也知道是夏瀟,於是她沒再說話。
是是非非還有那麼多,可這一時半刻的溫存,阮薇不忍心開口。
夏瀟急匆匆地追過來,她等了一天一夜,最後卻等到葉靖軒背著別人回來。她驚訝地停在當下,剛好擋住路,他根本沒看她,前邊已經有人請她讓開。
她從未想過葉靖軒有朝一日能低下頭,心甘情願地背一個女人。
不說他這樣的脾氣……何況他如今身在敬蘭會,除了會長沒人敢和他說個「不」字,但他就是一步一步背著阮薇走過去了。
夏瀟看著他們,竟然忘了自己要和葉靖軒說什麼。
她站在長廊裡看,下人都跟著葉靖軒走,她看見他帶阮薇回臥房,他一天一夜沒回去,時間長了,門鎖上啟動了指紋保護,他背著阮薇騰不出手,就讓阮薇去按指紋。
那女人普普通通,蒼白到連光都不能見,她明顯猶豫,他就哄她,最後阮薇將信將疑地伸手過去,門就真的開了。
夏瀟心裡僅存的那點希望徹底被擊碎,從跟著葉靖軒那天起就知道這院子裡的規矩,葉靖軒的臥房是坐北朝南的正房大屋,絕對不許別人進,方晟和他是過命的兄弟,又經常有機密的事經手,因而是唯一能出入的人,其餘會裡的人想見大堂主,哪怕就是會長來了,也只能請去東邊。
不光是夏瀟一個人驚訝,連阮薇都奇怪地問他:「這裡怎麼會有我的指紋?」
「你之前來過,都有掃瞄記錄。」葉靖軒把她放下來,扶她進去,「我的房間最安全,這樣方便你出入。」
夏瀟還站在長廊的拐角處,她以前都沒留心去聽,這一次他們就在她面前,夏瀟一路看過來,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她說話的聲音和阮薇很像。
夏瀟忽然想起一句老話,總說珍惜眼前人,可她在他眼前,卻不在他心裡。
夏瀟眼看他們進了房間,摩爾歡騰地也要跟進去。阮薇走得慢,摩爾又著急,葉靖軒回身拍它的頭,警告它老實點,阮薇就笑了,彎下腰抱抱摩爾,安慰性地撓撓它的下巴,摩爾果然開始裝乖巧。
「你就慣它吧,無法無天了,上次才關了它幾個小時,它把一屋子都啃得亂七八糟。」
夏瀟依舊在一旁看,阮薇在的時候,葉靖軒就連生氣都是退讓的。
他們在一起,蘭坊這肅殺冷漠的院子裡竟然都能像個家。
夏瀟慢慢後退,她以前總覺得,葉靖軒偶爾對她好,反而不如他隨口而出的三言兩語。他的喜怒太難猜,越刻意越讓夏瀟心裡不安,可她今天才明白,他不是不會溫柔,而是不能施捨給她。
原來愛一個人就會不自覺對她小心翼翼。
他總不會捨得把阮薇扔在大街上,不會捨得讓她跪在牆角,不會捨得把她冷落在房間裡一等就是一夜。
方晟和平常一樣,走過來要送夏瀟出去,她沒猶豫也沒強留,最後回身看了一眼。
人無非只有兩種,靠命或是靠自己。
從夏瀟當年上了那艘骯髒的游輪開始,她就很清楚,這輩子她只能做後者。
方晟似乎看出她表情不對,說了一句:「三哥吩咐了,除非有人去接你,否則以後不要擅自來蘭坊。」
「阮薇一回來,他當然不想我出現。」夏瀟走到院子外邊,長長吸了口氣,沒什麼表情,只靠在牆邊等車過來,她往遠處看看說,「其實昨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才想來找他。」
方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車已經開過來了,他突然扔出三個字:「等一等。」
夏瀟沒留心,自己坐上車,等了五分鐘才看到方晟從裡邊出來,手上拿了一小盒東西。
夏瀟奇怪地看著他,方晟很平常地坐在副駕駛位上,回身把盒子遞過來。
裡邊的東西簡簡單單,只是一塊普通的海綿蛋糕,連奶油花色都沒有。
方晟把它給她之後就一直沉默,端正地坐回去,從頭到尾半句話都沒再說。
蘭坊裡的人都知道分寸,司機盡職盡責地開車,對方晟的舉動絲毫不關心。
車裡異常安靜。
夏瀟抱住手掌大的盒子,很久說不出話,她靜靜地靠著車窗坐了一會兒,一句一句地問他:「方晟,你喜歡吃海綿蛋糕,是不是?我記得你房間裡也有很多這樣的空盒子。」
「你還喜歡什麼?」
「方晟?」
她說什麼他好像都沒聽見。
下車的時候,夏瀟和他說:「這是我第一次收到生日蛋糕。」
方晟禮貌而客氣地點頭,總算回她一句話:「不是我的意思,是三哥讓我拿給你的。」
原來說謊是人的本能,連方晟這樣的人也無師自通。
所以最終夏瀟笑了,溫柔又體貼地說:「那替我謝謝他。」